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我爹开机,眯缝眼儿把向我陈述过的原因又重复一遍,当然再次强调吴德是吴副县长的儿子,最后无比为难地说:“钟总你看,吴副县长的秘书都来两次了。等着要结果。再说了,钟小禾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地惹事,我都两个月没得班主任津贴了。”
他每月享受着我爹为他缴的八百元话费,又对津贴恋恋不舍,有点鱼和熊掌和燕窝和厨师都要的意味,或者干脆点说,二奶都登堂入室了,还想和老婆亲密无间。我爹没说话,只笑了一声。眯缝眼儿好像知道自己的话有问题,赶紧补充,“我倒不在乎那点钱,关键是没面子。上次那件事处理之后,学生都很崇拜钟小禾,弄得我在班级很不好开展工作。钟总你看咋办?”
也难怪眯缝眼儿为难。副县长的秘书几次来学校要吴德的门牙。事情越闹越大,结果我爹给吴德装了烤瓷的门牙,还是外国进口的。又花了很多钱各路打点,然后主动提出领小禾回家,答应先家庭教育一番。
外面的事儿终于渐渐平息,可我们家的事儿却更加糟糕——小禾被我爹领回来的第二天,就失踪了。当我们满街找小禾的时候,小禾正在等火车。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以下的所有经过,包括细节都是我后来知道的。为了讲好这个故事的结局,下面,我将转换一下人称。
站台上刮着风,湿漉漉的。小禾在昏暗的夜色中徘徊了很久。终于,一列客车的车头震得道轨当当作响,在迷茫的夜色中张开了巨大的光亮的红眼睛。小禾迅速走上前去,接着回头望了一眼。可他只看见了站台上几星昏黄的灯光,路轨上还有两三簇手电筒发出的光线,然后就是上下车的人群和茫茫暗夜了。
后面有人催:“快点。怎么不走了?”
小禾一抬脚,迈进了车厢,他把这个熟悉的小城留在身后,留给茫茫黑夜。他没买票,手里只攥着一张站台票。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最初只不想去上学了。在他的感觉中,那个学校似乎不愿意接纳他。食堂风波后,同学们空前崇拜他,班主任的目光中却充满排斥和厌恶。虽然这些都是深藏起来的,但他感受得到。
人们在车厢里移动的速度简直和蜗牛没什么区别。小禾就挤在过道里等待,别人往前挪一步,他挪一步。有时还要给迎面过来的人让路。有人背着挺大的包,让路因此非常麻烦。
火车开动了。有那么一刻,小禾的心里充满茫然和后悔。
又经过几个站,车厢里的人有增无减。火车里昏暗、温暖、气味难闻,车厢到处挤满昏睡的乘客。小禾后来终于在靠近通往另一节车厢门旁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座位。在摇摇晃晃的昏暗的灯光里,他依稀看见,在他的周围,乘客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条凳上和支起的靠背上,地板上。车轮轰轰作响。
困倦向他袭击,他的脖子就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一样,软软地垂下来。一开始他还努力坚持着,隔三差五把头抬起来,睁开眼,晃上那么一晃,最终彻底地垂下了,而且越垂越深。有时他要调整一下方向,但都是在睡梦中完成的。
他被人推醒是后半夜的事了。他还在做梦呢,他梦见了我妈,也梦见了上学期来实习的那个年轻的大学生,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安然。安然和他们课上一起讨论,课下一起上网聊天,安然走时,全班同学都哭了。小禾还梦见了他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一手端着书,声音很特殊地读着:“……香蕉一点儿也不好吃,涩涩的……”
小禾就是在这时被人推醒的。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东倒西歪的麻袋、箱子、短皮袄,构成了一副粗野、凄惨的景象。他奇怪这是在哪儿。在他面前,站着两个穿制服的人。他没听清他们刚说了什么,就向身边去看。有人也在看他,更多的人在昏睡。残余的梦景在他头脑里和现实斗争着,终于是梦境由模糊而至消失。那两个人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小禾听清了,他们说:“票呢?”
