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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鸟(1)

我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用生命写作的那种沉重压抑,那种艰辛晦涩,那种肝胆俱裂,那种痛快淋漓,那种如释重负了。许久或许只是我自己主观意识里的一种感觉,没准儿那只是三两年、七八个月,甚至一瞬间。那么,在这个感觉中的“许久”里,我都在干些什么营生呢?其实说穿了,似我这种人除去涂鸦,还能捣估些什么?既无玩股的技巧,也无玩人的伎俩,只好玩笔杆子。这几年,只要闭上眼睛,关上心门,玩笔杆子也真有的赚哩!报刊杂志,公开的内部的,地上的地下的,还有那些巧舌如簧的出版商,只要你识三百汉字,去街头巷尾买来一摞花花绿绿的纸片,抱回家来,细细琢磨一番,不难发现,除了金钱,就是男女,无所不用其极的文章都在这两条主线的牵动下演绎,你将那些眼花缭乱的狗屁章节肢解,然后再重新组合,于是你的狗屁文章就堂而皇之地出笼了。也许你不屑于将那些出笼的狗屁一提,甚至藏于床底橱内唯恐家人不慎翻阅,但换回的花花绿绿的钱票却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眼看着家人将那些硬通货逐渐变为衣食所需,心地便也坦然,活在人世上,民以食天,倘食不裹腹,何谈廉耻乎?但这类金钱与性爱的故事组合得久了,便也乏味,琢磨日久,左冲右突,杀出一条生财之道,就将那床上功夫研究得细腻深入,怵目惊心,许多的修辞登峰造极,让人看了叹为观止,修辞手法中,男人的生殖器变成了鸟的翅膀,按照我这个教过几天中文的理解,这或许算得上是一个借喻吧!男人的生殖器和鸟的翅膀是毫无关系的两码事,但就是修辞手法硬是将它们可恶地联到了一起。展开读者丰富的联想吧!鸟的翅膀飞翔起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观,鸟的天空又在哪里?这种借喻蛊惑的结果是,让善良的女人忍不住产生羞于出口的淫念,那就是每当看到天空中的飞鸟,便有了一种渴望,渴望让鸟的翅膀进入自己的体内。这种望鸟生欲使我联想起了下乡时听人们讲的故事。三个人聚在一块儿说瞌睡虫。一个人说,有一个瞌睡虫,睡得真快,每晚灭灯十分钟就打起了呼噜,另一个人说,那不算快,邻里一个汉子睡得更快,每天晚上,只能脱下一条裤腿,另一条裤腿还没有褪下就呼呼大睡了。就在前二个人正说着睡得快的传闻时,第三个人如雷的鼾声把他们惊住了。原来第三个人听到睡字,眼皮就沉了。听到睡字就发困,看到鸟儿就想淫,这或许一点牵扯都没有,因此,我为自己漫无边际的啰嗦而深恶痛绝,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几年来为赚取些货真价实的硬通货而注水加沙的所谓写作而染上了拉里拉杂东扯葫芦西扯瓢的恶习,当然,我不能排除正在操作的这篇东西没有金钱之惑名利之诱。我没那么纯洁,但我敢肯定,我不是为自己,为自己,我便去操作那些风花雪月无病呻吟随手掂来的东西去了,我便去编排那些生死情场,奇杀暗斗英雄救美了。我何必绕这么老大的圈子身累心累呢?为了梅,为了那个叫我心头滴血不止的梅我便要倾诉,要不顾一切地倾诉,为了梅的儿子,那个赢弱无助的孩子,我便要赚钱,要注水加沙东扯葫芦西扯瓢拖泥带水地拉长赚取供那个孩子上学的钱。

呜呼!不企求生者的原谅,不在乎周边的白眼,只愿梅的灵魂得安!

梅,是我的表姐兼同学,小时候在一个村里长大,小学中学高中都在一个班上读书。这里我必须声明,对梅只能简介,不然那会需要一个长篇的篇幅。或许待到梅的儿子长大,我已没有了经济上的压力,我会考虑在夕阳晨晖中备一壶清茶,寻一把舒适的藤椅,向你慢慢述说一个关于梅的少年故事。可是现在不行,现在我心浮躁,一切都没有兴致精雕细刻。只能暂且告诉你一点权作透风的消息。少年的梅并不算那种闭花羞月玲珑剔透的美人坯子。是那种既不漂亮也不难看的中间地带。但少年梅内向坚忍,诚实厚道,性情中别有一番诱人的魅力。就因了这一点,少年梅竟被三个少年追着。三个少年其中便有我,那时,我担任着班里的文娱委员,每次节日会演总少不了我的拿手杰作,夏夜晴空繁星点点,我那一根长笛,将“伤离别”的曲子吹得如泣如诉,直拨弄得坐在前排的小女生星泪点点,擤鼻子的擦眼睛的此起彼落。我最爱欣赏这一镜头,我知道这镜头便是效果。这效果多少填补了我的失落,满足了少年我的虚荣心。因为那时我的文化课不好,数理化常常不及格。那时,学校里正流传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说法。常常在数理化考试后公布分数时,我无地自容,但我的语文成绩在班里拔尖,老师批改我的作文常常被我的独出心裁和异想天开弄得目瞪口呆,但又无可奈何,私下里不得不佩服我的想象奇妙,用词绝妙,构思巧妙,老师曾咬牙切齿地说,这小子是个歪才,将来到社会上不是当个流浪诗人,就是当个流浪艺人!只够这个料!八年后,当我以显著的高分在公办教师招考中考进了这个学校当了老师的同事后,我当年的老师已当了这所学校的校长,他讪笑着对我说,你小子能耐,终于挣脱了我的咒语!我讨好地笑笑,丝毫也没显露出一星半点的自豪来。因为那时,我已经彻底地失去了梅,重新返校,人去楼空,睹物思情,我的心正被伤感拥堵,哪里还有情趣去和老师调侃呢!况且那时社会上教师的地位低下,许多教师正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出口,不知那时改行为啥叫出口,想必是关口之意吧。中央三部的文件各省地市的文件都在围追堵截,全为了教育阵地的人才不致于流失。如此境况,当了老师,不亚于人了三百六十行的最低线。想想我还有什么自我感觉良好的地方呢?就算有了铁饭碗、死工资,可我的心仍在流浪,我教语文和音乐,老师咒我只能是个流浪诗人和流浪艺人没有看错。只是我早已无心写诗,自从我把第一首诗也是最后一首诗交给梅以后,我就知道,今生我已与诗无缘了。

