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车从秦岭脊梁上盘旋而下,夕阳贴近峰尖时,车驶进了四面青山的佛坪县境。贺五三告诉司机,先不要进城,司机便按着他指的方向从县城外一条蜿蜒的山路再次盘旋着上山。车上的人都感到奇怪:这个贺经理,今个是咋的了?哪根神经出了毛病?在汉中办完事,本该顺原路经宝鸡返西安,再不,就走西万公路,哪条路也比周(至)城(固)公路强呀!可他坚持要从这里走,这种固执是这位总经理从来没有过的。现在,车到佛坪,日近黄昏,他又不让进城歇息打尖,黑着个脸硬让司机在这荒凉的山道上打转转。莫非他要在此寻找什么?
是的,贺五三是在寻找。满车的人都在摇晃中昏昏欲睡,唯有他,将头探出车窗,目光紧紧地扫视着山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八月的夕阳,晒得他额头上挂满亮晶晶的汗珠儿……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找不到地方了呢?”贺五三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一堆疙瘩。
夕阳终于滑下山谷,苍茫群山中唯有林涛的呼啸。司机扭过头来问道:“贺总,天晚了,咱回吧?”
贺五三轻叹一声,挥挥手,车便调头朝山下驶去。
车上的人醒来了。年轻的商管科长小邱问:“贺总,你到底要在这找什么?”
贺总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凝视着车上的几位部下,问道:“你们想听么?”
几个人齐声回答:“当然。”
贺五三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在长长的“嘘”声中吐出一团雾来:那好,我讲给你们听,但愿你们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你们知道,我当年是‘三线’学生,就是从西安到这里修襄渝铁路的那批学生。1971年初冬时节,我们二师18连开到这佛坪。这里有个大南沟林场,修铁路需要木材,但林场的道路不通,木材运不出来,我们来就是要在这里修一条公路。我们是随铁道兵二师20小队一起来的。我们在这里炸山开石,日夜苦战。但是,工地上经常出现‘瞎炮’事件。有一次,为排除‘瞎炮’,一个年轻力壮的民工被炸得血肉横飞。那时,我们都是十六七的小青年,吃苦受累都不怕,最怯火碰上‘瞎炮’。怕处有鬼!有一天,我们果然碰上了‘瞎炮’。导火索点着了,燃尽了,炮就是不响。我们一时都傻了眼。我那时已是学生连里的团员了,并且递过了入党申请,危险关头,咱不上谁上?我甩下破棉袄,刚说了声:我来,胳膊却被一双大手捉住了。我回头一看,是我们解放军的王石宝连长。
王连长一脸的严肃,他将我和另外两个跃跃欲试的学生拨拉到一边,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口气说:‘娃们的,这活危险。你们快找个安全的地方歇着去,我来干!’说完,他便朝着‘瞎炮’走去。
我们在远处看着,王连长一步步接近‘瞎炮’点,那一刻,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喉咙眼上……那时不兴迷信,但我的确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菩萨保估!上帝保佑……
“但是,菩萨也不显灵,上帝也不保佑。就在王连长俯身准备排除瞎炮时,‘轰……’的一声,天崩地裂!王连长被火炮炸得躯体飞上半空,随后便顺着山坡摔落到几十米的山路下面……”
“我们几十号学生发疯似的狂奔到山下,抱起血肉模糊的王连长,挡住一辆军车就往医院奔……在县医院门口,上百名学生挽起衣袖高举着赤膊,齐喊:‘抽我的血!’‘抽我的!’……那场面,你们在电影上也没见过……”
“后来呢?王连长救活了么?”几位听众早已泪眼蒙眬,急切地问道。
讲故事的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如果活着,我到这里来干啥?我清楚地记得,王连长就埋在这大南沟口,可怎么就找不见他的坟与碑呢?”
满车的人都沉默了。至此,他们才理解了:贺经理为何要舍平取险绕道佛坪,又为何要在夕阳西下时急切地让车在山上盘旋……
车在县城边上停了下来。前面有人在修补公路。
贺五三走到一位正在修路的中年民工跟前,小心地问道:“当年的大南沟林场怎么走?”