§§无尽的玉米地
要不是因为春江,三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会像往常一样,去后街胡同,和后街的孩子们一起,蹲在地上,围成一圈丢手绢,或绕着那几棵老榆树推铁环儿。总之,不去南台子的玉米地。
春江是后街的孩子王,大我两岁。我上一年级,他上三年级。直接说吧,他什么都知道。一次争论地球大还是太阳大,我和春燕连想都没想,就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是地球大了。
“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说。”春江嘎嘎地笑起来,“别看太阳像个圆盘子,但它要比地球大无数倍。”春江使劲扩张着双臂。正是秋天,一枚黄叶飘飘悠悠地从树上落下来,正好落在春燕的头顶。
“如果地球是这个树叶,”春江的手迅速地在春燕的头上一晃,叶子就被他捏在了手里。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搓捻着叶子的把儿,叶子风车一样转个不停。春江再把刚才的话补充完,“那么,太阳就是这个树园子里所有树叶儿的……”停住,想一下,接着说,“一百倍。”
春燕和我的目光马上惊讶地转向树林,看着层层叠叠的落叶。
“这是不可能的。太阳上有高山大河吗?”我问。
“有猪狗鹅鸭吗?”春燕也抢着快问。
“有坦克大炮,有美帝苏修吗?”我又补充一句。春江答不上来了。我们最后去找林小兵老师。
林小兵老师是上海来的知青,白净秀气,不像我们老哈河人,一个个黑不溜秋。林小兵老师戴一副眼镜,每日里温和地笑着。只要过年回上海,准带回一大包花花绿绿的铅笔,还有散发着香味的五彩橡皮,每个同学都有份。老哈河小学的孩子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我妈当着我爹的面也敢说女人嫁了林小兵那样的人,才没白活。
我们跑去找林小兵老师,没想到林小兵老师说春江说的对。
“太阳看着小,是因为离我们太远了。”林小兵老师仰着头,眯着眼睛向上看。
“多远呢?”我也仰着头,“像天空那么远吗?”
“比天空还远。”林小兵老师说。
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天空更远的地方。我正想得出神,春江嘻嘻地笑起来:“老师,她们还说一个月有一百天。”
林小兵老师笑弯了腰。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其实,说一个月有一百天的不是我们,是老刘头。
那天,老刘头和队长吵架,说队长用黑笔头子戳人,在记工分时,把他的三十二号,三十三号,三十四号……总之,一直到一百号的工分都弄没了。我和春燕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终于挤到最前头。老刘头气得胡子一撅又一撅。队长却咧着嘴笑起来。老刘头恼了,一边试图往前冲,一边骂队长:“缺德的龟孙子——”春燕和我那时只会念二二得四,三三得九,并不知道每月有没有三十二号,三十三号,三十四号……见老刘头气得胡子撅得老高,就觉得是小眼镜队长欺负人,把剩下的七十号都偷着给弄没了。真是缺德的龟孙子。正你一句我一句地学着大人骂着,春江从村西头跑过来。我们赶紧告诉他。
“你们,小孩的干活,什么也不懂,统统的,拉出去,死啦死啦的。”他学着《地道战》里日本鬼子的腔调,冲我们拉紧了弹弓。春燕和我本能地抬起手,捂住头。等了半天,石子也没打中我们。我们在胳膊后面偷着往外看,春江正咧嘴冲我们笑。春燕把胳膊放下后就哭唧唧地说:“看我不回去告诉爹,揍你。”
“还有脸告状。连一个月有几天都不知道。别丢人啦!”春江嚷着,扬长而去,书包一甩一甩地击打着他的屁股,里面的铅笔盒“哐当哐当”地响。
“一个月最多三十一天。嗯,是这样……地球绕太阳走一圈就是三十一天,有时是三十天。”林小兵老师一边说,一边用两个粉笔头假设太阳和地球比划着。我们惊讶得合不上嘴,低头看看脚下。
“地球还走啊?”我懵懂地问。
