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片是我找到工作的那个下午专门去一个广告公司做的。这是我第一次拥有名片这种东西。我对广告公司接待我的小姑娘说，给我设计得好一点。她跟我说，你放心吧，我们肯定会给你整得比你的脸都漂亮。虽然如此，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过一会就跑到电脑前去看一次，那个搞设计的小伙子被我搞的有点受不了了。他对我说，你就坐在那里吧，我保证给你设计好就成了。算了吧，我猛地一把把他推开，还是我自己来吧。他差点摔到地上去。只好说，你弄就你弄，弄坏了别怪我。看我没反应，他又加大声音说道，弄坏了到时候别找我，求我我也不管你了。我懒得理他，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最上面是三个大字：王爱国！这是我的名字。下面是更大的四个字：月薪一万！虽然我的工资离一万还有一段距离，但是请相信我，用不了两个月，我就会达到这个高度了。好了！我对接待我的小姑娘说，给我打印一千张出来。小伙子对我冷眼相对。你有什么不满意么？我问他。他冷笑了几声，接着抱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他想搞什么，只好默不做声。结果他终于站直了跟我说，你的名片上不写联系方式啊？我一听傻了眼，是啊，怎么能没有联系方式呢！这时候一千张已经差不多打完了。我一横心，对小伙子说，这样才显得品位独特，你****啊你！
贾发财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直到看得双眼开始放光。能把你的电话给我留下么？他对我说。我说可以可以，为什么不可以。从口袋里掏出笔来，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歪歪斜斜地给他写在了名片上，我一边写还一边跟他说，有什么事情只管开口，只要能帮上的我一定帮。这些话我已经在背地里演习了许多许多遍了，我甚至为此看了好几部有相关镜头的电视剧，我还去一些大饭店门外，隔着窗户玻璃看那些说这句话的人们，我对着镜子说给自己看，我不断地找出自己的破绽，不断进步，到现在，我相信我已经说的很像那么回事了。贾发财不由自主地跟着我进入了角色，他恭恭敬敬地把我的名片放进最贴身的衣服口袋里。
我再给大家补充介绍一下贾发财。这家伙原来在一所大学当老师，教哲学。根据我的了解，学哲学的人都是他妈脑袋出了问题的家伙。在中国这个政治环境里，你就是学一百年，也搞不清楚到底自己要干什么。大家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你想想，现在争先恐后地学计算机，学英语，学医学，学法律，都他妈削尖了脑袋一鼓作气地往前冲，都他妈张牙舞抓地朝钱堆里拱。可是哲学有什么用呢？这东西用来****都到不了高潮。你说学哲学的人是不是脑袋有问题？而贾发财不仅学了哲学，他还留校当了哲学老师，他还用功进修，连博士也攻读了下来。这家伙完全是神经病中的神经病，是人这种动物中的极品。搞完博士后，贾发财终于还是把目光从书本上移开了那么一点点，结果大浪迎面打来，差点把他给淹死。他三十多岁的人了，除了哲学一无所有，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还是个老处男。钱也一分没存。这家伙立马泄气了……
如果你有看报纸或者上网看新闻的习惯，那么你一定看到过贾发财，有一段时间，到处都可以看到他的照片。说的是，这家伙放着好好的教授不做，居然做起了职业乞丐。新浪上这条新闻的跟帖一天之内已经达到了几十万。贾发财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因此一举成名。不仅仅是成名，接着就有人来找他，找他讨论哲学，跟他研究人类的信仰。许多有钱人也对贾发财有了兴趣，一点都不在意他的不吉利的名字，请他做顾问，请他吃饭喝酒。这已经是好后来的事情了，贾发财就此青云直上，我也再没见过他……
如果你有看报纸或者上网看新闻的习惯，那么你一定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奇观，象电影似的，杀人啦，强奸啦，抢劫啦，警匪街头枪战啦，煤矿爆炸啦，跳楼自杀啦，贪污啦，战争啦，台风啦，诈骗啦，恐怖袭击啦……这些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曾经有一段时间，老鸟每天都要跟我说说他老婆。他认为我在这方面能跟他沟通过来。我现在开始后悔自己说过的老鸟老婆是个好老婆的话，没想到这个马屁拍得这么深入而准确，留下了这样的后遗症。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要搞这样离谱的假设，不过我还是控制不住要继续下去，好吧，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多希望自己没说过这句话，我多希望小时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多希望早上个几百年或者几亿年，如果在原始社会，那他妈多幸福啊……
也许我扯的太远了。自从不发工资以来，我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它一张开，就得不停地说下去。我都不知道它会说点什么。我尝试着尽量让它少开口，但是后来我又发现这也不是我所能控制住的。有许多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浑身发痒，紧接着四肢发抖，直冒冷汗，我就不得不张开嘴巴，说话给我一种排泄的快感，它能活血去淤、止嗑化痰、消炎杀菌、滋阴补阳、固肠通便、排毒养颜……
