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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皇帝阵前巧安排 中堂牢内见罪弟

乾隆定眼望去,原来是刑部尚书刘统勋,只见他昂然挺胸说道:

“皇上,这王昶虽然是臣推荐给史中堂的,但是臣仍认为他不应该晋升得太快!”

乾隆眼神阴郁地盯了刘统勋半晌,冷冷地问道:

“为什么?”

这时,来保也鼓足勇气说道:

“臣也以为皇上不应该开官员速进之门。”

“什么?速进?”乾隆听后,立即反唇相讥,说道:

“人人不想着速进,只想着四平八稳熬资格来做官,这样就可以很好地治国平天下了吗?”

来保抓住乾隆话中空隙,立刻顶上一句:

“圣祖朝大臣明珠、高士奇,都是一言奉君合意,骤居高位,乱政害国,前车之鉴不远,还请万岁明鉴!”

“你又何以敢断定王昶便会像这二人一般呢?”乾隆紧盯着来保,似笑非笑地说道,语气却越来越严厉:

“话说回来,你这样说话,复置你自己于何地?”

来保被这话噎得一怔,他自己的履历确也可算得“速进”。刘统勋见状,知道王昶已为乾隆所赏识,便从容说道:

“皇上爱才惜才之心,臣等十分钦佩,只此举确是不妥,骤升高位,众人群起而效,善后何其之难!皇上果想让其为朝廷效力,尽可一步一步速提。况王昶多年在外当差,并不曾历练过,骤然将军政要务压在肩头,他承当得承当不得还很难说。”

“刘大人所言甚是,还请皇上慎量。”来保、汪由敦也都请道。

“朕想好了,王昶授军机章京,索性成全了你等!”乾隆沉吟片刻,点头笑道:

“傅恒,你也起来回话吧,以后记着点。”

“嗻!”傅恒这方如释重负,忙起身退至一边。

乾隆满脸阴笑,“西北战事又起,朕决意立刻派兵进剿,你们议议,看还有什么要说的?”

“皇上决断甚是,逆酋屡受皇恩,却心存歹意,自当发兵进剿,以儆效尤。”来保闻听,干咳两声道:

“只是此时天未放暖,进兵甚是困难,粮草给养运输亦颇费周折,依臣之见,似应缓数月进兵为好。”

“臣亦以为稍缓进剿妥当些。”蒋溥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乾隆心中不由泛起一股失望感,正待开口说话,却听见刘统勋已然开了口:

“皇上,臣以为正当趁此时机进剿逆酋。”

“嗯,说说你的道理。”乾隆会心地点点头,说道。

“臣之所以如此认为,其一,逆酋乃游牧部落,现下道路封冻,草未生粮未长,逆酋皆聚于固定之地,若延缓几月,则草已丰粮已收,我兵进剿,逆酋虽不敌,却可忽东忽西,如此则徒劳我师。”刘统勋兴致勃勃侃侃说道:

“其二,天冻地寒,于我军进兵是不利,但却是最好的时机。因为在逆酋看来,我军根本不可能此时派兵,如能及时进兵,则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效,定能事半功倍。”

“刘大人此言差矣!”果亲王弘瞻似乎不甘寂寞,摇了摇头,开口说道:

“逆酋既敢起兵作乱,又怎会不加戒备?我军去岁征剿阿睦尔撒纳,甚是疲惫,以此疲惫之师远征千里,试问怎能取胜?”

“闭上你的嘴!待会儿自有你说话的时候!”乾隆使劲地盯着弘瞻,语气结了冰一般冷峻。“由敦,你怎么想?”

“回皇上,臣赞同刘大人的意见。”汪由敦定神答道:

“我军征剿阿睦尔撒纳,虽甚是疲惫,但今已休整将近一年,谈何疲惫之师?只是此兄弟二人中那霍集占生性狡诈,却不能低估,另外,有一事臣以为不能忽视……”

“快,快说!”