“好好念书,以后就知道了。”林小兵一笑,又露出那两颗尖尖的虎牙。
“大嘴拉儿,到底谁对?”从林小兵老师的办公室一出来,春江就用弹弓戳着我的后背问。
“大嘴拉儿”就是春江给我起的外号。大嘴啦儿是一种水鸟,终日鸣叫在老哈河的上空。以捕鱼为生,嘴大,嘴的轮廓是红颜色。每当后街的孩子冲我喊大嘴拉儿时,我都在心里暗暗埋怨谢家姨奶奶。听我妈说,我出生后,谢家姨奶奶倒拎着我的两只小脚,另一只手使劲打着我的小屁股——我出生后是没气的——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功夫,“哇——”在我嘹亮的哭声中,谢姨奶奶大惊小怪:“哎呀呀,我的小祖宗哎,”这是她的口头禅,“我的小祖宗哎,这小丫头嘴可不小。男儿嘴大吃四方,一个丫头,这么大的嘴怎么了得,还不得把婆家吃得米囤见底啊。”掀起苇子炕席,折断一截,拿到我嘴边比划了一下,又折下一截,把和我嘴巴长度相等的那截别在苇席上。“别住了吗?”我妈有气无力地问。她屁股底下那堆又白又细的沙子被血染得鲜红。“别住了。放心吧。”谢家姨奶奶冲她神秘地眨眨眼睛。
“大嘴拉儿!大嘴拉儿,你的嘴下生时不是别住了吗?怎么,不灵?”春江一边回头笑我一边跑远了。我发誓再也不和春江一起玩了,就算他们在后街捉迷藏,我也不去。
那个下午,我坐在自家门口的大石板上,守着那棵榆树,看蚂蚁忙碌地爬上爬下。榆树下拴着一头黑白花耕牛,一截绳子软软地拖在地上,绳子上和牛屁股周围都落满了苍蝇。耕牛安静地卧着,嘴里不停地倒嚼,尾巴来回抽打。每次都有苍蝇被抽中,到远处绕一圈,再回去。
“二丫儿——”春燕站在后街胡同口喊我。我刚要应声,一想她是春江的妹妹,就闭了嘴,固执地不理她,把目光再转向老榆树上的蚂蚁。春燕站了一会儿,跑过来。
“他再也不敢叫你大嘴拉儿了。”春燕满脸讨好,陪着不是,“我告诉我爸爸了。我爸爸踢他来。”我看了春燕一眼。春燕小心翼翼地说:“咱们玩‘天下天平’吧”。我假装不情愿地和她玩起了“天下太平”。后街胡同里,春江他们充满诱惑的笑声和尖叫声不断传来,让我总是不能安心。
“咱们去南台子!”我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转身就跑。
“好!”春燕随后站起来,紧追在后面。
我们顺着满是尘土的大路一溜烟儿跑到老哈河岸边,脱了鞋,挽起裤腿,拨开摇曳的水草。对面就是南台子。南台子其实是一块地,种着一望无尽的玉米。南台子的玉米和东大川的玉米不同。东大川的玉米长势旺,油绿,乌烟瘴气。沙台子的玉米是浅黄的,秸秆矮,可嚼起来却甜死人。我们上了岸,就一头扎进了玉米地,心怦怦跳着,怕遇上看地的赵四。也说不上为什么,小孩子们都怕赵四。好在没有赵四的影子。我和春燕钻进玉米地,再往里走一大截,开始选玉米节。秸秆越黄就越甜。
“咔吧——咔吧——”玉米节被掰断的声音充满兴奋也充满刺激。无际的南台子沙地上,长得全是那种看起来有些病态的黄秸杆玉米。经常有小孩来南沙台子嚼玉子节,玉米地里就这一堆、那一堆地扔着一些玉米的根子、稍节、连同没长成的嫩玉米。要是被赵四看见,他会满村子骂,还要追到家里找家长,小孩子往往逃不出一场好揍。每年夏天,孩子们都要来几次玉米地偷玉米节。好在南台子种着一望无际的玉米,就算我们整天来偷,也是偷不尽的。春燕和我每人都掰了一大捆,才坐下来,吸溜吸溜地嚼。春燕说一会儿去河湾趟水。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天在河湾儿看到的事儿,拿不准该不该告诉春燕。每阵风过,玉米叶子都发出窸窸窣窣声。让我在春燕面前保守秘密可真难受。
“你三姨……”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三姨要结婚了。”我的话还没说完,春燕就马上接了过去。昨天河湾儿里的一幕,在我面前闪了一下。
“是十三敖包的。那个人是大夫,家里有钱,彩礼给了八千块呢。”春燕接着说。一只蜻蜓飞过来,落在玉米叶子上,透明的翅膀颤颤地动着。
“可是,昨天,在河湾儿……”我想着后面的话该不该说。
春燕打断我:“你去河湾儿干啥了?”