至今我也没能弄明白梅看了我写给她的那首小诗后心里是怎样的想法。但我却接住了我父亲——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农人一记响亮的耳光。我那气歪了鼻子眼的父亲朝着我一声震耳欲聋地大吼:浑小子,她是你的表姐,我的亲外甥女哇!在父亲震耳欲聋的吼声里,我终于醒悟出我和梅是近亲。近亲不能通婚,街头巷尾到处都贴满了宣传告示的,画面上的畸型儿可怖的模样使人不敢近视,这是连文盲老妪都知道的。怎么能责怪父亲骂我浑呢?可怜见的,上天作证:少年我只是喜欢少年梅,从来连做梦也不敢想象和梅一锅扯勺子,一个铺打通腿啊!所有的少年游戏都是缘于喜欢,离爱还差十万八千里呢,更不用说结婚成家了。可是喜欢又是干什么呢!朦胧的小诗又是干什么呢?这种事是作得了游戏的吗?纵然是浑身长满口,我也难以解释得清,只得坚挺得迎住了父亲那怒气横生的巨掌。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接近过梅,我知道父亲的巴掌缘于她的告密,我甚至还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暗暗地咬牙恨她,恶狠狠地骂她“早熟”!“恶人先告!”所以给她下恶人先告的断语,是因为她曾经送我一个绣花小手帕,一次打篮球我碰出了鼻血,她飞快地跑过去递给我擦鼻血的,后来再也没提过要。明知道有三个男孩喜欢她,可她只坐我的自行车,那时,乡下已经普及了自行车,我们上学放学,带着她可以撒开自行车把,一路铃声不断的在旷野上飞奔。若不是她这些暗示,怎能使得我心猿意马,一天天对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情。可是父亲的巴掌宣告了这段感情的死亡,我在心底鄙视自己,终于在少年初恋的第一仗中败下阵来。虽然成年后回忆起早期的这段感情竟有些让我啼笑皆非,但在当时,这段感情的终结却让我着实肝肠寸断地苦了很久很久。我不敢也不愿再见到梅,但又忍不住暗暗地想着梅的模样,用手指头蘸水在任何一个地方画梅的鼻子眼睛。梅的鼻子像蒜头,挺直的鼻梁像蒜杆。梅的眼睛黑黑亮亮,小时候,姑妈回娘家,总是我和梅睡一床。那时间,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在梅黑黑亮亮的眼睛里寻找自己,一个拖着两挂银亮的鼻涕虫儿。那时,梅一生气,最大的报复就是聋拉眼皮。一耷拉眼皮,那两丛弯曲浓黑的长睫毛就把什么都遮掩了。那时,我就再也找不到自己了。我正欲嚎啕大哭,梅突然又睁大了圆圆亮亮的眼睛。于是我终于又在梅的亮眼里寻到了那个留着椭圆形锅盖头张大嘴巴咯咯欢笑的孩子。无数次搜寻记忆中的童年,实际上是排遣着我对梅无以复加的眷恋。就在我只能想梅止渴的同时,陪着我败下阵来的还有我的同学——黄牛。黄牛这个名字曾经一度为我们讥笑,只有进了初中以后,因这个名字打了群架,老师在处理中嘲弄我们的无知愚昧,重新给了黄牛以崭新向上的注解,我们才从此不敢再以俗气或浅薄去讥笑这名字的高大。那次老师站在讲台上,用长长的白皮木棍,一个个地点着我们汗涔涔的额角说。你们是什么贵人吗?你们人老三代脖子底下都是牛屎,说穿了你们就是牛儿子,牛孙子,竟然还敢嘲笑黄牛。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你们知道吗?甘愿做人民的老黄牛,你们穷此一生,能达到如此境界吗?你们乳臭未干,还有什么理由嘲笑黄牛呢?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你们能够做得到吗?俯首甘为儒子牛,你们知道这首伟大诗篇的精髓含义吗?你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家伙,能做成个草驴都不错了,别说做黄牛了!

