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裘遐芝回来了。他的额头汗津津的,气喘吁吁,神情很舒展。他跨进门槛,一眼就望见了客人,忙抱拳作揖:“唷、唷、唷,谈先生,让你久等了。”
谈企渔起身,微笑而言:“我才来不久,刚想走哩。裘先生,看你累的,去了哪里?”
裘遐芝把拎在手里的小布袋提得高高:“去了樟村一趟,收获不小、收获不小呀!怎么样,我们还是到楼上客厅里去坐?”
“行!”谈企渔颔首。于是宾主二人上楼又在临窗那对红木太师椅上落座。
裘寒梅新沏了两杯茶,轻轻地放在茶几上,退到自己的睡房里继续编结围巾。
乐不可支的裘遐芝忙着解开小布袋,像变魔术一般地从里面摸出一只小小的瓷质香炉,接着摸出一只“山”字形蓝花笔架,又摸出一面碗口大的铜镜,喜滋滋地说:“都是好东西呀,那两件小瓷器是清朝光绪年间的,品相都不错,那面铜镜的年份就更久远了。”
谈企渔随手拿起瓷笔架,鉴赏一番,问:“裘先生,这几件东西多少钱‘吃’进的?”
裘遐芝也很爽气:“100块钱,那户农家的堂客高兴得不得了。还说欢迎我以后再去她家,到时候再寻出点旧玩意卖给我。”
谈企渔嘴角露一丝笑:“你收进的东西,多少钱能出手。”
裘遐芝沉吟了一下,眼睛眯缝着,让人捉摸不出他眼睛里藏着什么:“没有300块钱,我是不忍出让的。虽说收购价不高,但功夫委实不小呵。”
谈企渔放下瓷笔架:“你这行当很赚钱哪!”
裘遐芝睁开眼睛,狡黠地一笑:“赚什么钱呀?还不就是些辛苦钱。你想想,我去一趟樟村,费用也不小呀。打的、吃饭,50块出头。走出一身汗不说,有时机会好还行,机会不好只能两袖空空而归。再说,这些东西也不是说卖就能卖掉的,也得占用资金,是不?”
谈企渔自嘲道:“听你这么一说,也了解了个大概。说到赚钱,都不容易噢。天上不会掉下馅饼来的。”
“所言极是。”裘遐芝喝了一口茶,啧出声来,“好茶!嗨,对了,差点儿忘了,这布袋里应该还有东西。”言罢,把小布袋倒悬着,只听得声响,四颗纽扣就落到茶几上。
谈企渔眼睛一亮:“哈哈,好戏还在后头。”话音一落,便拈起纽扣玩味起来。这四颗纽扣清一色形状完全相同:圆扁形,扣眼有两孔,扣眼外延处有一条柳叶形凹槽,直径约1.5厘米,有深褐色条纹,玻璃质地,底盘和边缘是铝片包的,重量较轻,漂亮,但年份似乎不长。
裘遐芝说:“这几颗东西,我是在那只小瓷香炉里发现的,也没有另付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款式的,据其造型,估计来自海外。你若喜欢,就拿去吧。”
谈企渔把四颗纽扣放在左手掌上,轻轻翻掂着,说:“挺好玩的。你出个价吧。”
“谈先生,你这就见外了。送给你的,和我还客气个啥?”裘遐芝摆出一个很慷慨的架势。
“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物有所值,我不能无偿夺爱啊。”谈企渔说着,右手已往衣袋里摸皮夹。
裘遐芝淡笑:“你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好。这样吧,每颗5块钱,就付20块吧。”
两张10元纸币移到茶几的一侧。随后,谈企渔坦然地把那四颗纽扣放到西装的内袋里。这时,他才蓦地悟到今天造访的目的。如果说,十多年前,谈企渔只是个走街串巷收购破烂的小人物,和古玩商店的店主任谈论纽扣收藏的话题尚不够资格的话,那么今天,他已经是个腰缠万贯的私营企业家、时装设计师,谈点纽扣之类的琐事正合他的身份,更显出他亲和的平民秉性。他从另一只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壳,从里面倒出一颗殷红色的椭圆形纽扣:“我这次来,是想请你看看这颗东西。”
殷红色的纽扣转移到裘遐芝的手里。他看着看着,一语不吭,满脸严肃;继而拿出放大镜正面反面侧面斜面地察视:“这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口气极淡,但吃分量。
谈企渔说:“前几天,我去苏州出差,在一家旧货店里花了50块钱买回一件老式女外套。这件衣服有三个扣孔,但纽扣只剩这一颗了。”
裘遐芝把纽扣在手心捏了一下,又用嘴哈了一口气,摇摇头,又点点头,抬眼问:“谈先生,你估估,你认为这是一颗什么质地的纽扣?”