我告诉她去找鸭子。昨天午饭后,我爹在炕头发出如雷的鼾声,我妈的呼吸也越来越均匀。我躺着,看窗外的蓝天,心里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儿。两只马莲蝴蝶相随着从敞开的窗子飞进来,双双落在窗台上。我悄悄地坐起,轻轻地拎起我妈的褂子,屏住呼吸,移到窗边,举起褂子,向马莲蝴蝶罩去。“啪!”衣服扣子打在窗玻璃上。我赶紧回头,我爹睁了睁眼,嘴里含混地骂了一句什么,使劲翻个身,又睡去了。我妈迷迷糊糊地问我:“小二丫,你圈鸭子了吗?”我望着飞走的蝴蝶,满心沮丧。我妈在自己鼾声的间隙,又对我说:“你没听见吗?我让你去看看鸭子。”
以前老哈河人是不圈鸭子的。别说鸭子,猪狗鸡鹅都不圈。自从坝渠修成后,总有谁家的鹅鸭从此再不回来。有人在邻村河岸的蒿草从中发现了鹅毛鸭子毛。老哈河的人才知道自己的鹅鸭早成了邻村人的餐桌美味。这些鸭鹅都是顺着坝渠凫水到河湾儿,从那里进入老哈河,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快乐地游向了未知的远方。好在老哈河连着那片土地的所有村落,既然老哈河的鸭鹅顺水去了邻村,自然也有邻村的鸭鹅凫水来到老哈河村。两下如法炮制,似乎互不相欠。但老哈河人还是觉得输不起了,用向日葵杆儿围成鸭子圈,鹅圈。中午大人收工回来,女人们的腋下往往夹着一捆开黄花的苣荬菜。远远的,鹅鸭就能闻到苣荬菜苦涩的香味。女人将苣荬菜隔着葵花杆扔进去,鹅们“嘎嘎”地叫着,伸长了脖子,高昂着头颅,左右摇摆,大模大样地走过去,鸭子则“呱呱呱”地叫着,谦卑地低下头,摆动着尾巴,扁扁的嘴巴满地寻来寻去。
我走出屋门。正是三伏天,葡萄叶子都匍匐在架上,菜园里,黄瓜秧软塌塌的,茄子紫色的花也是蔫不拉几。鸭子圈里,只有鸭子屎在闷热中蒸腾着臭气。我把能看到的地方看了个遍,也不见鸭子的影儿。于是,就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放开嗓子叫起来:“鸭——鸭——鸭——”
“让你去找鸭子,你却在这里叫魂!皮紧啦?”我一回头,我爹伏在窗台上,睡眼惺忪,满脸怒气。
我赶紧跳墙去后院。我家紧挨着坝渠。再跳过后院的石头矮墙,就能猫着腰攀上坝渠高高的大堤。跳后墙时,尽管我小心翼翼,一条腿还是被那种带刺的蒿子蛰了。我嘶嘶哈哈。那种又痛又痒的感觉,简直令我掉眼泪。我顺着大堤走,有叽叽咕咕的声音传来。那是鸭子把扁嘴深到水里吞泥鳅的声音。我向前探头,五只鸭子逆水而来,游近了,一只也没有我家的。我沿着坝渠一路走,就走到了河湾儿。
河湾儿其实是坝渠和老哈河的连接处。老哈河的一部分水在那里拐了一个弯,傍着村子流过。连接处修了一座桥。桥附近有两个水泥筒子,是修桥剩下的,就弃置在荒草里。河湾儿周围长满浅白色的狼尾巴蒿,中间夹杂着一些油绿的剪草,再缠络着一些粉色的打碗花,伏在地皮上的,是黄瓜香,开着和豌豆粒般的小黄花。小孩子喜欢把黄瓜香的叶子扯下来,在手心上搓揉一下,黄瓜的清香就散发出来。那些花和草一直爬上堤坝,再顺着坝渠的内侧堤延伸到底下,和水连在一起,有的匍匐下去,被水冲来涮去,最后干脆随水而去,成了浮萍,再有新的草叶向水面俯下来。