“去年虽平定阿睦尔撒纳之乱,但天山北路仍不稳定,臣意似应派一大将,发兵天山北路。两路同时进军,以防回酋与其勾结。”

“嗯,不错!你等可晓得,这些话那王昶早已告诉了朕。”乾隆瞧瞧众人,哈哈大笑道,“傅恒,你也是带过兵的,你说说看。”

“回皇上,刘、汪二位大人所言甚是,关门打狗,剿平逆酋指日可待!”傅恒连连说道,“只是逆酋生性狡诈,剽悍难制,臣以为委派将领须慎之又慎。”

乾隆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

“雅尔哈善、兆惠可在京?”

“雅尔哈善现在西安,兆惠前阵子进京述职,尚未回职所。”

“传兆惠进宫!”

“嗻!”

“来保,你拟旨。”乾隆抿了口****,转脸对来保道:

“布拉尼敦、霍集占兄弟,在噶尔丹策凌时,被拘于阿巴噶斯、哈丹鄂拓,我兵初定伊犁,释其囚絷,令为部民头目,方欲加恩锡爵,授以土田,乃乘厄鲁特变乱,率伊犁部众,逃往叶尔羌、喀什噶尔。朕以其或惧厄鲁特骚扰,暂避以图休息,尚未加兵,策遣使招抚,不料意敢戕害使臣,僭称巴图尔汗,情尤可恶,若不擒获正法,则部众终不得安生,用是特发大兵,声罪致讨。尔等皆无罪之人,朕何忍与叛逆之徒,一体诛戮。此次兴师,特为霍集占一人,尔等若将霍集占缚献,自必安居如旧,永受殊恩,如执迷不悟,听从逆酋指使,大兵所至,即不分善恶,悉行剿除,悔之何及,尚其熟思利害,毋自贻误。”

“廷寄还是明发?”

“明发!”

“另,传旨下去,委任参赞大臣雅尔哈善为靖逆将军,专管征讨霍集占,以都统哈宁阿为参赞大臣,副都统顺德讷、爱隆阿为领队大臣,即日进兵,不得有误!”

“嗻!”

此时已是卯正时牌,红日已自东方天际微微露出了笑脸,鱼鳞状的铁锈色云片布满天空,将太阳泼洒下来的光彩分离得影影绰绰,虚无缥缈,沉浮莫测。乾隆半倚在龙椅上,微合着眼,任柔和的阳光沐浴着全身,他的心情似乎舒畅了许多。良久,方睁开眼,说道:

“李元亮!”

“臣在!”户部尚书李元亮闻听,忙上前躬身应了声。

“豁免河南夏邑、永城两年赋税钱粮,另拨银一百五十万两赈济灾民,他省受灾情形,补写个详细的折子呈上来,该免的便免,该恤的便恤,不要为朕省那点钱粮。”

“臣遵旨!”

蒋溥犹豫片刻,躬身道:

“皇上,豁免之事是否可暂缓些时日,此时要进兵剿乱,所需钱粮甚多。”

“不行。民之所与,即天之所与,是以人君祈天永命,莫先于爱民。得民心,则为贤而与之,失民心则为否而夺之,可不慎乎?可不惧乎?”乾隆缓缓起身,在油亮晶莹的金砖地下漫步,时而踱至群臣中间,时而绕座徘徊,振振有词地说道:

“平日里颂的都是太平盛世,可实际情况又怎样呢?老百姓过得太苦了……以苏杭之地,说是‘天堂’,然朕实地查看被水州县,岂止十室九空而已!灾民遍地,露宿荒郊严霜之下,时有冻饿之殍抛之荒野。人市间黄口幼儿草标插卖,子啼母泣之声上闻于天,饥民如此之惨苦,朕岂能不及时另加恩泽?若不如此,朕可就成了真的孤家寡人了!”

“皇上爱民之心臣甚是感动。”蒋溥以大学士身份职掌户部,户部情形如何他岂不知晓?瞧着尚书李元亮一声不哼,只能硬着头皮,面露难色道:

“只是去岁用兵、恤灾用银甚多,库银现存已不甚丰,若顾着恤灾,臣恐战事用银……”

“库里还有多少存银?”乾隆听罢,心里亦是一惊。

蒋溥脱口而出:

“库内现存银二千七百八十五万两!”