老师一顿痛骂如冰雹砸在嫩叶上,我们犹如雨淋的蛤蟆,大眼瞪小眼地发愣,一个个都蔫了。我们似乎一下子弄懂了黄牛这名字诸多的好处和伟大,心底竟然生出几分妒忌和不甘。一声不吭地在太阳底下罚站了几个小时,没变成草驴,全都变成了阉驴了。闷闷地回到家,饭后唏嘘着和父亲谈起黄牛为什么起了这么好的名字,不料父亲呵呵大笑,笑完了竟说:别信那些胡吊扯。黄牛家是富农成份,土改那年,工作组把他爹的四头老犍充了公,他爹心痛得睡了几天,土改后生了个儿子,就起了个名叫黄牛。村里人还说呢!充公三头老犍,换回一头黄牛。村干部还找他训话,说他不老实,土改收了他的财产,他心头不满,私下里记黑帐,想有朝一日变天,好反攻倒算呢!哪有公家先生说的那些牛道理。后来我把父亲的话学给太阳底下挨罚的同学们听,大家伙笑得顺地打滚儿,就算出了一口闷气。那时候黄牛也在偷偷喜欢梅。可是他喜欢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他不喜欢自己忍着,他不善于迂回,而是急于求成,一杆子到底。黄牛因为家里紧活,上学总是三天打鱼二天晒网,成绩一蹋糊涂,但是因为个大力大,干活勤快,就当了个班里的劳动委员。大小是个官,身价就是不一般,开班干会的时候照旧人模狗样地坐着。三次班干会开的,黄牛颇有些了不得的感觉,就壮着胆子给梅写了一封信,信里挺实在地写道:梅,你也不算很漂亮,我也不算很丑,我的学习成绩不好,我的力气大,你的学习成绩好,你肯生病身体不好,因此咱俩拉平了。我想跟你好,你到咱家,我给你买个缝纫机子,不要你出工干活,也许还能花钱给你找个工作,要是愿意跟我好,明日下午课后到学校东边小树林里等着我!信折成三角形,放学路上黄牛躲在学校还未盖成的墙垛里守着,亲手递给梅的。梅看完那个撕掉作文本封皮写的信,吓得哭了一路,我和志成因为放学值日扫地走得晚一些,半路追上了哭泣不止的梅。在我俩穷追不舍的追问下,梅终于交出了已被泪水揉湿的信。看完信,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大了,志成仿佛比我还冲动,这个富农羔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志成咬牙切齿地骂道。那时,我给梅的朦胧小诗还没写好交出,梅是我心头一团飘忽的彩云,一个玫瑰色的甜梦,黄牛这个蠢猪的信对我意味着什么是可想而知的。我把双拳攥得咯吱作响,大有怒发冲冠之势,可我太瘦,个头又小,论实力连黄牛一只胳膊也抱不住。我求助的双眼紧盯住志成,志成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又比我大几岁,在班上颇有威信,我想他肯定比我有法儿。天知道,一向以稳重著称的志成那天怎会气成了一副结结巴巴的模样。他断然地一挥手,特像领导者风度似的望着远天,闷闷地吼道:啥鸟法儿也不用想,揍他一顿便是!第二天下午课后,正当黄牛在小树林里探头探脑朝学校焦急地张望时,暴风雨般的老拳不失时机地砸了他个满面开花。当四个蒙面打手扬长而去的时刻,他抚摸着满头满身的大包小包,还懵头懵脑地不知所以然呢。

那次暴揍之后,黄牛好些日子都没来上学,后来偶尔来了一次,还被老师奚落了一顿。那天语文课上的是孙犁先生的名篇《荷花淀》,老师让黄牛站起来朗读课文。黄牛便粗声粗气地读道:小船摇呀摇,摇到腚(淀)里去了。同学们哗啦一下,山呼海啸般地大声笑起来。老师推了推眼镜,摆摆手止住笑浪,问:黄牛,腚里有水呢!知道,腚里有水,是水腚,还有荷花!不等黄牛的粗声粗气在空间消失,同学们又一次暴发出山呼海啸般地大笑。老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黄牛呀黄牛,你这个水牛腚,生就是耕田耙地的料,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朽木不可雕也!下了课,同学们齐喊黄牛“水腚”、“水腚”,一连喊了几天,学校里终于再也见不到黄牛的影子了。黄牛到底是不是和我一样,心里还在想着梅的模样,不得而知,但是事实上我和黄牛一样无可挽回地败下阵来。唯一不败的是志成,他的精明无情地宣告了我和黄牛的单纯无知,那是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战术,那是一种鱼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技法。最终的结果是,姑妈去世了,梅和志成双双推荐上了师范学校,毕业后双双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当然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以后的故事有许多都与梅无关,我不想再提。碍于曾经有过的那一段情感,我也极少打听过她。总之我已有许多年没有再见过梅了。