大堤上的杨树,因为没人为它们修剪幼枝和斜枝,每棵树都像长满了胡须。几颗柳树,伸展着腰肢,在水里照着影。鸭子和鹅凫着水过来了,将镜面打得七零八碎。草丛里的知了,声声都叫得清脆,水里的鸭子边游边将嘴伸进水里,叽叽咕咕一阵。鹅呢,喜欢扎猛的,一个猛子扎下,立刻受惊一样,展开两只翅膀,扑棱棱在水面上飞,河面上水花四溅。河湾儿是老哈河孩子们的乐园,有三个水泥筒子支撑着桥面,被引过来的老哈河水就从水泥筒子穿过。筒子这边几个孩子,筒子那边几个孩子,互相歪了头看过来,再喊几声,声音贴着水面飘过来,两边就一阵咯咯咯的笑声,要是三伏天,坝渠里的水就很少,有的地方连河底黑色的淤泥都露了出来。那时我们就挽起裤腿,把鞋放到岸上,有时也拎在手里,试探着下到水里,水连小腿也没不了,我们顺着水泥筒子趟过去。水面变暗了,感觉水也深起来,想起什么水怪要来了吧,心里怦怦跳着,不敢再大声说话,只盼着快点趟过去,等穿过了水泥筒子,站在阳光下的水里,知道是没有水怪的,再趟一次过去,还是紧张,总得等穿过去,又见到了阳光,心里才轻松,每年夏天都在水泥筒子里穿来穿去,每次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大气不敢出,抬头看一眼上面,黑乎乎的水泥筒子,山一样压下来。直到谢姨奶奶家的小六子在水泥筒子趟水时中了邪,大人才不让小孩子去那里玩了。谁都说不上是中的什么邪,反正小六子回来后上吐下泻地闹了几天,还抽风。河湾那里从此可怕起来。又因为在村外,紧贴着山根,大人不再让自家的孩子去那里玩了。
河湾那边,奔腾向前的老哈河闪着耀眼的波光,像谁在河面上洒满了一簸箕碎银。两岸的水草摇曳着细长的腰身。老哈河水每天这样急三火四的,就是因为它们要到大海里去吗?
知道水流到了大海里这件事,也是林小兵老师告诉我们的。有一次林小兵老师在河边洗衣服,我和春燕坐在桥墩上争论“老哈河水流到哪儿去了”的问题。
“他们流到大海里了。”林小兵老师站起来,用搭在肩上的白毛巾擦擦手,掏出几块花花绿绿的糖果分给我们。
“它们流到大海里,还回来吗?”春燕问。
“不回来了。”林小兵老师笑了。
“是因为大海离老哈河远,那些水累了,回不来了吗?”我吸溜了一下嘴里的糖。
“是的。”林小兵老师笑了,抬起头,眯起眼睛,冲老哈河的下游看。我们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太阳正要落山,水面上跳动着一片粼粼的金色波光。波光尽头,高山连绵成隐约的屏障。
“要过很多很多那样的高山。”林小兵老师再说。后来,林小兵老师就教我们背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春燕问林小兵老师什么是烟花,我则问他什么是故人。
“故人嘛,”林小兵老师想了想,说,“要是我走了,再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咱们再见面,就是故人。”
我有些迷糊:“故人?是你呢?还是我们?”