如前所述，老鸟初中毕业后，做过各种苦工，像你在《青年文摘》上看到的文章一样，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成为一个城里人的梦想，他就着煤油灯苦读，在大雪天练习毛笔字，把手都东坏了，有一次他一激动，当着许多人的面在酒店里把自己的鞋子脱了，把袜子也脱了，把少了一根小指的左脚放在大家面前，他满脸通红，情绪激动，高声问，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这是我在工地上打小工的时候被钢筋砸掉的，我他妈什么样的苦都吃过，我知道人生是怎么一回事……
老鸟做过的工作有：泥瓦匠、饭店大师傅、三轮车司机、推销员、工地小工、清洁工、烧锅炉的、售货员……每种职业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伤痕，他最常说的残疾的脚以外，还有他的内脏，据他说他的内脏已经完蛋了，在饭店做大师傅时候大夏天站在火炉旁边，一站就是******一整天，十多个小时，就这么给烤坏了，他说，如果把他解剖开的话，大家将会看到已经烧焦了的一摊肉。
好了好了，大家这么劝说老鸟，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老鸟涨红了脸，把扶着自己的人一下子甩开，大声抗议道，谁说我喝多了，我还能喝，****，都他妈小看我了是不。他甚至都站不住了，摇晃着要往地上倒。大家只好把他又放回到凳子上。老鸟接着慷慨激昂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在我的印象里，自从不发工资后，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要摆出一幅要和你真诚地进行一场谈话的架势。首先他会从他老婆谈起，我老婆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他这么说，我很对不起他，作为一个男人，我为自己觉得羞愧。但是她对我实在太好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资格的老婆，说老实话，如果不是我老婆，我早就完蛋了，当初我住在郊区的农房里，连吃饭钱都没有，半年连块肉都没见着，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你跟老鸟呆一段时间，你马上就会明白什么是以苦为乐……
老鸟老婆怀的是个儿子，老鸟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激动得差点跳到房子顶上去，他把家里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连卫生间的马桶都不放过，只擦就擦了十多遍，地板也不例外，只有这样才能抒发出他内心的情感，他这么跟我说。在这个过程中，他老婆始终大着肚子跟在他的屁股后，他俩不停地讨论未来。从儿子把一只头伸到这个世界开始，吃什么样的饭，穿什么样的衣服，在什么样的阶段，给他创造什么样的环境。老鸟对他老婆说，咱们一定要把他培养成世界上最出色的儿子，他老婆用力地点了点头。两个人接下来不知道所以然，只好在原地手舞足蹈了半个多小时。
但是，半天以后，老鸟就又回到现实世界，目前最重要的是得给他老婆保证营养，可惜他的积蓄几乎已经花光了。老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人借钱去。他把认识的每个人地详细信息都列在一个表上，看了半天决定宁可错杀一万，也不漏过一个，于是借了辆自行车走上了找朋友的路上。那时候天气正热，太阳通红，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搔味。老鸟背上的衣服全被侵湿了。
朋友问他，老鸟，你有什么事？老鸟跳回自行车上，对他们说，没事，就是来看看你们！老鸟把所有的朋友都看了一遍，最终决定把老婆送回老家去。老家生一个孩子才要一千多！老鸟这么跟我说，这里最起码都得一万，我们那出生了那么多祖国的花朵，也没见出个什么问题。再说了，不仅仅是省钱的问题，孩子生下来我爸妈也能帮忙照顾，孩子童年在乡下度过的话，对他的以后也会有的帮助，乡村生活能构成他身体里温柔的部分，他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老鸟一边叹气一边拍我的肩膀，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发现这家伙居然把我的肩膀给搞出了一大片黑青来……
在那段时间里，单位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只有你走进办公室，马上就能感觉到一股酸臭的愤怒。老鸟成了大家的意淫对象，他每天坐在座位上，旁边围着些愁眉苦脸的家伙，这是******什么烂单位啊，他们大声叫唤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怜死了，觉得单位欠自己的，委屈的要命。因为没有钱生孩子，大家互相传播，老鸟把老婆送回老家去了！老鸟很配合地每天哭丧着脸在单位进进出出。只要有人开口表达对单位的不满，老鸟立马就会凑上去，大家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准备偷听周围的一举一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的，每天晚上都要早早地爬上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到十二点多。