知道梅的信息是在许多年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在阳台上为我那些精心侍弄的花花草草浇水施肥,虽然几经拼搏我早已离开了那所孤零零的乡村中学,但我心底仍旧存留着一息田园之梦。我喜欢自己生活的空间里充满生命的绿色,要不然就会被这座钢筋水泥垒就的城堡弄得窒息。花草们滋润着水的清凉,显得格外精神,有一缕小风从阳台的一侧吹过,一天的疲累顿时消失,我正要按每天的惯例检查儿子的作业。儿子却悄悄地将一本少年读物塞给了我。检查作业,批改作业,签字画押,这是学校老师给家长拴就的锁链,无法不为,不敢不为。儿子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瞒过他母亲的眼睛。我翻开儿子叠好的书页,一下就看到了那篇题目叫做《人生难忘少年时》的文章。“小船摇呀摇呀,摇到腚里去了”的句子下面,儿子还用红笔画了粗大的波浪线。虽然作者署名是残冬,但我已经确凿无误地意识到了那是梅。梅在文章里写到。一根细长的竹笛,在阿排的手指间瞬间成魔,连绵不断的滑音,抑扬顿挫的间歇音,或清清亮亮袅袅娜娜,或哀哀愁愁如泣如诉,那行云流水般的悠扬叫人忍不住生出几许湿润润,甜丝丝的感觉来,那是少年时节的蓬勃韵律,那是青春生命的颤音,笛声流淌,流淌在坑坑洼洼的牛蹄眼里,流淌在晨曦初现的朝霞里,流淌在清澈欢快的小溪里……阿排,让我们牵一牵故乡的青藤吧,沿着青藤的指引,我们才能寻到回归故乡的路。泥土深处是你我魂牵梦绕的村庄,村庄里有你我苦恋的家园。家园里有什么?有我们共同栽植,创造的青苹果乐园吗……

我在那个黄昏的阅读中终于就有了眼泪流出,虽然混迹于官场的我情感神经早已趋于麻木。但少年往事毕竟是我生命里的第一场春雨。我清楚,梅笔下的阿排就是我,沉重时代除了我那一只竹笛能吹得人心磬摇动,还有谁能做到?虽然挨了父亲坚挺的巴掌,我已老老实实改称梅为表姐,可实质上,梅依然是我的初恋。那一朵未开的花骨朵在我心底永远鲜亮如初,岁月洗不去,风尘褪不去。那一次阅读使我了解到了梅的信息,她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讲台,在一个县城的文化馆搞专业创作,她有那么敏锐的眼光,她有那么细腻的感觉,我想她准能成,这只能混口稀粥的饭碗比较适合她。

后来的一段日子,我不断读到她的新作,《黑眼睛阿排》、《荒唐》等等,大都是刺穿岁月的幕布,在童年的长河里打捞沉淀的记忆,差不多的文章里都能读出我的影子。这也许是我在阅读中总是读着自己的使然。总之,阅读的感觉已不如第一次感动,代之而来的只是温馨地一笑和浅浅的回味,我想,对梅的那一份珍奇的少年感觉总算被岁月打磨得淡而又淡了。

后来,我按照介绍作者的地址去了封信,残冬果真是梅。梅立刻给我写了回信。梅已不是原先那个信笔涂鸦的乡下小女孩了。她的钢笔字果真漂亮,漂亮得让男人自愧不如,那骨架那结构,显然都是有着深厚功底的。梅在信中说,志成身体一直不好,因为志成有个大伯解放前跑去了台湾,算做港台关系,县里给志成以党外人士的身份挂了个政协委员,常出入大小会议,业务逐渐地抛荒了,两人时常闹别扭,梅说分开可能好一点,梅说,很想到市文联来工作。不知我能否帮上忙。我告诉梅,现在的光景,哪里都不好混,能凑合就在县城凑合吧,何况依你现在的光景,接近不惑之年的女人了,跳槽的事要三思而后行。现在的情况,到处都是女人的陷阱,曾经善良正直的人们一夜间仿佛中了邪,都变得像金钱和性的恶狼,一闻到味道,使撕破脸皮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还是在县城安稳些,毕竟在那儿经营了许多年,秦桧还有三个相好的呢!万一有事,总还有的帮,跳一个地方,打一片天地,着实不容易!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劝告。梅自此就不再言及调动之事了。

不久,我就在报上看到了梅的戏剧在省城获奖的消息。

几个月后,我又从电话里得知,梅已被聘到市文化局戏剧创研室干了编剧。放下话筒,我兀自感叹:梅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并为自己未能帮梅调动而深深内疚,且因此而愧于去见梅。当然心头也曾闪电似的偶生一念,梅是在跟我的不屑赌气吗?

现代都市,患“妻管严”症的不在少数,除去那些被大腕暗养的小蜜,有几人能与男人齐眉并举,噪杂的都市生活浮躁的世纪末情绪,弄得人们大多都成了火柴头一点就着,成了爆破筒一燃就爆。爱情可以花前月下,婚姻却演变成柴米油盐。卿卿我我恩恩爱爱几乎早已成为天方夜谈,甚至那些初相识的恋人也免去了一切繁琐细节,急不可耐地直奔目的一下子便进入实质性的操作。至于分居离异则就像换电影片子一样地勤。人们熟视无睹习以为常,反倒是那些个怕老婆的家庭固若金汤,我就是固若金汤的那一种。每日我妻子的训话就像夏日蝉鸣,好在我心胸宽阔废物利用,把妻子的精彩咒骂全都铭刻于心,于是在那都市文学的编造中,我便游刃有余,字字珠玑。在情感的问题上,我是妻子手心里的蚱蜢,一点也腾挪不开。当然我也不敢越界,就算我有贼心吧,也无贼胆,有贼胆也无贼力。我手里那几个工资钱,稿费银子连给儿子玩个电子游戏机也不够,别说自己玩感情了。按理说,梅到了我工作的城市,我该请她到家里来,但多年没来往,怕妻子生疑,我一直没提,追究深层次的原因,或许仍是我自己心底有鬼。梅似乎与我心照不宣,一次也没踏进我的家门。

同在一座城市啊,依旧是咫尺天涯形同路人。是谁把我们曾经跃动的心封锁得如铁板,干涸得如焦土呢?