乾隆浑身一颤,烦躁地踱来踱去,久久一语不发。

刘统勋沉吟片刻,躬身道:

“皇上,战事用银一分一厘亦不能少。”

“恤灾之事亦不能拖,依臣之见,夏邑、永城赈灾之银先拨给,他省情形不同,可严令各省督抚细审实奏,然后依情再作论处。”

“好,就依你的法子办,将来若银子真不够使,缩减宫中开支,再从内库里拨!各地督抚贪图功名,玩视民瘼之风甚盛,甚是可恶。汪由敦,你可须慎慎考察,不得有半点闪失!”

吏部尚书汪由敦闻听,额头不由得渗出些许冷汗,应道:“臣遵旨!”

“朕说,你拟旨,待会儿便明发下去!”

“嗻!”

乾隆款款道来:

“朕生长深宫,瞻依皇考慈颜,惟知承欢膝下,懋学书斋。即如日用饮食之需,悉由恩赐,丰赡饶裕,不烦问所从来,此固皇考昊天罔极之恩,难于名言。而为君之难,亦惟身履其地者,然后知圣人之言为至当也。今朕缵承大统,身为人主,尝思饮馔被服,皆出于海内脂膏,宫室器用,皆取自闾阎拮据,尚安忍少有糜费侈用之心,以伤民力而耗民财乎!又安忍已垂裳而听天下之民之有寒不得衣;已玉食而听天下之民有饥不得食者乎!”

乾隆喘口气,接着说道:

“朕日夜兢兢,时思本固邦宁之至虑,以皇考之实心为心,以皇考之实政为政,凡供膳品味之类,无所加增。衣服器用之属,无所浪费,宫室苑囿之区,无所改营,爰赖中外诸臣,共体朕心,以成朕志,于民生日用所由阜成,民生乐利所由丰裕之处,在在求其实际,事事谋其久远,勿以虚文而泽不下逮,勿以小利而计不图全,勿休无益以害有益,勿薄民生以厚己生。果能恒产有资,将见恒心自启,我皇考圣训,所谓三代之治必可复,尧舜之道必可行者,庶能继述万一。朕必务收实效,岂肯徒托空言。中外诸臣务时刻以吏治民生为念,不存为己观望之心,则朕之百姓,庶乎稍有裨益耳。”

一段长篇大论,直听得众人汗颜万分。乾隆似乎也有些累了,复坐回宝座,良久,方说道:

“统勋留下,你等跪安吧!”

“皇上,不知……”望着众人远去,刘统勋上前躬身道。

“坐着回话吧!”乾隆随手指了指雕花瓷墩,说道:

“昨日左都御史吴拜说起蒋洲命属官弥补亏空一事,你可晓得?”

“臣已听说。”

“此事你怎么看?”

“这……”刘统勋面露难色,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乾隆两眼直视刘统勋,说道:

“顾忌什么,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朕自有主张。”

“回皇上,臣以为当委一钦差专审此案方妥。”

“朕已传旨巡抚塔永宁审理此案,怎的,你以为不妥?”

“皇上,塔永宁塔中丞与蒋中堂私交甚好,蒋中堂为官清廉,远近皆知,但臣以为还是避嫌为好。”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乾隆笑着点了点头,说道:

“朕也想到了这点,所以把你留了下来。”

“皇上莫非要派臣……”

“正是,怎的,不愿意?”乾隆笑道。

“不是,臣只是有些出乎所料而已。”刘统勋定神正色道:

“臣一定秉公处置,不负皇上所托。”

“细细审,不要有半点疏漏!督抚朝廷大员,却不思公忠报国,为一己之私利而置朝廷法度、仁义道德于不顾,甚是可恶!朕想杀鸡儆猴,明白吗?”忽地,乾隆两眼绿幽幽地闪着光,直看得人心里寒森森的。

“臣明白!”