我住的这里全是那种简易房，隔壁甚至楼上的声响全部清楚得跟在你耳朵边似的。我看了看墙上的表，指针指向十一点，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深深地吸了口气，轮到3号开始了。3号是对未成年人，一看到他们我就好象看了自己在乡下的表弟表妹了似的，我不知道他俩是怎么搞到一起的，根据我的了解，他们两个都在一家饭店做服务员，每天下班比较迟，所以上床的时间也比较靠后。但是几乎每天晚上他们都要搞一次，时间之长，程度之剧烈，完全可以称的上惊天动地。所以每天的这个时间，全栋楼都会静下来，一边听他们折腾，听那个小姑娘鬼哭狼嚎，一边感到心酸。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激烈的敲门声。谁啊？我问。是我，老鸟在外面回答道。我只好穿上衣服起来给他开门。
****！你干什么呀？我吃惊地问老鸟，门口摆了大大小小十多个塑料袋子，毫无疑问，里面装的就是老鸟的全副家当。老鸟满头大汗，口喘粗气。我想在你这住段时间！老鸟这么跟我说。
这么多东西，你怎么拖过来的呢？我问他。
用自行车，我他妈来回了跑十多次，老鸟这么跟我说，怕麻烦，就没有叫你。
****，你不怕放门口被别人拿走了么？
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一堆破烂，白送人还不知道有人要么！他点了支烟抽了起来，****，累死我了！
据老鸟说，他已经欠了两个多月的房租了，房东几乎每天都来找他。最终他只好铤而走险，偷偷地跑走了。你不知道，老鸟这么跟我说，我那个房东是他妈当地的混混，如果知道我想赖帐，非把我给揍个半死不活不可。
那你那么多书呢？
卖了！搬也搬不动，也没什么大用处，恰好现在也需要钱，卖了能解决点问题。当废纸卖的，结果他又补充了句。
老鸟就这样跟我住到了一起。后来我才发现，找个人跟自己住一起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好了好了，让我们上路吧！我对老鸟说，你他妈别再讥歪了。看到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老鸟的抱怨。老鸟一边穿衣服一边跟我说，我还没有自行车呢。我对他说，不是问题，我给你弄一辆好了。我带他来到院子里，拿出一把在路上捡到的自行车钥匙，把院子里的自行车全试了一遍，结果有三辆很轻松地就打开了。你选一辆吧！我对老鸟说。他跳上去，把每辆都试着骑了一会，然后说，就这辆了，咱们走吧！好吧，咱们走吧。
刚开始老鸟的动作还有些不熟练，我跟在他的后面，看见他笨拙地摇晃着自己三十三岁的臃肿的身体，他说话的时候就想把脑袋扭回来对着我，好象我会偷偷地消失似的。你骑快点，他不满地对我说，你跟我并排走，我不习惯一个人在前面。我说，好吧好吧。
走了没多远，老鸟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我差点被他撞得飞了出去。你搞什么啊？我问他。你看，老鸟用手指了指对面。对面黑糊糊的一片，隐约可以看见一排低矮的房子。我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老鸟一下子急了起来，重庆包子店啊！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想了过来，那里是我们每天吃饭的地方，专营包子、稀饭、麻辣汤，牛肉面，每顿饭不超过三块钱，就可以吃个饱。我平时只顾埋头骑车，从来没有注意过四周的环境。
老鸟鬼头鬼脑地左右查看了一翻，然后推着自行车朝那里走了过去。你要干什么呢？我问他。他不做声，朝我摇头摆脑地示意了一翻。这店子非常简陋，他的意思是要从窗户上跳进去。我马上就想到了热气腾腾的雪白的小笼包，口水立马流了下来，肚子跟着响亮地叫了起来，它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老鸟吓得连忙跳下车来，扑过来把我整个人压到了地上。我闻到他满嘴的酸臭味，连忙把脑袋扭过了一边。小声点！过了会，他才把手从我的嘴巴上拿开，然后对我说，你小声点，不然爸爸不带你去玩了。我吓得一声都不敢吭，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地朝包子店走了过去。
虽然离包子店的距离连五十米都不到，但是我们走过去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当老鸟伸手把窗户推开的时候，我俩终于松了口气。老鸟回头来对我说，你先进去吧！说着伸手托在我的两条肩膀下面，把我送进了窗户里，跟着他也飞快地跳了进来。这下我俩站在了一片漆黑里面。老鸟用手拍了拍我的脑袋，问，饿了吧？我说是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感觉到这么饿，好象马上就会晕过去似的，我不得不用力控制着自己，以免自己会爬到地上抓起一把土啃起来。
你就坐在这里吧。老鸟这么跟我说。说完他就消失了。剩下我一个人，我觉得有点累，想了想，把自己平躺到了地上。地上有点凉，不过在这样的天气里，睡在这里，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你在干什么？我问老鸟，虽然我看不见他，但是我相信他可以听见我的话。你就在那呆着吧，我听见他说，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等着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是说，我突然间觉得很舒服，舒服得一塌糊涂，很快我就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