梅第一次打电话给我,求我帮忙,梅说,每次开口,必是有事相烦,真是不好意思!谁叫我们是亲戚呢?我说不必客套有事直说,咱们是谁跟谁呀?用不着绕圈子!梅就直说了,想给孩子转学!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成家,梅走了,儿子丢给了志成,志成那副酸老夫子样,怎能照顾好儿子的衣食住行,梅的担心有道理,特别是儿子的学习,更让梅不能放心。现在的孩子,厌学情绪普遍重,没有人盯着和拳头管着,自觉地投入的毕竟不是很多。梅的儿子刚参加过中考,正好到这里接着上高一。接电话的时候,我的妻子也在旁边,我吱唔了一气,没好深谈,只是说记着了。第二天我便开始了行动,一连跑了三天,终于没有什么结果,只是了解了一些目前转学市场上的行情。眼下城里的孩子入学普遍比乡里孩子入学难,大城市孩子入学比小城市难。赞助式的入学五万起价,一般的要十万八万,正常的转学附加人情万元左右,非正常的摸不准底细了。就连入幼儿园还要六至八千呢!梅能不能吃下这个数?我心中无底,便在街头电话亭给梅要了个电话。梅听了我的介绍,轻轻叹口气,连年的出口、调动,省吃俭用几个毛钱已见底了,志成身体又不好,钱是花不出的,孩子是有户口的,随父母调动,正常转学也要那么多吗?对于梅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知道梅对现代市场经济的理解还有一定的距离。现在哪还有什么正常非正常呢?金钱社会,有钱是个宝,没钱活不了!在这个城市里,我可能是梅唯一的至亲,孤独的梅在这个城市里生存对于我这个唯一的至亲一度寄予很大的希望,但结果我又一次使梅失望了。

漫长的暑热终于逐渐减弱了汹汹的势头,后半夜的风果然就夹进了一丝初秋的凉意,妻子开始为儿子整理书包,上街购买学习用具。我于心底一惊,我知道,新学期又要开始了,梅的儿子转学进展如何?我不敢去问,也没脸去问,我也知道,她不会再向我开口,但她不开口,我的心也不会安宁。我时时关切这件事,留意周围的信息,一有可能我会想尽办法,毕竟我和梅是亲戚。我曾经去找过我儿子的班主任,也曾经去找过教委的一个熟人,但现在都市里这个行当的人再不是当年的臭老九了,现在的市场经济给了他们索钱发财的契机,现在的体制改革使他们的饭碗成了真正的铁饭碗,现在的求职难,独生子女小皇帝,促使他们的行业一天比一天走俏。他们仿佛一夜间把往日低头做人昂头做事的旧习翻了个个儿,一个比一个肿着呢!我儿子的老师说,转学,你有多少钱哪?没钱不行,钱少了不成,别说多了,就算水过地皮湿吧!还不让你们这些靠工资吃饭的摔锅卖铁,直到吐血,最后还落得个败走麦城。我相信儿子的老师说的真话,她没有理由吓我更没有理由骗我。我那个教委的熟人听了我的转学意向淡淡一笑说,先别谈具体了,今天晚上跟我到猎豹野味馆搓一顿再说吧!那也是一个转学的家长办的答谢宴。

为了跟教委的人套近乎,也顺便去看看搓一顿的行情,我决定晚上顺大溜赴宴。当然,我私下先拿定主意,事情办了,请客由我安排,今年的小金库里我还有八百元私钱,那是无数次躲过妻子围追堵截的积蓄,花在梅身上我乐意。

猎豹野味馆是这座城市里一家档次不凡的野味馆,平时逛街打从门前过,看不到厚重玻璃门后面的歌舞酒宴,但只见门前停车场上一排排放满了铮光贼亮的名牌轿车。这辈子我坐轿车的机会不多,分不清牌号,分不出优劣,只知道那些乘车的非新贵就是大腕,居有所食有鱼行有车,这也算如今当官的绝妙之处了。目睹那些油光贼亮的车,油光贼亮的头,油光贼亮的面庞,潜意识里的恨憎早已麻木,存在便是真理,乱世出豪杰,有钱便是王,混不出个人模狗样,躲到一边哭去吧!你又怪得了谁呢?只有我儿子他不理解老子的灰暗心理,一个劲地攥着我的手,大声呵气地说,你瞧,左数第一是宝马,第二是奥迪,第三是红旗,第四是标志,第五是丰田,紧挨着的是本田,现代、奔驰、凯迪拉克、三菱、富士,啊!“得了得了!”我凶狠地打断儿子的赞叹,扯过儿子的手,急转几步掠过街角,再缓缓地给儿子讲当代人的环保意识。我告诉儿子,人类不能猎杀虎豹,当世界上没有了共同生存的动物,人类也就快完蛋了。儿子说,虎豹凶狠哪!不杀怎么行?“那人类猎杀虎豹,不就是比虎豹更凶狠了吗?”我企图用如此推理来说服儿子。最终是,我和儿子相约,为了人类与动物和平共处,我们永不进入猎豹野味馆。