“山西邪教匪众虽灭,但亦不甚平静,朕让御前侍卫三格随你去。明儿一早起程,速速办理,时日不可拖得太久!”

“臣,谢恩,领旨!”

刘统勋叩头跪安退步而出,偌大养心殿只剩下了乾隆……

养心殿内,乾隆正坐在宝座上深思,这时,高云走了进来,“皇上,”却在这时,高云走了进来,打千儿说道:

“傅中堂、兆军门在外候旨见驾。”

兆惠跪地高声报道:

“臣定边将军兆惠叩见皇上。”

“起来,起来坐着回话。”乾隆虚扶了一下,复回上宝座,“傅恒已将事情说与你了吧。”

“臣已知道。”

“先朝名将济济,巴海善于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赵良栋善穿插,能奔袭;图海善对垒能攻坚;费扬古善战阵,能苦战;周培公机变多智远虑深谋,可谓全才。”乾隆如数家珍,忽地叹了口气,说道:

“只可惜本朝能统兵打仗之人寥寥。傅恒经过战阵,于行军布阵还算稔熟,但是朝里离不了他。再有就你和阿桂几人,此次统兵,务须慎重,以期全功而还,张我朝威。”

“皇上放心,臣必不负圣望!”兆惠声音敲钟一般响亮,“只是现下冰天雪地,草原都盖着雪,粮草供给……”

“你放心。先帝爷在时,多次言及,西北打仗,打的是粮是钱,朕怎能忘了?粮草叫甘陕二省督抚督办,马不一定要吃草原上的草才肥,叫甘陕还有山西,运谷草到军中,违期依军法处置!”乾隆充满着信心,双目炯炯道:

“兆惠,你手头实有多少兵?朕有些信不及兵部说的数目,如今哪个大营都吃空额,朕也顾不上理会这事。但朕用兵决心已定,打仗的事朕虽不甚知晓,但却知来不得半点虚假。”

“回皇上话”,兆惠微一躬身,朗声答道:

“奴才节制的兵马实有六万二千七百五十人,与兵部实报数额相符。奴才绝不敢吃空额,请皇上明鉴。”

“朕信得过你。”乾隆微微点了点头,开口说道:

“布拉尼敦、霍集占兄弟号称拥有十万铁骑,虽说夸大了些,但却有几十万部众附和,这些人骑术劈刺都很精,剽悍难制,所以尔等切不可轻敌。”

“是,主子圣训,奴才当悉心凛遵。”

“朕已令雅尔哈善克日进兵,直逼边疆。你先将天山北路阿睦尔撒纳余孽荡清,免得这两个东西与外纠合,然后统军斜插过去,汇合雅尔哈善两路夹击,勿使其逃窜了去。”

“奴才晓得。不过……”兆惠犹豫一下,不知当不当说。

“不过什么?尽管说来!”

“回皇上,奴才以为……以为委雅尔哈善为主帅,有些不妥。此人文人出身,根本不谙兵法,如出了差错,恐……”

雅尔哈善原是文人出身,从翻译举人任中书内阁,升通政使,后历任龙安、松江、苏州三府知府,署江苏巡抚、浙江巡抚、户部侍郎、兵部侍郎、办事大臣、参赞大臣等。虽肚里有些学问,但对于行军布阵知之甚少,去岁平定阿睦尔撒纳之乱,他为巴里坤办事大臣,为邀功请赏,把投归清廷的和硕特汗沙克都尔曼济及其属下四千余人,当作叛逆者全部杀害。当时兆惠便密陈乾隆,不想雅尔哈善先入为主,取得了乾隆信任,非但未被革职,反升了参赞大臣兼兵部尚书。

“怎的,还记着那事?”乾隆笑了笑道。

“臣说的句句属实,断不敢以私废公,公报私怨,还望皇上明察。”

“好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行军打仗非同儿戏,怎可动辄更易主帅?动了军心可不是小事。再说让逆酋知道了,岂不笑话,堂堂天朝竟派不出个主将,一日三更,颜面何存?你说是吗?”