那民工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问路人,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要找一个人的墓?”
贺五三眼神一亮,忙答:“是啊,是啊,我是要找一个人的墓!”
那民工说:“王石宝,对不?25年前,为修那条公路,牺牲在大南沟口,对不?”
“对对对,”贺五三连连点头,又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你也是‘三线’学生么?”
中年民工说:“我不是‘三线’学生,我是这山里人。‘三线’学生为我们修好了路,又牺牲了一名解放军,山里人咋能不惦记着他们呢!”
几句话,说得当年的学兵连战士热泪盈眶。贺五三紧紧握住民工的手,哽咽着说:“好我的老哥哩,快告诉我,王连长的坟在哪哒?”那民工手指青山,说:“就在哪,离城二里多路。天太晚了,你明天再去吧。”
贺五三抬头,果然暮色已经笼罩了山城,街上的灯都亮了。这一夜,他整夜没合眼,抛下满地的烟蒂……
黎明时分,同行的人尚在梦中,他走出旅馆,怀揣着昨晚准备下的一沓火纸、一瓶城固特曲酒,独自上山去了。
按着民工指引的方向,贺五三踏着滴露的草丛,听着山风林涛泉水的长啸短吟,终于爬到了半山腰,在一块墓碑前停住了脚步。
墓,已被疯长了25年的野草掩没了,唯有那块半人高的青石碑仍在耸立着,熹微的晨光中,墓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见——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二师20小队连长;
王石宝之墓
贺五三伸出手去,用温热的手掌轻轻地摩拭着这一行字上的岁月积尘,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蹲在地上,点燃了火纸。燃烧的火纸在晨风的鼓动下蹿起一尺多高的火苗。
火光映出一位43岁的中年汉子冷峻的面孔。
他在火光中沉思,面对青山,面对青山下长眠的忠魂……
哦,他想起来了:这位王连长虽与学生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他热情、朴实,很受学生们尊敬。再说,他们铁二师是参加过援越抗美战争的一支英雄部队。王连长是高射机枪连的,在越南战场上,他用机枪狠狠地教训过美国飞机,掩护战友们修筑铁路。为修襄渝铁路,二师从越南战场日夜兼程赶到巴山汉水,顾不得洗去一路风尘,便和学生连的娃娃们一起投入战斗……学兵连的学生娃们崇拜英雄,对王连长佩服得五体投地。但王连长却从不摆英雄架子,亲切随和得真像学生们的亲哥哥……
王连长牺牲时有多大年纪?噢,最多25岁,没错,最多25岁!他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啊!但那时,危险关头,他却俨然像位老人,呵护着我们——用他青春的生命呵护着我们啊!
没有英雄的呵护,还有今天的我么?
今天的我,又干了些什么?
火苗熄灭了。
贺五三蹲在英雄墓前,默默地抽烟……
一抹晨光,一簇早霞洒在青葱巍峨的大山上。
他打开酒瓶,仰起脖子灌了一口酒,然后,绕着英雄的墓,将酒浇洒了一圈。
他端端正正地肃立于墓碑前,向长眠于青山的英雄王石宝深深地鞠了一躬,轻声地说:“王连长,我走了!”
走出几步,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回头张望。蓦地,他发现墓碑周围开着一簇簇迎风摇曳的兰花儿,那花叫什么?对,叫“勿忘我”?是叫“勿忘我”!
哦,这是烈士不死的情结,还是大山殷殷的叮嘱?贺五三忽然想起那位修路的民工,想到了那民工深情的话语:“‘三线’学生为我们修好了路,还牺牲了一位解放军,山里人咋能不惦记着他们呢?”
一种神圣而庄严的情绪在当年的学兵连战士心中升起,驱散了阴郁与悲凉。贺五三步履坚定地向山下走去……
“嘀……嘀……嘀。”山下的大路上响起三声清脆的车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