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果然是逼着人随时随地睡觉的季节，吴语想。今天庞贝穿的裙子没那么些花边，半张脸在空调强劲的风里有点儿发青。他的视线从大半张俯下去的脸移到桌上，那里摆着本硬塑胶皮手帐，花花绿绿的纸条在里面探头探脑，皮筋勒口却没来得及勒好，都有点儿被风翻乱了。
那些探出犄角来的花纸片儿，有些还缠满了颜色鲜亮的纸胶带——这玩意儿吴语倒是熟。店里有时会搭着卖点儿文具套装，便有女生来问有没有和纸胶带卖，几本文艺小清新向的mook也出了手帐啊纸胶带啊一类的特辑，看来确实算是流行趋势。满纸头的蕾丝，庞贝不喜欢才是奇怪。
他轻轻伸过手去，想好心帮忙关上日程本。
里面还有几张旧得要掉渣的纸，快要掉出来，他也都给悉数夹了回去。
那几张纸泛黄挺厉害，摸起来不像是现在的书装帧会用的种类，糙得有点儿磨手，上面的文字也是晦暗不清。吴语每天在书堆里混日子，日版完全版和初版珍藏版的纸他都蹭过几次，从来没试过这感觉的。不过按庞贝爱好收集周边和绝版书的劲儿，在她的手帐本里出现什么珍稀品种都不稀奇。
他夹好纸，合起手帐本，还好心地拿遥控器将将空调的出风口往上抬一丁点儿。
空调发动机的声音才刚归于平静，窗外的声音又喧哗开来。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高三正在上晚自习的校园。
区中的晚自习居然有下课这一说了？吴语心生疑惑。
庞贝还没有醒，他走到窗边向外看了一眼。
那是被怪物追逐时才会有的动静，是生命被不知名的东西威胁后本能想要逃跑的动静。高三楼里的学生一群群地挤在楼梯上，而楼下堵着的，正是鳄鱼头狮子身体的阿米特。
他转身看着庞贝，沉睡的大小姐居然直直地坐起身来，而眼睛还是紧紧地闭着。
大概是在做梦。吴语觉得这节骨眼儿上闹梦游，简直是双重的恐惧。但现在，从实验楼退出去，又是另一番作死。
他学聪明了，先给片儿警们顺手发条短信，再来细细研究自己的退路问题。
留在实验楼里，大概方便顺手泼个硫酸什么的？隔壁还有电子技术实验室，找到电锯就完美了，前提是别操纵失败误伤自己……
或者干脆躲进男厕所里得了！火灾能躲，这会儿避难也行？
不过躲厕所里，就不太好带着庞贝了。
“你醒醒？”他用一根手指头试探着戳向庞贝的肩头。回应他的还是紧闭的眼睛，和没有反应的脸。夏天的傍晚总是来得迟，天色即使暗下去，也会残存着金边挂在升出来的月亮下，永远不让人好好观星。
还没等他想好该往哪儿躲，以及是不是要带着庞贝一起逃，他的眼睛又和阿米特的黄色鳄鱼眼对上了。
“杀了我。”这次阿米特的声音直直地钉进了吴语的耳膜。他分明应该听不懂古奥玄妙的语言，更不可能在实验楼和高三教学楼的间隔中捕捉到阿米特的话。
想杀也没法杀掉啊！他吴语何德何能！
史来穆倒是及时从教室里追了出来。他在楼道里守着，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学生大约都是些单纯善良的存在，没有一个让阿米特下得了口的猎物。
吴语又看着庞贝的睡脸，惊惶在眼睑覆盖之下变成了眼球快速的挪移，看来不仅是睡得沉，还梦得香。片儿警们偏偏还没有来。
他还没有想好逃跑的路线，便感觉到周身一阵异样。再睁开眼睛，竟然又是那个灰白色的空间了。
只是在夜晚的粉饰下，灰白色的天也不再明显。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阿米特竟然也不在这片空间之内。他从实验楼的窗户向外看，只能看到仍在楼梯口维持着秩序，却找不到一个学生的史来穆。
“老史！怎么了这是？”吴语一口气跑了过去。如果读书那会儿体育老师能看到他的速度，一定会觉得开长期病假条不上课的事儿是瞎掰。
“先观察一下，还有没有其他的生物。说不定阿米特藏在哪个不容易发现的地方。”史来穆依旧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他伸长手臂，轻而易举地取下挂在高处的应急灯，“夜晚加上异空间，双重危险。”
“哦。”吴语只能跟着光线向前移动。夜晚的校园还是没有变化，连门口的公交车站都依旧点亮着广告牌。在校园内排查无果后，史来穆向校外走去。