“这……”

“皇上所言甚是。”傅恒瞧瞧兆惠,说道:

“可一旦有个闪失也……依臣之见,不如行文雅尔哈善,大军抵达后不可轻举妄进,待荡平北路后,与兆惠会商进剿事宜,若有难决之事,急奏朝廷。”

“好,就这样办。另外,要给兆惠增兵。”乾隆离了宝座,背着手踱步良久,方说道:

“你发文,青海驻营兵马一律归兆惠节制。”

“嗻!”傅恒忙躬身答道。

“还有,”乾隆低头想了想,慢吞吞又道:

“驻守榆林的三万人马,移防甘肃、青海交界之张掖、敦煌一带,随时听候兆惠调遣使用。这样,兆惠实有兵力将近十万人,也差不多够他用的了。”

乾隆说一句,傅恒躬身答应一声,又道:

“各省兵马节制历来要用兵部勘合。国家用兵之时,外将应该有专阃之权,是否降旨兵部,暂停对青海兵员调动,以免军令不一,相互掣肘?”

“唔”,乾隆点了点头,“就依着你意见,下去办吧。”

“嗻!”

待傅恒躬身退出,乾隆方转脸笑道:

“这样处置还算妥当吧?还有什么难处,一并说来朕听。”

“奴才再没甚难处。皇上放心,奴才必在西方立功给主子瞧!”兆惠仰着脸听完,起身大声应道。

“光有好心不成哪,”乾隆摆摆手,说道:

“康熙五十七年西部用兵,我们吃了大亏,六万山东弟子无一生还。前事不忘后世之师,万万不可疏忽大意,骄纵轻敌。”

“嗻!”兆惠跪倒在地,干净利索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答应一声,转身出了养心殿。

清风吹拂,青烟回荡。站在丹陛上的乾隆皇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深深地吸入一口气,顿觉得神清气爽,顿时心中的烦闷与苦恼少了许多。

再说刘统勋奉旨审理蒋洲侵帑一案,回到京城时,已是正月十五。不敢耽搁,径至养心殿来见乾隆。只见养心殿外太监们个个屏息敛声躬身小心站立,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他站在滴水檐下定了定神,听听里头毫无动静,轻咳一声道:

“臣刑部尚书刘统勋恭见万岁。”

“进来吧!”乾隆在殿中答道。

刘统勋进了殿便觉得气氛和往日不同。乾隆没着袍服,只穿了件湖绸袍子,腰间系一条明黄金丝卧龙带,盘膝端坐在东暖阁大炕上,脸色阴沉,两眼绿幽幽闪着愤恨的光。下边养心殿总管太监高云直挺挺跪着一语不发,额头上渗出密密的细汗,保和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傅恒和大学士来保坐在旁边,也是一言不发。见刘统勋要跪着行大礼,乾隆吩咐道:

“不要行礼了,你说说,案子究竟怎样?”

刘统勋定定神,满脸正色道:

“蒋洲侵帑一事臣已查明,确系实事,他本人亦供认不讳。只是……”

“只是什么?说,不必顾忌!”

“只是此案牵连颇大,”刘统勋咬了咬下唇,说道:“冀宁道杨文龙、太原知府七赍明令州县官员按规定数目上交弥补亏空的银两,且从中为回扣;按察使施穆尔图、前巡抚明德多次收受蒋洲贿赠,并多方包庇。如何处置,臣不敢擅作主张,请皇上示下。”

“好,太好了!前朝出了个诺敏,如今又出个蒋洲!”乾隆的声音不疾不徐,只略带着点嘶哑,“朕一直以来不贪钟鼓之乐,不爱锦衣玉食,不恋女色,精白诚心以对天下。总想内外臣工能善体朕心,悉心政务以成朕志!不想却皆以为朕施仁政,是懦弱可欺,背着朕贪赃枉法,恃强凌弱,可恶!可恶!今且告汝等,朕立意创大清极盛之世,效圣祖为一代令主,顺朕此心者,朕自不会亏了汝,逆朕此心者,则三尺之冰正为汝设!”