林老师笑了,说:“咱们都是。”
“你会走吗?”我心里突然充满不舍。
“也许会吧。”林老师笑笑,低下了头。
“还回我们老哈河吗?”春燕问。
“要是我不回,你们可以去找我呀。”
“去哪儿呢?”
“只要好好学习,长大后,去哪儿都成。”
我因为想起这些,就盼着自己快点长大。没想到突然传来了哭声,当时我并不知道是杨玉莲在哭。杨玉莲就是春燕的三姨。
“呜呜呜——”隔着树枝、狼尾巴蒿和知了的声声长鸣,哭声从水泥筒子里传出来的。我从大堤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一丛狼尾巴蒿后,看见了两个人。一个人的脸埋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只有肩一抖一抖的。就算看不见她的脸,我也知道是谁。那样的长辫子在老哈河再找不出第二个了,还有,她的蓝底小粉花上衣,和春燕的一样,就在吃午饭时,我去园子里摘黄瓜,她穿着这件小褂从我家门前经过,还对我笑了呢,原来她是到这里来了?抱着她的那个人仰着脸,望着水泥筒子外高而远的天空。是林小兵老师!我正要回头跑开,突然看见林小兵老师低下头,然后是赵玉莲抬起头。他们亲嘴了!我的心怦怦跳,回头就跑。
“春燕,你三姨不乐意嫁给十三敖包的那个人。”我想着昨天的一幕说。
“你说啥?”春燕吃惊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要不咱们拉钩。”
“二丫,你说对了,我三姨不乐意。”春燕往我跟前凑了凑,“我告诉你啊,你可别对别人说,我三姨和林小兵老师……”
“我知道。”我冲口而出。
春燕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春燕都对我说实话了,我也不能瞒她了,就把在河湾看见的一幕告诉了她。春燕的脸红了。
“你三姨哭得真可怜。林老师说以后每个星期六的晚上,他们都在那里见面。八点。”我怕记错了,又想了一遍,“对,就是八点。每个星期六的八点,他们都要在那里见……”我还没说完,玉米地就响起一阵轻微的哗啦啦的声音。
“有人!”我小声说。我们赶紧低下头,连气儿也不敢喘。轻微的哗啦声时有时无,终于远去了。
“不像是风。”春燕慢慢蹲起来,猫着腰,一点一点地向上探头,但她又猛地坐下,“赵四!”春燕一手捂着胸口,“你看看。”
我学着她的样子猫腰站起来。果然是赵四。不高的个子,戴着那顶红色鸭舌帽,挺胸,腆肚,两条八字腿,他已经走出玉米地。春燕怕赵四回头看见我,赶紧拉我一下。
“你说赵四看见我们了吗?”我坐下问。
“没有。他要是看见,早过来骂我们了。”春燕说。
我也觉得赵四没看见我们。没看见就好。我又站起来看了一回。赵四早过了桥,变成一个黑点,向村里移动。春燕和我赶紧收拾起玉米秸,跑出玉米地。等我们到了老哈河边,卷起裤腿,脚一伸进老哈河,就把刚才遇见赵四的事儿忘了个精光。河水在我们的双腿边打着旋流过。
“要是你三姨嫁给林小兵老师,他准保就不走了。”我又想起了这件事。
春燕说我说得对,但她还是很犯愁,说她三姨都订婚了,怎么会嫁给林小兵老师呢。我一想也是,小小的心里就塞满难过,好像林小兵老师已经走了,就和春燕商量,要好好念书。林小兵老师不是说只要好好念书,长大后想去哪儿去哪儿吗?那时,不管林小兵老师离我们多远,我们都去找他。
晚上回村,平安无事。走在村子里,没人用不一样的眼光看我们,回到家里,大人也没审问我们。我们更加确信,赵四没看见我们。
第二天,我六叔结婚。赵四在席上帮忙,端盘子,倒水,给客人点烟,安排座位。我们一些小孩子在大人的身后跑来跑去,闹个没完。我追春燕时,撞掉了赵四手里的茶盘,瓜子和花生洒了满地,还有包着红纸绿纸的糖块。
“小二丫!刚才我就说你!等着吧,你爹快来了,有你好看的!”我妈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用食指使劲点着我的后脑勺。
“没事没事。小孩子嘛。”赵四塞给我几块糖,又说,“二丫儿可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不祸害人。别的孩子去地里掰玉米,偷豆角,就是看不见二丫儿。是吧二丫儿?”