“你不管学生们啦？”吴语明白这是要找到异空间的突破口。
“快找到的时候，还是需要麻烦你穿过去。”史来穆指着公交车站，“你有没有觉得，这次的异空间和之前有所不同？”
顺着史来穆手指的方向，吴语看到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当然不会有乘客，门也没有打开。那辆车便继续开走了，看不清上面载着谁。
“你是要我坐着这趟车去看看？”
“没错。”史来穆的语气中竟然有些担心，“前几次，我们还能找到同行的伙伴，但这次，也许不得不让你一个人走一遭了。我也不清楚，公交车为什么还能正常运行着，但上面一定会有需要的答案。作为援助，我至少送你到车站吧。”
“别……”吴语现在既没有防御措施，也没有任何趁手的能当武器的东西，总觉得自己是去自投罗网来着。但史来穆坚持陪着他一直走到校门口，他也只能在候车的长椅上坐下。夏天的金属椅子被白昼的日光烤熟了，现在坐上去还烘得要命。
车来了。吴语站起身，准备刷公交卡，但车依旧只是停在他的面前，丝毫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开门哎！我要上车！”他拍着门喊。
车尾放出一阵气体，竟然又开走了。
“老史，我觉得这车上不得啊……”他转身说，“门儿都不给开——”
“而且上面的乘客很满。”史来穆的表情一点都不轻松，“看来公交车确实是解决的关键，但并不只是普通的交通工具。再等等，发现任何异常赶快告诉我。”
他们继续等待着，周围依旧没有出现任何一种生物的影子。吴语试着拨了几次肖骆离的电话，但每一次都鬼使神差地按错了键。他索性不在电话簿里翻号码，直接输入一串数字，可最后几位也总是拨错。最后他直接扯着嗓子向对面的楼喊起来，按理说这会儿红龙还是该在家做饭。
没有回答。
“觉得奇怪么？”回应他的声音居然在背后响了起来。那声音不大，但调门挺高。不用回头便知道，这还配了高跟鞋的混响只有“女王大人”才能具备。
“你来这里干什么？”史来穆先一步问。
“夏天的巧克力太容易融化，我就只能买些巧克力冰淇淋，附近的冷饮店不错，有问题么？”齐呓答非所问。
“你也在找出去的路？”吴语看到她手上果然端了一盒已经见底的冰淇淋。
“我没有你们这么傻。”齐呓准确无误地将冰淇淋盒掷入垃圾桶，“尤其是你，史来穆，身经百战还看不出你现在的处境？你的观察能力和判断水准，是不是都在空间形成的时候消失了？”
“你是说……”史来穆顿时警觉起来。他看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眼睛一眨都不眨，似乎在守着一个不愿意确定的答案。
“有问题？”吴语凑过去问道。
“你应该也能看出来。”齐呓的高跟鞋在他周围来回踏着。她今天穿了一身火红的长裙，简直像要跳弗拉门戈，“给个提示，注意车。”
下一班公交车如期而至。区中这站离起点站不远，每趟车的间隔只有五分钟左右，上面的人也并不会太多。吴语踮起脚，看到车里还是坐满了人。确实是人，或者至少看上去是人类。车门依旧没有打开，他便不再拘泥于上车的问题，按照齐呓的指示端详着车的外形。
“果然是同一辆……”还不等他看完车身上的广告，史来穆已经作出了结论。
吴语迅速地扫了一眼车尾的牌照，将数字默默记下来，问道：
“你这么肯定？”
“下一辆来的时候，你再看。”
待到又一班车停在面前，吴语觉得事儿有点可怕了。
“现在，你还觉得这是一般的异空间么？”齐呓靠在广告牌边说道，“有时候，别让你那点只考虑学生的心被显而易见的事实给蒙蔽了。”
史来穆破天荒地对着齐呓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不是异空间，那灰白色是……怎么回事？”吴语拽着史来穆问。
“齐呓的本职，决定了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史来穆解释道。
“你是说——”吴语盯着被灰白色笼罩起来的夜空和月亮，就像老纪录片里一样，还带着胶片老化产生的雪花点和竖条——如果按史来穆和齐呓的解释，一切无法理喻的异象就太简单了。
“我们在梦里。”他不情愿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