这一番言语说得铮铮有力,落地有音,直听得众人心里麻一般乱,哪还敢坐着?忙起身跪倒在地,叩首道:

“臣等有负圣恩,实是汗颜,求皇上……”

“都起来,朕不是说你们。”乾隆这时方平静下来,“傅恒,你说说,这事当如何处置?”

傅恒忙躬身道:

“蒋洲世受皇恩,不思报恩,却侵帑库银,甚是可恶,巡抚明德、按察使……”

“好了好了,说这些没用的话作甚!说说该怎么处置!”

“依刘大人所言,可知该省风气,视库帑为可任意侵用已非一日,故而当从严办理,以敲山震虎。不过,”傅恒说着偷眼瞅瞅乾隆,方接道,“臣以为此事不可拿人太多,现下西北战起,山西军、粮重地,许多事还要靠他们去办。此外,这样也容易引起其余各省官员惶恐,牵动大局就不好了。”

“什么引起官员惊恐,他们若身正,又惊恐什么?”乾隆脸上泛起一丝不快,“来保、统勋,你们怎么说?”

“万岁所言极是。但……傅大人前边所言甚是恰切,不能不慎重考虑。”来保躬身道。

瞧着乾隆望自己,刘统勋忙答道:

“臣以为两位中堂所言有道理。大军刚动,若后方不稳可……依臣之见,恨归恨,不能严办。官越大越办,州县就不必难为他们了。”

“嗯,就依着你们。”乾隆沉吟片刻,点点头说道,“傅恒,着将原山西布政使蒋洲、冀宁道杨文龙即刻处斩;巡抚明德、按察使施穆尔图革去顶戴花翎,押京交部严议。”

“皇上,”来保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

“依臣之见,是否可将‘处斩’二字改为‘赐尽’?一来新春之际,甚不吉祥,二来蒋大人……”

“好,就这么办。统勋,陕西军事重地,不可一日无人主事,你回去处理这事,便去陕西,不必再进宫复旨了。”乾隆点了点头,“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就与朕一起用膳吧。”

“臣,谢恩、领旨!”

蒋洲和杨文龙被解至京城,关在刑部大牢里。他们离开山西,觉得心里安静了许多,因为巡抚塔永宁铁面无私,官员们谁肯冒着得罪他的风险照料他们?在山西一天三顿,荞麦面糊糊,棒子面窝窝头每顿一个,又不许家属亲友送饭,就这一条便禁受不了。这里却不错,刑部历来规矩,未定刑犯官的伙食每月二十两,还可以吃到细米白面,也断不了荤腥,比起太原不啻天壤之别。蒋洲又是大学士、军机大臣蒋溥之弟,因此一到北京,便有趋炎附势的官儿前来探监、看望,倒似中了状元榜眼一般,好不热闹。想想春夏不施刑,拖到秋后,不定中间生出个新的枝节,遇到大赦,一道恩旨,万事皆吹!

蒋洲心里暗自高兴,送走来客,便取出二十两银子,十两请看狱卒,十两办一点席面自己吃酒消寒。他端起酒抿了口,瞅瞅杨文龙面露苦色,遂笑道:

“瞧你这样,来来来,吃酒!想那劳什子事干什么?”

杨文龙苦笑道:“哪还有心思喝酒?也不知皇上会怎样处置?”

“再怎样处置也不会现在便杀头,离秋后还早着呢,不定会生出个什么新枝节,到时一道恩旨,什么也没有!”

“大人您说这可能吗?”

“怎不可能,前朝秀才邬思道大闹考场,圣祖爷龙颜大怒,下旨处死,孝庄皇太后驾崩,大赦天下,还不照样没事人一样?这么点道理你都想不透?”

哪有那么好的机会?杨文龙心里惴惴不安:

“大人,这可能吗?机会难求啊!”

