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圆舞曲每天都在上演。
苏溶月拖着硕大的拉杆箱，在弹硌路上走。月亮又大又圆，像一只甜甜的烧饼。桂香浮动，萦绕在她的鼻尖。
她在退宿表上签了字，顺便把那串白莲手链送给生活委员安澜。
“皓腕凝霜雪”，安澜的手真是白，配上小小的莲花，可爱至极。
她叹了口气，抚摸着深蓝的手链，“哎，你也要回家去了。”临近期末，退宿的人不少，但苏溶月不是回自己的家，而是去表姐郭筱莹租在学校附近的房子。苏溶月最近学习卖力，因缺乏运动而食欲锐减，再加上室友们都是熬夜的主儿，晚上不能早睡，一个多月下来，苏妈指着镜子里的女儿嚷道，“看看你，都从鹅蛋脸瘦成瓜子脸了!”
苏溶月听了，竟然无言以对。
苏妈名叫何采茗，外企高级白领。她的业余爱好是研究彩票，人生目标之一就是中500万大奖，因此常被苏爸戏称为“何彩民”。然而，无论是工作的繁忙，还是对彩票的热衷，都丝毫不能影响她对女儿由衷的关切。和苏爸合计了一下，她打算让女儿和郭筱莹一起住在学校附近。这个决定经过她的深思熟虑：一来保证休息，二来可以提高数学（郭筱莹得过数学竞赛奖），三来防止早恋！苏溶月在门板后面听到妈妈的小算盘，笑得差点岔气。
“要说早恋，表姐才是最有嫌疑的那个好吧！”她心里暗想。
且不说贺新橙送的那串手链，单是苏溶月看见的就有一次。那天，她到高二某班找辩论社的学姐讨论辩题，在楼梯口正巧看到郭筱莹和一名高个男子走进教师休息室。苏溶月觉得蹊跷，便揭开门上贴的报纸往里面看。两人并排靠在沙发上，男子穿一件白衬衫（不是校服的款式），牛仔紧身长裤，虽有书生气，但远比高中生成熟。郭筱莹则套着鹅黄色无袖短上衣，被男子搂着肩膀，酒窝里盛满笑意。若不是社团课的铃声打响，她真想看看他们会上演一出怎样的好戏。
苏溶月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她觉得应该尊重郭筱莹的隐私。秘密就是秘密，倘若强行撕去面纱，那么一切美好都将荡然无存。不过，有了这次的画面，她每次看到努力追求表姐的贺新橙，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头，仿佛看到宴会上有人把别人舔过的柠檬往嘴里塞。
苏溶月退宿的这天正好是陶珊的生日。202寝室的四个人分食蛋糕，还尖叫着互抹奶油。陶珊逃到了盥洗室，结果宋倩和姚晶铃两个追兵迅速赶到，照样抹了她一脸，还不小心抹到了镜子上。苏溶月突发奇想，在镜子上用奶油涂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明天早上，含着牙刷睡意惺忪的女孩们看到这张笑脸，会有什么反应呢？最多感到滑稽吧，她瞧着富有艺术感的圆镜子想（另外三张笑脸适时的凑过来，扮出各式各样的鬼脸）。只有202寝室的人会感动，会微笑，甚至有落泪的冲动。她和每个室友一一拥抱，寝室楼的广播在播放流行歌曲：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
然而聚散苦匆匆，每个人都是渺小的浮萍，在沧海里漂浮。那么，是什么让我们不再是一个人呢？苏溶月觉得，是那个奶油涂成的笑脸背后隐藏的一切。笑与泪，悲与喜，用回忆的方式把我们串联在一起。
这样想着，告别仿佛也不那么痛苦了，反而像一支轻盈的圆舞曲，
她步伐轻快，吹着口哨，叩响了表姐家的门。
在表姐家，苏溶月的学习成绩和生活质量得到明显改善，何采茗也经常开车捎来一些牛奶和零食，慰劳两个姑娘。
转眼到了十二月，天气愈发地冷了，苏溶月收到一大盒凌浩雁从加拿大寄来的枫糖巧克力。他说，温哥华下雪了，那里的人把煮沸的枫糖浆淋在雪地上，凝结成固体的糖。苏溶月取出一颗，含入口中，滋味清甜。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在雪橇上欢歌的少年。