我看着他,没吭声。
又过了几天,一个深夜,我被狗叫声吵醒,还有嘈杂的人声。月亮明晃晃地照进来,我迷迷糊糊地看见我爹正坐在月光里穿衣服。
“我去看看出什么事了。”我爹说。
“就你好凑热闹。”我妈翻了一个身,把脸转向我这面。
我爹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嘈杂声更大。“汪汪汪——”我家的大黄狗不甘落后地附和着。我妈坐起来,趴着窗户往外看。
“怎么这么多火把?”她说。我也站起来,趴在窗台向外看。火把、连同黑乎乎的一大片人影,闹腾腾的向西边去了。村西的狗叫得更加厉害,“汪汪汪”地连成一片。
“往村部去了。”我妈重新躺下。月光还是白亮亮的。我又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我爹说:“林小兵和杨玉莲在水泥筒子里被十三敖包来的人抓住了。”
“抓住了?”我妈似乎没听懂。
“抓住了。”
“哎呀!林小兵得出事吧?”我妈的口气很着急。
“那还用说。肯定得送群专。”我爹说。
“林小兵真够可怜的。别人都回城了,他回不去,又出了这码子事儿。”沉默了一会儿,我妈又说,“谁报的信?缺德!”
我一骨碌爬起来:“赵四。”
“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个啥?多你娘的嘴!欠割舌头,赶紧睡觉!”我爹骂起来。
我不敢再吭声,睁着眼睛躺着,仿佛又听见了玉米叶子相擦的声音。透过无尽的黑夜,我看见了的赵四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我爹以为我睡着了,小声对我妈说:“你还别说,刚才吴大胖子也偷着告诉我,说是赵四干的。”
“早知道他缺德,想不到他这么缺德。”我妈的声音更小。
“当年和林小兵一起竞争民办老师,他没考上,就憋了一股恶气。这回他算是把这口恶气放出去了。”
“呸!就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儿,就是林小兵下去,他也当不上。”我妈突然气愤起来。
“十三敖包来了好些人。杨玉莲的婚事儿怕是黄了。”我爹说。
“你料杨玉莲稀罕?没听说前些日子闹着退婚吗?”
“稀罕不稀罕的,年纪轻轻就坏了名声!”
我妈没说话,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可惜了这两个年轻人。”
第二天,林老师没来给我们上课。第三天也没来。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来。人们都说林老师再也不会来了。放学的路上,我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蛐蛐在路边的草丛里欢快地叫个不停,可我们再没有心情去捉一只来,把它放进草编的笼子里,挂在窗棂上。我想起了林老师说过的故人。我和林老师终于成为故人了吗?长大后,我去哪儿找他?我年少的心底涌满惆怅。又过了几天,赵四成了我们的语文老师。第一节课,他写“口”时,只用了两笔,第一笔是竖折,第二笔是横折。我们互相看着,眼神懵懂。正好一只蝴蝶飞进教室,个头很大,翅膀靠里边的部分黑底儿带白点,外圈黑底儿带红花。
我们那些二年级的小孩子,立刻被那只硕大无朋的黑红花蝴蝶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