“屁话,西边正开仗,打个胜仗不就有了希望?再说……”

两个人正谈着,便听外头有人问:

“蒋洲关在哪间房?”

蒋洲和杨文龙转眼一看,是蒋溥!蒋洲惊得一颤,想站起来,只腿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傻呆呆愣着。杨文龙瞧着,忙起身上迎:

“中堂大人在上,小的给您请安了。”说着便欲跪下行礼。

“你这礼我可当不起!”蒋溥脚步踉跄上前坐了,瞅瞅蒋洲,一阵剧烈的咳嗽后,面露红晕说道:

“你做的好事!”

“大哥,我……”蒋洲仔细打量,这才发现兄长几时不见,已是苍老了许多,油光发亮的辫子白了许多,脸上亦已布满了皱纹。

“我平日是怎样告诫你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九泉下的父亲吗?”蒋溥说着,“啪”地一声,手重重地拍在桌上。

“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大哥……”

“不要说了!做下这等丑事,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还有什么脸见皇上?”蒋溥此时亦禁不住老泪纵横,“这事……这事皇上自会公断的,决……决不会枉了你。”

“中堂”,杨文龙心里一紧,上前道:

“不知……不知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这是照例的事,当然有个规矩。”蒋溥淡淡地说了句。这是一句不着边际的废话,但他不肯说,杨文龙也是干着急,正当这时,刘统勋走了进来,杨文龙忙上前赔笑道:

“不知刘大人到来,在下失礼了。”

刘统勋却只上前向蒋溥一躬,说道:

“中堂大人,时辰到了。”

“知道了,”蒋溥拭了拭眼泪,说道:

“刘大人这番情谊,我没齿难忘。愚弟做下这等丑事,我实已无颜再见圣上,这份乞休折子,劳大人转呈皇上。”说着,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张纸。

“中堂,您……这……”刘统勋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刘大人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定,皇上隆恩,我只有来生再报了。”蒋溥说着,眼泪禁不住复夺眶而出,“兄弟,你……你好生去吧!”说完,脚步踉跄走了出去。

蒋洲和杨文龙这时方知大事不妙,吓得面如土色,庙中泥胎般一动不动。刘统勋见外头人役已齐,眼见他们均已瘫软了,冷冷吩咐道:

“来呀,搀着两位大人接旨。”待二人战战兢兢被强按着跪下,刘统勋才展开诏书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此!”

“臣……谢……谢恩,领……领旨。”两人半昏半迷地答道,那声音就像秋风中的树叶瑟瑟发抖。

刘统勋命人将他们扶起来,叹口气说道:

“自作自受,来!将蒋洲押往西厢房,好生侍候他升天!”

“嗻!”衙役们答应一声,上前便将蒋洲架了出去。

“杨文龙!”刘统勋看了看魂不附体的杨文龙,见他毫无反应,又近前一步道:

“杨文龙!”杨文龙喉结一动,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

刘统勋冷笑两声,说道:

“怎的这个样子?当初你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时,为什么就不想想自己的下场?来呀,端上来!”话音刚落,一个衙役端着一个条盘来到了杨文龙面前。

杨文龙一看是一壶药酒!就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惨叫一声,连连后退,发了疯地喊道:

“不,不!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我是冤枉……我是冤枉,是蒋洲……都是他……”

“他当然难逃法网。”刘统勋不屑地笑着说,“我看你还是乖乖了断了吧,要知道,挣扎的时候比死了还要痛苦呢!”

“不,不,我不!”

“不?你勒令属官来为你弥补亏空,迫使他们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他们说‘不’的时候,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打着蒋洲的旗号侵吞库银的时候,怎么不说‘不’字?”刘统勋冷冷地说道:

“来人!既然杨大人自己不肯喝,你们就帮他一把吧!”

四个皂隶立即走过来,捏鼻子、揪耳朵,将毒酒强行灌了进去。刘统勋见他确实断气了,叹了一口气,就走出了刑部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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