谈企渔笑了:“你这是笑话我了。裘先生,我说不出名堂,才向你请教的呵,请不吝赐教。”
裘遐芝淡笑:“我看,八成是玛瑙纽扣。真漂亮。谈先生,你好运气,你可是花50块钱买了一颗宝石呀!”
谈企渔痴痴不说话,呆如木雕。
少顷,谈企渔又恢复了常态,问:“裘先生,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裘遐芝笑了:“谈先生,看你有点走神了。我是说,你仅用50块钱买了一颗宝石,实在划算呀!”
谈企渔收起纽扣:“无意插柳,无意插柳呀。”说出这个意思的时候,他的思绪变得极其活泛:世上的奇事真多。奇事虽奇,却都有偶然和必然的关系;既然有翡翠纽扣、琥珀纽扣、玛瑙纽扣,弄不好也会有红宝石纽扣、蓝宝石纽扣、钻石纽扣;既然可以不经意地弄到一颗玛瑙纽扣,为什么就找不到钻石纽扣的影子呢?看来,还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钻石纽扣自会浮出水面,自己可不能过于焦虑哟,慢慢地等待,慢慢地寻觅吧……
谈企渔起身告辞。在睡房里编结围巾的裘寒梅也走了出来。出于礼貌,她代父亲送客。谈企渔下楼,她则跟在后面。
刚才父亲与谈企渔的谈话,她一句都没漏听。她的心里酷似打翻五味瓶。人真是很怪的东西。裘寒梅尽管也接触过几个男人,但要发展到婚姻这个份上,她又往往却步了。至于这个谈企渔,虽然要比她年长十来岁,但还是深深吸引了她。只是他的心思,她一直捉摸不透。也许这个独具魅力的男子,心胸里装了太多的东西,才使得那些男女私情没有立锥之地。他每次登门,都免不了要谈及纽扣,这里面一定有奥妙,这奥妙一定和纽扣有关。她浮想联翩,伸足踏阶梯的瞬间,不知怎么,左脚踏了个空,在前趔趄了一下,与此同时,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谈企渔闻声即刻扭转身,拦腰抱住了冲下来的裘寒梅。在接住她的瞬间,裘寒梅靠得很近,鼻翼翕动着,眼睛瞄着他,一眨也不眨。一种悦人的女人体味在他的鼻端弥漫。谈企渔微眯着眼睛,并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轻语:“你看,你这么大意,走楼梯一定要小心。”与此同时,抱住她柔腰的双臂也急速地松弛开了。而裘寒梅顺势箍住了他的脖颈,并且似乎没有即刻松开的意向。他的眼神似有点迷茫,一种不经意的神情在他的眉宇间颤动,使得她甚感陌生,甚至近乎不寒而栗。她终于感到,她不可能是他的首选对象,保持一定距离,是处理彼此情感的最佳方式。
谈企渔步出大门,向裘寒梅道别:“再见!”
裘寒梅顿感全身无力,她依在木门旁,眯缝着眼睛,一手支着腰,一手轻提在胸前,幅度很小地摇晃了一下,嘴角牵动,却没有发声。
谈企渔当然不可能了解裘寒梅的心路轨迹,他仍像以往一样,每得空闲就到裘宅小坐。而裘寒梅每每在家的时候,一遇到谈企渔造访,便借口有点什么事要办匆匆出门。女儿这种冷调处理,裘遐芝是赞同的。虽然他和谈企渔几乎发展成“纽扣知音”了,对谈企渔的为人和做派也是赞褒有加,但他始终认为,谈企渔不适宜做他的女婿,或者换句话说,他女儿不适宜做谈企渔的太太。
裘遐芝实际上并不缺钱,他缺少的是相对的来自社会上的依托和力量。一句话,古董鉴赏行家裘遐芝先生,骨子里很看重所谓的“政治地位”,这是比钱更为有脸面的东西。他曾与女儿谈及这个敏感问题。他女儿对父亲的这种择婿理念嗤之以鼻。他也只好暂且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