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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后宫并没有因为这场混乱而惶惶多久,隔天,皇帝病重的消息就被压了下去。萧焕也不过是休养了几天后就恢复朝会,开始照常处理政务。

在这期间,萧焕提拔上来的那个张祝端充分展现了治国能臣的素养,他按部就班地调粮、修堤、安置灾民,居然渐渐平息了江淮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的灾情。另一方面山海关前线的战况也渐趋缓和,女真人见大武帝国久战不下,兴兵之初威不可挡的气焰也慢慢消减了下去。为了鼓舞士气,女真人把部落联盟的大旗换成了明黄的大旗,沙台部首领库莫尔称帝,国号承金,意在承袭大金国土,重新把帝国长江以北的半壁江山并归在女真人的统治之下。

这样一来,女真人的兴兵就再也不是一般的变乱,而是名副其实的叛乱,一向威慑四方万邦朝贺的大武帝国岂容这样公然的挑衅?内阁和兵部每天为这件事吵闹不休,连御驾亲征这样的话题都被提上了议程,如果不是因为萧焕的身体不允许,我想他们早就给他披上甲胄把他推到了前线。

朝廷既然水深火热,内宫当然就得风平浪静,连原本蠢蠢欲动的那点苗头都不见了。谁都明白这会儿不是争风吃醋的时候,如果帝国完了,还有什么皇帝贵妃,全都要沦为丧家之犬。

所以我每天都悠闲地坐在大槐树下,看着槐树苍翠繁茂的枝叶间已经有些花串褪尽花瓣,露出了里面嫩绿的荚果。夏天已经过了一半了。

谁知道在这时候,居然真的有人掀起了宫廷斗争的浪头,而且让我想不到的是,这次被卷进来的居然是皇贵妃杜听馨。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所有人都知道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所有人都明白只要我父亲失势,萧焕恐怕就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废掉,然后扶他这位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坐上皇后的宝座。为了避免直撄萧焕的锋芒,我已经尽量避免和杜听馨开战了,她还想怎么样?

我捏着手里那个扎满了小针的人偶,看着匍匐在我脚下的储秀宫掌印张泰六,缓缓笑了:“张公公,我待你怎样啊?”

“娘娘待老奴恩重如山。”张泰六趴在地上回答。我知道他一点都不慌张,要不然也不会拿这种套话来搪塞我。

我把手里那个写着萧焕生辰八字的人偶举到他面前,继续笑:“那么这个人偶是怎么来的?不是你放到我床下的?”

张泰六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人偶,马上低下头肯定地说:“不是,娘娘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我收回手冷笑了一声,“小山,说给他听。”

“是,小……娘娘,”小山轻咳了一声,“昨天上午娘娘在前殿读书的时候,张公公你就到后殿来了,那时后殿里就只有管洒扫的宫女娇倩在。据她说,你到娘娘的卧房中转了一圈才走。你一个内侍,在娘娘屋里转什么?你走后,今天早上娘娘起床,就在被褥下看到了这个东西,还说不是你的?”

“空口无凭,娘娘怎能断定这人偶就是老奴放的?”张泰六不慌不忙,“况且老奴昨日一整天都在脂粉胡同老奴自己的家里,我家的人都可以作证,哪里有时间进宫放这个东西。”

“你家的人当然听你吩咐,你叫他们说一他们不敢说二,照这样说,这就是一个无头公案了?”我悠悠地示意小山,“继续说。”

“好啊,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小山大约是觉得这场面挺好玩,唱做俱佳地把这个仗着主子耍威风的角色演得味道十足,她哼了一声,拿起一个乌木腰牌在张泰六面前晃着,“看到了吧,张公公昨天真不小心啊,慌得把自己的腰牌都掉在娘娘的卧房里了,正好让我捡到了,怎么样?还敢说你没来过娘娘的卧房?”

张泰六这才慌了,连忙往腰间摸去,随后惊呼:“我的腰牌,早上还在……”说着他指着小山,“你偷我的腰牌……”

“偷你的又怎么样?”小山冲他扮个鬼脸,“反正你这块宁死也不能离身的腰牌现在在我手上,你就算有嘴也说不清。”

张泰六胖胖的圆脸上终于渗出了汗珠,他捣蒜一样地连磕了几个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老奴不敢了,娘娘恕罪。”

“好烂俗的一招。”我冷笑着。不过历代后宫最避讳的就是以人偶咒符下咒的巫蛊之术,仅汉武帝一朝,因巫蛊案被废黜的就有陈皇后和那个曾得尽万般宠爱的卫子夫,被牵连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如果这个小人偶不是被我先发现,不知道又要扯出多大的祸事。

“张公公,事到如今,咱们也不用废话了,是谁指使你来放这个人偶的?只要你说出来,这笔账一笔勾销,你照样安安稳稳地做你的五品掌印,要不然……张公公,你年纪也不小了,不想好好颐养天年吗?”我以脚点地,慢慢地问张泰六。

“这……”张泰六的冷汗不断地顺着额头流下来,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磕了个头:“是德妃娘娘,皇后娘娘,老奴不敢说谎。”