可惜，SH没有下雪；就算有，苏溶月也不能去滑雪。临近期末，她清点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作业哀叹一声，继而缓慢地抽出一张卷子，甩甩手，奋笔疾书。
“笃笃，”表姐轻叩两下房门，“溶月，你要不要吃点心啊？”
“来啦！”虽然刚吃过巧克力，但苏溶月还是飞快地丢下笔，奔向客厅。表姐的厨艺一流，中西合璧，牛肉汉堡和宫保鸡丁都会做。苏溶月刚到这里住了没几天，瓜子脸又长回鹅蛋脸了。
她喝着热牛奶，大口嚼着蓝莓松饼与酥脆的核桃蛋糕，顿时觉得表姐是世界上最强悍的人！郭筱莹因为家庭的关系，从小刻苦独立，精明能干，情商与智商双向发展，颇有点探春和薛宝钗的风范，气质却接近妙玉的清冷。此时她一袭水蓝色长裙，披着一条灰色的披肩，银白的流苏从肩膀一直垂到腰际，神采奕奕，光**人。
“姐，你干嘛，时装表演啊？”
“怎么可能！我刚才在跳舞，换了一套专业服装，这样更带感。”
“啥？跳舞？姐，你不准备期末考试哒？作业很多哎……”
“劳逸结合知道吗？作业嘛，意思意思——反正我都复习得差不多了。”
苏溶月羡慕得直摇头。虽说表姐成绩一直不错，是理科班前五名，但没想到她这么潇洒。人和人果然是有差距的！她注意到表姐脚上套的是一双黑色绑带软底的细高跟鞋，典型的拉丁舞鞋。
“姐，你不是跳芭蕾的吗？”
“是啊，但我也在体育选修课上选修过拉丁舞，还参加了学校的文艺汇演呢。”
苏溶月敬佩地看着表姐。她想起老舍写过一篇文章叫《考而不死视为神》，那郭筱莹简直就是神女下凡，无所不能！但想到她曾和大姨长年寓居国外，回国后又一个人租房子住，每一项技能背后也许都含着一把心酸泪。
“溶月，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学过拉丁舞的吧，要不我们来跳伦巴？”郭筱莹看她吃得差不多了，翘着二郎腿问。
“我没有带舞衣和舞鞋。”
“那边柜子里有我参加表演时的衣服，你试一下。”她说着，打开柜门取出一条鹅黄色的斜肩纱裙，华丽的裙摆上堆积着细巧的碎花。
苏溶月一穿，正合适。郭筱莹又帮她把头发盘了个髻。
两个女孩随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从客厅的这一头跳到那一头。她们时而轻盈地转身，时而优雅地迈步，时而扭腰，时而摆胯，间或碰到家具和墙壁，便咯咯直笑，换个方向。由于都是女生，舞蹈动作也进行了微调，有些动作调整后依然流畅，有些则显得滑稽古怪。
窗外，一轮黄昏的月亮在云后忽隐忽现，如一面沧桑的古镜，反衬出她们的明媚和朝气。月亮一定在感慨，这样的场景难得一见，因为现在的高中生实在太忙碌了，很少有时间停下来跳一支舞。
“姐，我化学还没刷完呢！”
“你明天不是没化学课吗？明天再做吧。咦？这个方程式没配平，这里添个2，好啦，今天是圣诞夜，别像个闷葫芦似的，出去逛逛吧。”
九点多，苏同学再次被神一般的表姐从作业堆里拽出来，心里却是窃喜，毕竟好久没出去散心了。最近虽说是迎战期末考，但她何尝不是用成堆的作业来麻痹自己。原以为过去那么久，心里早已不在意，没想到自己时时刻刻都在介怀。
脑海中闪过两个场景：
“溶溶，你也太神了，周末作业你已经刷完了？”卢馨婷翻着苏溶月的辅导书惊叫。
苏溶月瞟了一眼远处和男生们嬉笑怒骂的赵宜骏，面无表情地敲着计算器，“作业嘛，早晚都要做的。”
中午从图书馆出来，烈日当空，照在喷水池的水面上亮如金箔，一时竟有些炫目。苏溶月眨眨眼，向前走去。
蘑菇形状的扬声器里忽然响起校园广播，DJ开始播放午间音乐：
“……没有关系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不打扰是我的温柔。”
心底的某个角落蓦地被触动，她的眼睛一阵酸涩，不是因为阳光。
曾以为自己早已坚强，连退宿都显得云淡风轻，可有些时候，她真是脆弱，隐藏的悲伤是小妖精，被金箍棒一打就现出原形。