可是今天,为了梅和梅的儿子,我只能对自己的儿子失信。跟在教委朋友的身后,我满心惶惑地踏进了那扇厚重的茶色玻璃大门。门边红衣白裤高挑身材的侍者向我们报以讨好的微笑,走在绵厚的全羊毛阿拉伯地毯上,顿有身子骨轻悠悠飘起来的升腾感觉,大功率的空调不停地放着冷气,挂着壁画立着古瓷花瓶的大厅凉爽宜人。穿过大厅沿着铺着腥红地毯的木楼梯上了二楼,转过几道回廊,闪过写着芙蓉玉兔、仙鹤、鸳鸯、杜鹃、梅花鹿、百灵鸟字样的包间,我们来到了“许仙园”。写在深咖啡****的门上几个汤金字让我暗笑不已,猎豹馆和许仙园,哪码对哪码啊!我的教委朋友许却说我外行,你没看见两边的包间吗?我左右望去,果然,左边的白蛇厅,右边是青蛇厅。“青蛇白蛇爱许仙哪”许轻轻拍动巴掌,一副击掌赞叹的神情。每一个餐厅的命名都显示了餐馆老板的独具匠心,这或许就是传统文化与现代经济联姻的模式,我在应付式的随声附和中忍不住心生一份悲哀。

许仙园很大,相当于我的住所三十个平方,有洗手间,两个小卧室,又叫休息间,餐厅和歌舞厅连在一块,装修考究,吊顶壁灯,****的雕塑,一排排真皮躺椅,躺椅上已有三五个早到的食客落座,个个皆穿时下流行的“梦特娇”腰里别着BP机,许和他们看样子挺熟,一个个谈笑风生旁若无人的打着招呼。许也向他的熟人们介绍了我,似乎是自由撰稿人的职业将他唬住了,或许是这个字眼对他们很陌生,他们都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可是很快也就不以为然了。

主人带着两个人从一侧的休息间出来的时候,晚宴就开始了,许小声给我说,主人叫黄风,接触一下有好处,写个报告文学,弄个三五万外块,准没问题。我笑着说,黄蜂有毒,轻易沾不得,许笑我傻冒。是风暴的风,不是马蜂的蜂。黄主人哈哈大笑着和许的几位朋友打招呼,临到我,主人肥实粗厚的肉手缠绵地拉起了我的一把枯柴。我俩在灯下四目相对时,禁不住彼此都傻了“黄、黄——”我张口结舌,不知是该喊黄牛还是喊黄风。倒是黄牛急转弯,下坡快,朝我肩上捅了一拳,“浑小子,许大哥说要向我介绍一只笔杆子,原来竟是你,黄什么黄呀,就喊我牛哥吧!”黄牛给了个台阶,我也就势落地,“许大哥说黄老板请客,我作梦也没想到黄老板就是你呀!”“你怎么会想到呢?你心里认定我这一辈子捋牛尾巴根呢!三十年河东转河西,这天说变就就了。”黄牛说完,抓过一听蓝带啤酒,昂脖而空,哈哈哈,一串震耳欲聋的大笑,如瀑布从天而泻,一揽无余。我在这粗壮而无所顾忌的笑声里觉得自己一点点地矮了下去。

其实,黄牛的消息先前我还是听说过一些的,但离眼前的现实差距太大。潜意识里瞬间无法对号,离开学校后,黄牛跑了几年外流,这几年的飘泊闯荡为他日后发迹夯下了坚实的基础,外流回来后,他要了我们的同班同学李做了妻子。那时候偏远乡下重男轻女思想依旧严重,我们的同学中只有两个女生。一个是梅,一个是李,我姑夫入伍作战牺牲后,每年有些烈属补贴,我姑妈含辛茹苦用烈属费供应梅读书。李家并不是条件特别好,主要因为李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留下了一只极不方便行走的跛足。李家怕女儿长大难说婆家,就咬着牙供李读书,以求将来有个好去处。不知黄牛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成份和李做了夫妻,只知道,黄牛结婚后不久就去学了泥瓦匠,出力的不赚钱,赚钱的不出力,这是当时人们对泥瓦匠这一行当的流行说法。可见干小工这活是又脏又累又苦,幸亏黄牛有一副好身板,黄牛是不怕出力气,黄牛别的都没有,有的就是招之即来,挥之不去的力气。黄牛的脾气不太好,爱和提泥兜子的哥儿们发脾气,那时老同学中就流传着几句话:黄牛一睁眼,又摔碟子又摔碗,黄牛一跺脚,石垛儿砸个窝。或许就因为这个不合槽的脾气,黄牛在建工队没多久,就又重新出去外流打工了。自那以后,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世界真小,想不到在这个城市这样的环境中又与黄牛相遇。

