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很匆忙,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当我坐在火车上看着窗外延绵不绝的五月的鲜花迅速地离我而去的时候,心里止不住涌上来了些悲伤。我要去的地方叫太原,这一路要用去八个小时,在这八个小时里我不停地想到即将面临的困难以及我离开的这个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城市,在那里我有一份劳动局的工作,我还没大学毕业我爸就托人帮我说好了,你不要以为我爸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实际上他帮我找那个工作几乎费尽了所有的精力,如果说没帮我找工作以前我爸还是一个具备可能性的人的话,那么帮我找到工作以后他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所有的潜力所有的能量都被耗费的一干二净,他所有能得到帮助的渠道都已经堵塞了。一个人活到我爸那份上,我觉得是很失败的。
我在劳动局工作了两年,第一年我刚去,还有些新鲜之感,并且劳动局里有几个长的很不错的女人,她们一律未婚,这让我积蓄多年的荷尔蒙如原子弹爆炸般地释放了出来,我发疯似的向她们发起了进攻,首先,其次,下一个,接着是,想想吧,我这副干瘪瘦小的躯体,象气球般地膨胀,结果是那些女人毫不留情地拿起绣花针扎过来,我的热情被她们一点一点地消耗得一干二净,我不得不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第二年我的厄运才刚刚来临,因为第一年我夸张的一副极度******的表现,再加上那些我厚着脸皮象狗一样追逐过的女人在背后添油加醋的渲染,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把我当一回事了,甚至包括那个在办公室打字的临时工小房,他们肆无忌惮地开我的玩笑,为了避免总是当众丢丑的场面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临到我的身上,我不得不变成了一个严肃的人,你要对那些表面上看起来严肃而不苟言笑的人保持怜悯,他们的背后其实都有一个自卑而无法去除的阴影,我是说真的,现在我从来不开玩笑,对谁都不开。
两年的时间里我参加了无数次婚礼,我原来的邻居,我现在的同事,男的,女的,老的,不老的,所有的人都心满意足地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在春天,冬天,夏天,秋天,在一年中的任何一天,他们仿佛约好了似的,狠心地用他们的幸福来刺激我。一年结束以后,原来和我一样茫然地站立在街头寻找目标的单身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我,我追过的劳动局那群漂亮性感的小妞们也个个都名花有主了,下班的时候她们强壮的有钱老公开着车来接她们回家,她们脸上洋溢着性生活和谐满足带来的美丽笑容,穿着高跟鞋超短裙,脖子上挂着小巧时尚的手机,这一切刺激着我的神经,它们让我感到不安和无尽的嫉妒。
最后一次,结婚的是单位里最漂亮的女人,我本来不想去,因为这个女人实在是太操蛋了,刚开始我对她一直不结婚,也不对我严词拒绝存在误解,我以为她对我有意思,于是我几乎把所有的自尊心扔进了马桶里,我人前人后都要表现出对她的默默温情,为她买午饭,为她跑腿干小活,我甚至毛遂自荐去她家帮她爸妈换灯泡,算了,不说这个了,我这辈子最屈辱的记忆都集中在了和她交往的那段日子里,有一天,我上厕所回来听见她在办公室里跟别人说,他?什么玩意嘛?!给我提脚后跟我都不要。
去******,我收到她的请贴以后躺在床上一晚上没睡觉,最后我这么骂了一句。第二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刚起床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原来的一个大学同学打来的,他叫张文物,大学二年纪的时候因为躲在女厕里偷窥被人抓住后送到保卫科,学校立马让他卷起铺盖滚蛋了。说实话,那时侯我根本瞧不起他,不止我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是,退学以后他还常常回学校来找人蹭饭,我们毕业的时候每一个他认识的人都在找他要钱,他借的钱实在是太多了,可是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他了,尽管他常常回学校来,但是当他不自己出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所在。