十一月的风已透出冬日的寒意。霓虹闪烁，像艳俗的彩色毛衣，有些地方缺了根线。水果店的白炽灯远远地发出刺眼的光，塑料袋架在空中飞速旋转，驱赶苍蝇。苏溶月和郭筱莹选了几个红彤彤的苹果，又去超市买了些日用品，慢慢往回走。到达小区楼下时，郭筱莹的手机响了，她抱歉地对苏溶月说，“你先上去，我接个电话。”
“好。”苏溶月拎着袋子爬了几楼，发现鞋带散了，于是蹲下身系鞋带。楼梯旁有一个装饰性的镂花圆窗，她起身时往外瞥了一眼，隐约看见楼下站着一个亚麻色风衣的女孩，旁边站着一个黑衣黑裤的男孩，手持玫瑰。出于好奇，她迅速跑到上一层的走廊，透过玻璃窗向外俯视，楼下的两个人交谈了好一会儿，女孩接过玫瑰，与男孩告别。男孩走至拐角处，回头看了一眼。可惜单元门“砰”地一声巨响，女孩已然上楼。正当苏溶月看完这一幕准备撤退时，听到单元门又“吱”地一声打开了，亚麻色风衣的女孩捧着玫瑰再次出现在楼下。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把玫瑰扔进了楼旁的垃圾桶。
树影婆娑，月色撩人，玫瑰们垂下鲜红的头颅，发出“唉”的一声叹息。
虽然相距甚远，苏溶月还是听到了这微不可闻的响声，仿佛看到了男孩转身前那个凄凉的眼神。玫瑰们低下娇红的脸——那是梁祝化蝶前义无反顾的脸，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饮下毒酒前忠贞不渝的脸，是和千百年来无数有情人如出一辙的脸，可是眼下，统统跌落在地狱的门前。不久，垃圾箱里的臭气就会将这些娇红的脸熏得发黑，最终被一个名叫垃圾车的铁疙瘩运走，在清晨的霞光里。
佛像前哭泣的玫瑰，为谁憔悴。
郭筱莹进门后，苏溶月从沙发上站起来抬起身，眸光晶亮，“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贺新橙？”
郭筱莹平静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了解他多少？了解我多少？”她走进卧室，带上门，拧上锁。
苏溶月垂下眼帘，今晚看来是复习不进去了。
过了半小时，苏溶月见表姐房间里没动静，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飞奔到楼下，从垃圾箱里抽出那束玫瑰，用身上的餐巾纸搽干净。她掏出手机打给贺新橙。
“嗨，溶溶，找我有什么事？”他的声音悦耳明亮。
过了很久，她都没有说话，对方也安静地等待着。
“我知道这样做不太好，但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我姐，就是郭筱莹，把你送的玫瑰花扔在楼下了，我把它捡了起来了……你、你还要不要？”
呼吸声忽然加重，良久，电话那头才传出大提琴般低沉的叹息。
“哦，不要了……你把它们都扔掉吧。”他的声音如四分五裂的房屋，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苏溶月想了想，把玫瑰端端正正地摆在花坛里。电话又响起来。
“难过吗？”苏溶月问，想起曾经那个沉浸在幻想中的自己。
“嗯，有点吧，”他的语气明显在尽力缓和，搭积木一样把倒下的房屋一块块拼好，“等会儿我还是拿回来吧，留个纪念。”
六楼的窗口，眉目凛冽的高挑女孩远眺着楼下手持玫瑰的表妹，默然半响，伸手把燃了半支的烟在窗台上碾灭。
郭筱莹平时不抽烟。她在国外读书时跟同桌学抽了几支，回国念书后，只有在心情极为不好时才偷偷点上一支，看袅袅的白烟升腾，心里隐藏的某些情绪也得到释放。
一寸相思一寸灰。我以为，你不懂。
楼下，披着樱桃色马甲的苏溶月举起酒红的手机贴在耳边，仰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月亮不知所踪，繁星缀满苍穹。她知道，这些星，是一串被扯断的珍珠手链，诉说着主人的不舍和忧伤。
若问告别有多漫长，就是那亿万光年外的一束光抵达地球所需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