他这样说,我反倒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更加确定这件事是出于杜听馨的指使。

张泰六在宫内不是没地位的人,而且克己奉公,几十年来从不参与妃嫔斗争,是以能处在风头浪尖上而始终不倒。唯一能让张泰六为之效命的人,就是皇贵妃杜听馨了。张泰六在未入宫前,曾是京城八大仓的一个小仓官,在他被诬陷贪墨就要被斩首的时候,是时任顺天府尹的杜听馨的父亲杜儒鹤查明真相,才救了他一命,让他只得了个免职的处罚。后来张泰六生计艰难,入宫做了内侍,那段辛酸的往事自然不想再提,因此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和杜听馨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渊源。我也是在任命他为储秀宫掌印的时候,彻查了他的身世,才知道了这件事。现在他为了掩护杜听馨,不惜冒死说谎,指认幸懿雍是主谋,更是不打自招。幸懿雍和他从未有瓜葛,他怎么又会受她摆布?

我在心里飞速地盘算,既然这件事是杜听馨谋划的,那她到底想怎么样?是因为知道萧焕的寿命不长了,想要尽早除掉我好做皇后?她这样冲动行事,难道不怕我父亲发难,局面不可收拾?还是她早有了万全的安排?或者说,这件事本来就是太后或者萧焕安排的,他们已经等不及地要把我除去而后快?

冷汗慢慢从我的额头上滑了下来,杜听馨这一步棋走得太出人意表,我实在不能揣测出她的用意。我不怕和她短兵相接,但是一个疯狂的对手往往比一百个狡猾的对手都可怕,因为你猜不到她下一步会往哪里走。

慢慢放下手中的人偶,我终于决定要兵行险招。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以险对险,最多玉石俱焚好了。

我站起来向小山点了点头:“小山,跟我来。”说完脚下不缓,撇下张泰六走出了暖阁。小山不明所以,忙跟着我问:“小姐,你猜出是哪个坏蛋要陷害你了?”

我点头冷笑了一声:“嗯。”

“太好了,”小山鼓掌,“那咱们现在要去干什么啊?”

“当然是把她揪出来,扒了她的皮。”我握紧着一直藏在腰间的软剑杨柳风,直奔永寿宫而去。果然我骨子里还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知道接下来的事要用剑来解决,就忍不住热血沸腾。

永寿宫的前殿里,杜听馨正燃了一炉紫烟缭绕的檀香在临字。我“刷”的一声抽出长剑直劈下去,她面前的紫檀案就裂成了两半。

这位娴静温婉的贵妃一时愣愣地没反应过来。我提起她的衣领把她按在柱子上,把冰冷的长剑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满意地看着她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光。

“贵妃娘娘,这么想做皇后吗?”我冷笑着。

“你……你说什么?”被长剑威逼,杜听馨显得更加楚楚可怜,她泪水涟涟地说。

“怎么?不是你安排张泰六放置人偶娃娃想要置我于死地的?”我把她推到木柱上,按住她的脖子,不让她的头摆动。

“你……你想干什么?”被我逼到了死地,杜听馨眼中反倒显出了倔犟的光芒。

“我想干什么?我想把你这根美丽的脖子扭断,怎么样?”我继续冷笑。

“你不敢。”杜听馨突然大声喊了出来,“你要是杀了我,焕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焕哥哥焕哥哥的,你不觉得恶心,我还觉得恶心呢!”我冷笑,“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你这位焕哥哥的本来面目,看看他在你和江山面前,到底会怎么选!”

“你胡说,”杜听馨居然梗着脖子和我争辩,“焕哥哥才不会像你说的那样无情。像你这种只会算计和猜测的女子,根本就不配做焕哥哥的妻子。我就是想做皇后,怎么样?我绝不能让你再折磨焕哥哥了!”

“哈,我不配?”我真的觉得可笑,“我告诉你,杜听馨,在你眼里宝贝一样的焕哥哥,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一定看都不看一眼就把他踢给你。”

“你……”听我这样说,杜听馨比她自己受辱还伤心,哽咽了起来,“你这个坏女人……亏焕哥哥还……”

我这个坏女人?这句评价听着倒比娇妍的“你这么好的人”要受之无愧一些。我估计了一下,从我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到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就从木柱上拔下长剑,冷笑着刺了出去:“贵妃娘娘,受死吧!”

软剑的剑锋像蛇一样昂起,直取杜听馨的咽喉。在剑尖就要刺入杜听馨喉咙的那一刹那,有只苍白消瘦的手握住了剑锋,硬生生的地止住了剑势。

萧焕来了,我就知道他要来。

我娇笑地看着他因为惊悸而变得苍白的脸:“万岁爷到得真及时啊!”

他看了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杜听馨,深瞳中目光闪动:“皇后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轻笑,“你不妨问问你这位贵妃妹妹,看她做了什么事情?”