大学毕业这两年来,没有一个同学给我打过电话,事实上我在学校的时候并不是一个爱好学习的学生,也不是积极努力争取当干部的那种人,现在回想起来,我对大学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不知道大学四年我到底干了点什么,那么长的时间,我甚至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找到,当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失去处男之身的时候,你可以想象我的境况,我并不是说在大学没有打过炮是一件让我多么失落的一件事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在大学里几乎一事无成,那四年对于我来说空白一片。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没有拿到毕业证,我老爸知道后暴跳如雷,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张文物给我打过电话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的哪个同事催我去参加婚礼,所以我没有去接,我慢吞吞地吃油条,电话铃声结束的时候我恰好把第一根油条吃完,我松了口气,可是正当我准备接着吃第二根油条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起来,我走过去接起来,问,谁啊?我的口气硬邦邦的,我没法子软下来。那边愣了一下说,请问沙发在么?是普通话,我们这里的人都说的是方言,我已经好久没听到过普通话了,除了每天晚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可是现在听到的分明不是那两个看起来很中国的主持人,于是我也愣了一下,对那边说,我就是,你是谁啊?当我又一次把舌头卷起来说普通话的时候,我的感觉别扭极了,两年了,两年来我一句普通话也没说过,尽管在大学的四年里我努力的把普通话越说越标准,但是当我回到老家以后发现那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没人买普通话的帐,除非你想在大街上挨宰。我跟张文物聊了大概有十多分种,他说他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以前的电话本,上面有我的电话,就突发其想想给我打个电话,没想到你还在这里!他说。
张文物把他的电话给我留下了,有机会你来找我玩吧,他说。他在我卷起铺盖回老家的时候在一个卖电脑的商场租下了个柜台,现在在那边卖电脑,收入还不错,他跟我说。在我跟张文物聊天的十分钟里,我几乎没说什么话,一直都是他在说,但是我的心情却突然好了起来,我一下子觉得前途万分美好,把电话挂了后,我竟然有了一种充满希望的感觉,盲目的希望,我觉得我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不应该被几个破女人给搅和了自己的生活,我还年轻着呢。然后呢?然后我接着把第二根油条吃完,洗脸刷牙换衣服,我要去参加婚礼,******美丽的美好的充满希望的婚礼。
那天的婚礼和别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那位单位里最漂亮的女人在化了浓妆穿上婚纱以后和别的新娘也没什么区别,我们乘着贴着喜字的小车在街上转了几圈以后终于停了下来,我的同事们聚集在一起,小房是管放鞭炮的,几乎所有的婚礼上放鞭炮的都是他,我有意和他们呆在一起,以前的婚礼上我总是躲着他们,他们显然没有注意到我这一反常态的举动,他们喝酒吃菜大声喧哗。
新郎和新娘过来给我们这桌敬酒,小房端着酒杯说了一大堆祝你们白头偕老之类的屁话,他的肩膀上还落着鞭炮的皮屑,花花绿绿的,我突然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后来回想的时候我认为自己是有意发出那种怪笑的,我那天象个没事找抽型的疯子,从一开始我就想捣出乱子来。小房听到笑声后回过头来看了看,当确认是我后,他显得恼怒不堪,你******笑什么?我站起来对他说,我笑关你屁事啊?所有的人都对我怒目而视,他们认为这样就能把我吓倒,这帮****。
我对自己的这个名字特别满意。我老爸受够了没钱的苦,他不仅给我起了这么一个阔气的名字,还逼着我上大学,又给我找了个他认为体面而轻松的工作,他是一个多么称职的老爸啊。可是他没想到我会对他不满意,我会对我拥有的一切感到不满意,他没法理解我突然辞去工作要去那个什么鸟太原的想法,他认为我脑袋一定是有毛病了,我没法跟他诉说我所遭遇的一切,我没法跟他说出我心底的难过,我过的不好啊,真的是这样,我在这里过不下去了。
我在劳动局上了两年班,我们那里的女人一个接一个拒绝我后去和别的男人结了婚,这是一件多么让人伤心的事情啊,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目标,我的生活变的麻木而毫无生气起来,我得给自己找乐子,给自己找目标,于是我开始攒钱买摩托车,上大学的时候我认为毕业后我很快会发大财,我会坐高级轿车,住豪华别墅,可是现在我他妈在为了一辆摩托车辛辛苦苦地攒钱。事实上我并不是特别需要一辆摩托车,我只是找不到女人而已。当两年结束的时候,我突然决定去太原,于是我把攒的钱取出来,我急匆匆地买了车票,急匆匆地收拾了行李,急匆匆地去单位辞了职,我铁了心要走,我的坚决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
不就是打架么?我老爸跟我说,咱给他钱就是了,要多少给多少。当时他已经看出是阻拦不了我了,只好这么说。事实上他并没有多少钱,我上大学那几年已经把他折腾个够戗了,这两年来我没提结婚这回事,他也就闭口不谈,我知道他是因为钱。倒是我妈有时候还表示一下自己的担心,她问我,你怎么还没交上女朋友啊?我一般不就这个问题和她深入探讨下去,这个问题已经把我自己折腾的要死要活的了。还有一个事实就是,即使我老爸能拿出钱来,问题也得不到解决,因为钱不是万能的,靠,这句话说出来真是有点可笑,但是这是真的,当我把啤酒瓶冲小房的脑袋上砸过去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同事们那种狼一样的目光,我知道我呆下去将会被孤立,将会被他们更加的看不起,当然他们不会再当面开我的玩笑,但是那么多人呆在一起把你排除在外而你又不得不和他们在同一个房子里坐下去,一想到这种状况我就头大,恐怖啊,所以我得走。