那一天晚上,我们彼此都喝了许多的酒,是洋酒,XO、人头马,喝到最后,是一股股往上翻的马尿驴臊味。到洗手间小解,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泛着深重血色的红脸,长发披肩,额顶无毛,脏污的眼镜腿上还绑着一团黑白难分的棉线,肥大的老头衫湿漉漉地粘在骨架上,上学时,就为了我这幅瘦骨嶙峋的模样,志成和黄牛都喊我排骨,这就是梅在作品里称我为阿排的缘由。多年的粗茶淡饭,日日滋润,我却只长烦恼没长肉,依旧是饥苦的模样灾民的身架,可我不属于那种货真价实的灾民,羞涩地追赶时髦加上不宽裕的经济基础,就将我弄成了眼下这般流氓无产者的酸相,我急不可耐,轻松快感地排泄着体内的污水,那污水的分子十分复杂:有活鱼炸蝎、穿山甲、长寿龟、蚱蜢、蚂蚁、蝼蛄、蛇、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朦胧的醉眼里,我发现它们都在狭小的便池中垂死挣扎着游动,蛇吐出长长的信子,蟹高举锋利的蟹钳,蚂蚁打着堆儿翻滚,黄褐色的蝎子愤怒地划动着胸部的四对脚,翘起口部两侧的一对螯,只可惜它细长的腹部未端的毒钩已经没有了,它早已在我锋快的牙齿咀嚼中化为粉沫,那只样子怪异的穿山甲呢?可怕的众毒啊,通过我的口腔食道,一次并不麻烦的旅行,只留下一丝丝香魂供我回味,望着镜中那个披头散发的流浪无产者,我禁不住纵声大笑。瞧呀!到底是谁毒,这世上最毒莫过人!

享受着排泄后的满身舒服,我回到席间,酒足菜饱后的几个人正歪在沙发上鬼哭狼嚎状地唱着爱死爱活的流行情歌。黄牛一把拉过我拖向一侧的小休息间。我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正在投入地唱“心雨”的许说,今天你作东,你离开了他们怎么办?

“咋办,他们最清楚,你以为是大闺女坐轿头一次啊!来来。”黄牛一把拉过我,“咱们到里边聊聊,你的朋友老许给我说了,你是记者。人家都说,第六种人是记者,骗吃流喝胡吊扯,今儿我要亲自听你扯扯!”其实我早已不做记者了,三年前就到了文联,“别管什么驴联,马联,只要联到票子就行!”黄牛拍着我的肩大声朝着我耳朵喊。文联很少有酒场蹲点的机会,我极臭的酒功也早已退化,和黄牛碰了几杯已弄得我两眼皆花,脚下无根。转了几个门,屁股刚挨沙发,黄牛就看到了我顺嘴而下的哈啦子,酒眼朦胧中一个妖娆的女子朝我身边靠过来,这时的我头重身轻,四肢如棍打似的软绵无力,望着那女子鲜红欲滴,花骨朵般的樱桃小口,我想今晚死定了。

无数的叶子在萧瑟的秋风中迅疾地变枯,打着旋地飘落,只有几片不甘心已走完生命的历程,依然执著地悬挂高高的杨树梢头,向着蓝天白云土地和人群展示着不屈的生命绿色。冬日的脚步不觉间就靠了过来,学校上课已经很久了,我在无能的羞愧中煎熬着,不敢向梅问及孩子的事,一日,市里召开文学艺术年底总结会,会上见了梅,梅断断续续地给我说了母子求学的经过,不知是因为激情还是忧郁伤感,梅的语言,杂乱无章颠三倒四,因此我无法记录她的原话,只能叙述过程。

梅在托了许多人找学校之后,终于在某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六点钟带儿子来到市里规定的户口所在地学区的一个中学。在教务处,梅和她的儿子受到了教导主任的一顿狠狠训斥。原因是教导处不知道,一筹莫展的梅只好又把儿子领回了家,新课上一半了,儿子还进不了学校,梅就跑到街上为儿子买了一堆参考书,让儿子在家自学。文科梅还凑和着能辅导,可是理科不行。那些定理,那些公式,早在梅的记忆里淡远稀疏了。梅看着它们,就像看着一方方无法破译的密码,梅就在自责中品尝着无耐和隐痛。想找个家庭教师,一打听:一节课要四十元。梅傻眼了,只好又花钱托人去教导处求情。终于答应进班了,梅带着儿子第二次起个大早来到了学校,城里上课早,七点钟后找不到人。梅和儿子被阻在了高一教室门前,小巧的班主任伶牙俐齿地狠批了一通开后门入学的腐败之风,然后义愤填膺地表示要不屈不挠地与这股歪风抗争到底,于是梅只好在儿子的泪眼中凄凉的打道回家,进了家门,儿子丢下书包,放声大哭起来。那时的梅发狠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咬自己的嘴唇,恨自己的弱小无能,白做了一场母亲,却不能保住儿子入学读书的权利。儿子看到梅发疯一般的模样,吓傻了,连哭也不敢了。

梅不得不变卖了家里的彩电,卖了液化灶改烧煤炉,卖了羽绒被。又过了一些日子,梅得到通知,可以带儿子进班了。

天已经有些冷了,梅和儿子一道来到学校,教室在六楼,爬上去很不容易,梅和儿子都累得脸蛋彤红。儿子的老师声色俱厉地告诉梅,班里没有桌凳,必须自己去后勤处领,梅说,让孩子先进教室听课,我下去领。

梅依然年轻,但毕竟是多年不从事重体力劳动了,梅将桌凳搬上六楼的时候,已经是喘不出气来,脸红脖子粗,半天发不出声。但是,梅看到儿子依然在教室门口的走廊里站着,就走过去把桌凳交给儿子,儿子低着头,一声不吭,眼睛直直地瞅着自己的脚尖。梅扯住儿子的手,指了指桌子,儿子抬起头朝梅瞥了一眼,这时老师走出来,挺有威严地说,还有一个同学没桌子,后来的一块儿领了才能进教室,这时的梅,浑身的汗早已被风吹凉了,铁片儿似地贴在身上,激得皮肤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寒冷打从脚尖一股气儿窜到心口。梅说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儿子慢悠悠地朝走廊深处走去,直到楼梯口拐弯处。