“焕哥哥,”不等萧焕问,杜听馨就先说了起来,“我不要这个女人再做皇后了,她竟然说如果你不是皇帝,她连看都不愿看你一眼,焕哥哥……”

萧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还是很快就转头看着我:“皇后,不论馨儿做了什么,希望你能看在我的薄面上,不要再追究。”

看他这样子,这事似乎并不是他们早就预谋好的,而是杜听馨一时冲动,自己行动,这就好说多了。我暗暗松了口气,脸上仍是带着笑:“万岁怎么这样说,万岁的金面,臣妾怎么敢不看?只是给贵妃娘娘这么一闹,臣妾心里不太痛快,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消气的。”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时候,萧焕也明白不能得罪我,他沉吟了一下:“皇后准备怎么办?”

我轻弹着被他握在手里的杨柳风:“杨柳风既然已出鞘,却没怎么见血,臣妾怕它不高兴。臣妾也不求别的,只要让臣妾在贵妃娘娘国色天香的脸蛋上划上一下,前尘往事,咱们一概不究,怎么样?”

听说我要毁她的容,杜听馨惊惧得几欲晕倒,嘤咛一声哭了出来。

我轻笑着,静等着萧焕的回答,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感觉,一定不好受。我知道杜听馨在等他说不行,但是我也知道,她等不到,对萧焕这种人来说,江山永远都比美人重要,这点从很早以前我就明白。

果然,他缓缓开了口:“皇后,这一剑,能不能算在我头上?”

“噢?”他这样说,还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轻蹙眉头,“哎呀,臣妾怎么敢对万岁动手,万岁这不是在逼臣妾收手吗?”

“君无戏言,这一剑皇后以后随时都可以讨回去。我向大武萧氏的先灵起誓,如违此约,我百年之后将无葬身之地,怎么样?”萧焕看着我,一字一顿。

百年之后无葬身之地?那就是说大武亡国灭种了,对一个君王来说,这还真是无以复加的毒誓。

穷寇莫追,我也只好笑着点头:“万岁何必这么认真,难道臣妾还敢怀疑万岁说的话?”听我这样说,萧焕明白我是接受他的条件了,松了口气想要放开剑锋。我不等他松手就飞快地抽剑,长剑带出一串血珠,又在他手上划了两道伤口。

我一面甩干剑刃上的鲜血,一面看着他笑:“其实呢,臣妾是有点怕的,臣妾怕万岁欠臣妾的太多,有一天会还也还不清。”

一脱离剑锋所指,杜听馨就扑到萧焕怀里,放声哭了起来。我淡淡瞥了她一眼,笑着:“听馨姐姐是万岁的女人,万岁可要看好她,别让她生出什么事端。”

萧焕一面轻拍着她颤抖的肩膀,一面淡笑着:“皇后不也是我的女人,我倒觉得看好皇后更难一些。”

“是吗?”我把杨柳风重新收到腰间,笑着说。

这时门外宏青带着一队御前侍卫赶了过来,宏青先是瞟了我一眼,然后单膝跪在萧焕面前:“卑职失职,让万岁爷和两位娘娘受惊。”接着他起身看到了萧焕手上的血迹,惊呼出来,“万岁爷,这是……”

“没有大碍,”萧焕冲他笑了笑,接着说,“这里也没事了,宏青就护送皇后娘娘回去吧!”

宏青抱拳领命,看向我,我冲他点头笑笑,接着裣衽向萧焕行礼:“臣妾告退。”

他笑着点了点头:“皇后保重。”

我一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送我出永寿宫,宏青叹了口气,避开身后的众人,对我说:“皇后娘娘,你跟万岁爷如此针锋相对,又是何必?”

“是啊,又是何必。”我笑了,按按腰间的杨柳风的剑柄,“宏青,那么你认为,如果我对万岁说我爱他,希望他对我好一点,我们的关系会好起来吗?”

“啊?”宏青一惊,大约是从未听过有女子说出这么大胆的言辞,微微红了脸,结巴着:“这个……或许……”

“如果说了真的有用的话,我就去说。”我笑着微叹了口气,“可惜没用,这个对他来说,是没用的。所以呢,我就只有和他针锋相对了。”

“唔?”宏青有些尴尬地摸着下巴,“没有说过,怎么知道?”

“说过的,我说过了。”走到储秀宫门前了,我顿住脚步,看着园中的那两棵郁郁葱葱的大槐树,依稀间,仿佛看到了江南苍翠的青山。

我在门前转过身,向宏青笑了笑:“我到地方了,今天我没备下酒水果品,就不请你进来了。”

“噢,卑职告退。”宏青慌忙行礼。

我点头,转身走回院中,午后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在我脸上,温暖得如同那个年轻人粲然的微笑。

那个我对他说我爱你的年轻人,那个对我说对不起我不能爱你的年轻人,那个在江南的风雨中执起我手的年轻人,那个被我的长剑刺中胸膛的年轻人,那个最后成为了我丈夫的年轻人。

霎时间早已成为过往的前尘旧事纷纷扑上心头,纷乱的光影如彩蝶般零落。

有段时间我曾想过,为什么都要是他?

后来我明白这样的想法真是可笑,因为事实就是事实,它们发生了,接着就成了永恒。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永远都会待在那里,讥笑你这个红尘中如芥子般微小的凡人,以分外超然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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