单位的有好几个头头,我辞职选择了平时感觉还不错的一个,是个女的,五十来岁,她唯一的缺点就是逢人便卖弄她的儿子,开口闭口就我儿子怎么怎么,我儿子怎么怎么,我们也和他儿子差不多大,照她嘴里说出来的那样,一比较我们简直连****都不如了,所以大家尽量避免和这位领导聊天,但是她居然能放得下领导的架子,上班就跑过来和我们打成一片,还好最后大家都习惯了她“儿子”,对这个小子由当初的敌视转为好奇,就是嘛,照老太太说的那样,十五岁就上了北大,二十一岁出国读博士,那还是个人么,简直就是机器嘛,可惜到现在也没见着,人家是大人物,难得回来一次。头头一见面就跟我道歉,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她跟我说,沙发啊,看来我这领导的工作做的确实还是不够。我听完这句话一脸莫名其妙,她接着说,我对你关心不够,说完还满脸的歉意。我连忙说,领导你别开玩笑了,是我给你添麻烦了。这时候领导突然靠前一步,问我,有没有合意的?我给你出面做媒去!我心里不由惊叹道,到底是领导啊,一下就看到了问题的根本所在,别看人家平时儿子短儿子长的,眼睛雪亮着呢。不劳你老费心,我是想来辞职的!
我们领导虽然自始至终都作出一副舍不得的样子,不过还是给我办了手续,谁心里不明白谁啊,一个破劳动局,屁事也没有,平时上班就是聊天打扑克,即使你是天才,是爱因斯坦,是牛顿,在这里也一点用处也没有,既然一点用处也没有,谁稀罕你啊,没人拦着你滚蛋,拦你?吃饱了撑的啊?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上了火车,现在是五月,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上车以前我给张文物打了个电话,张文物说,来了好啊,来了好,翻来覆去就这两句,让我觉得厌烦无比,当时甚至有一种去了不去找他的冲动,后来一想不可能,不找他找谁啊?找我那些大学同学么?人家也许早就不认识我这个鸟人了。火车上人很多,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五一长假刚结束,学生都忙着返校呢。我坐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不幸地是周围没有一个学生,全是拖家带口的民工,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总是同情人家,感觉生活真是艰难,现在对他们只剩下厌倦了,他们让我一下子掉进了熟悉的过去那种一年两次寒暑假往家跑的学生生活,车厢里的吵闹声和各种气味夹杂在一起,没走多远我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起来。
看一个人有多少价值,唯一的依据就是看他能借多少钱。张文物跟我说。这句话他已经说了好多遍了,看样子还要一直说下去,我讨厌他说这句话,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句话不对,而是因为根据这个推断一下我就是个毫无价值的人了。尽管我自己也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可是要这么直接承认下来还是有些难度的。我对他说,去你妈的,别再说这个了行不行?!当时我们正在一个小饭店里喝酒,现在我已经从张文物的客人的那个角色里出来了,不是我自己主动出来的,是张文物间接地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首先他把每天跟我吃饭的地点由原来的一个豪华饭店里搬了出来,改在了这个小饭店,接着有一天吃完饭后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突然叫了起来,呀,我忘了带钱包了,你身上有钱没?从那天开始我就用自己的钱吃饭了,偶尔还得请一下忘了带钱包的张文物。
张文物作为一个和我并不是要好的朋友,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他心存轻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绝对算是称职,不,不是称职,简直是太称职了。他让我免费住在他租来的房子里,尽管因为他的女朋友的存在,让我感到诸多不便,尽管我每天都得陪着他取货装机子,偶尔还得挨一通他的骂,我还是比较满意的,这样子总比露宿街头要好的多。要知道就我带来的那点钱,什么都自己掏的话,早折腾完了。
张文物自己过的并不是特别好,当然要比我好的太多了,他说照他现在这样子做下去,再过两年肯定就能买上房子了,他对未来充满信心,这一点我就肯定做不到,当我坐着公交车经过一片有一片什么什么住宅小区的时候心里总是感到绝望,这种绝望刚开始的时候甚至能持续到一个星期,在这一个星期里我总是愁眉苦脸,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后来好了一些,我逐渐能平静地面对一切物质上的差距了,我越来越麻木了起来,这说明我正在正常起来,具备了在这个城市长久安营扎寨的先决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