梅和儿子再一次将桌凳搬上六楼,下课铃已经响了,梅面色苍白,口吐冷沫。梅说,此生求人篱下遭遇的难堪莫过于此了。或许是没有身临其境的感受,或许是语言障碍的缘故,我得承认我的转述无力。求学的无门,求生的无奈将梅的眼角眉梢涂抹得十分凄凉,那份凄凉像柄尖利的匕首在我心底哧拉一声划过。伤口的愈合是缓慢的,留下的疼痛是长久的。我说,这个社会,为官的能吞的什么都吞了;为民的,能咽的,就该都咽下,孩子有书读,这比什么都好!梅听了这话,半晌没有作声。我能感受到梅沉默中的重负,我能够想像到一个女人为了孩子正常地入学,变卖东西送礼求人的难处,遭人拒绝的难堪,无书可读的难过。同是权力剥削这架巨大的绞肉机下的待宰羔羊,我连自己尚不能拯救,又怎能去拯救梅和她的儿子呢?我想起了在一次文创会上,一个颇有名气的女作家大声疾呼:假如有来生,我发誓!来生不再做女人,若非做不可,那就必定要生三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做大官,掌实权,天王老子都不怕;第二个儿子发大财,赚大钱有钱能使鬼推磨;第三个儿子当流氓痞子,黑红两道都吃通。可惜我和梅都属于草木之辈,连一个这样的儿子也没有,别说三个了。

我为梅的儿子终于有书可读而释怀不久,突然又接到了梅的电话,梅又一次地陷入了无奈之境。原来,梅的儿子班主任调走了,又换了一个新班主任。新班主任复查了学籍表,学籍表上并没有梅的儿子,教导处只是同意了进校,原班主任同意进班,学校并没有给报学籍,因此梅的儿子依旧是个黑人黑户,梅的那些血泪钱全都白花了。梅在话筒里哭泣着说,怎么办?怎么办?我已经山穷水尽了,学校电话通知我把孩子领回去呢!梅的话没有说完,我立即想到会不会又是一个陷阱,如果不是陷阱,把孩子赶回去算了,干什么还要家长去领呢?我答应梅,这一次我去交涉。

第二天一大早,我将自己鸟枪换炮,着实修理了一番。我知道如今的城市老师早已成了迅速倔起的新贵一族。他们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描准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有眼色的很快就成了现代都市里的宠儿。连市长为了儿子读书,也得点头哈腰笑脸相迎才能排个好座位呢!何况我等?对镜梳妆,自我感觉还算满意。我才推车出门。

办公室里,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那位新上任的班主任,他袖珍个儿,大包头,宽松式的防寒服将身子包成了个紫红的汽球,此时他正在高声喝斥着面前连连点头认错的一对男女,男的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孩子的错。女的说,只要不让我们领回家,下个星期我就辞职站在校门看着他。那副唯唯喏喏,那种谦恭卑微,就像当年平民百姓进城见了守城门的恶鬼子顽军一般。班主任似乎并不因为那夫妇的卑微谦恭而心软,依然硬崩崩地说,不行就是不行,领回去领回去!边说边显示出十二分的不耐烦,并开始敲敲打打地收拾办公桌,直到那男人从袄下的布兜里掏出一条精装的玉溪香烟,愤怒才算稍见平息。

受训的男女矮人半截地走了,班主任仿佛才发现了我,我刚说明了来意,班主任就像突然打足了气的气球又跳了起来,不仅跳而且啪啪地啪着桌子,就在这啪啪声中,我惊奇地发现了他手上竟戴着三只巨大的老板钻戒,那耀目的金黄足以显示他那掩盖不住的新富。金黄的钻戒辉映出他那细长黄黑的手指,连同他那乌紫的嘴唇和挂着讣告般黑框的牙齿。都说明他是训练有素的烟民了。就在我急于向他解释说明之际,他的腰间传呼机突然急叫起来,他挺熟练地从防寒服的内袋里掏出折叠式移动电话,三二下打开对着耳朵片刻便大嚷:什么?又跌了!操他个姥姥!说完,猴一般敏捷地跳过自己的办公桌,扬长而去,将我扁鱼一般地晾在了水泥地上。

看来他不仅是个烟民,而且是个十足的股民。

那一段时间,我突发奇想,我做梦都想办一个私立学校。我说由我来做主持兼上课,我说让梅也过来,志成也过来,我们靠良心办一个教孩子们学文化的学校,而不是靠盘剥孩子发昧良心财的学校。我老婆却说,天底下受苦的人儿多如牛毛,天底下不平的事儿多如牛毛,你就是手拿杨柳枝的观音老母,也不可能把净瓶里的水撒满角角落落。再说了,你哪来的钱去办私立学校啊!我说,找黄牛,黄牛那小子当工头发了。我老婆说,发了又怎样,也不过是吃喝住好一点,小农经济掩不住财的,再说办学校都是上千万的事,扒了黄牛皮怕也敲不出这个数,我想想也是,只好熄了这个办学的捻子。我老婆赌气的话却在无意间提醒了我,黄牛虽然拿不出上千万办个私立学校,但凭他那财大气粗的模样帮忙说个话求个人总还该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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