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牛尾巴比……比牛耳朵有肉……”贾好祥咂咂嘴,好像是他在吃牛尾巴一般。
这时,外边一阵骚动,有人喊:“画家回来了……”
画家就是周章云,上个月满刑出去的。劳改队照不成相,就是可以照相,谁也不会穿着没有衣领、胸前印着编号的囚服照相。自从周章云来到四大队,他就成了照相机,寥寥几笔,就画得微妙微俏。衣服当然不是囚服,光头上也有头发,关键是,你想穿什么衣服就画什么衣服,想要什么发型就画什么头型。
大家跑出去看热闹,连陈恒山也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孔修荣没有动,坐着,像一尊石雕。
贾好祥没有出去,看着他问:“几几……根?牛尾巴?”
盗窃医院的消炎药可不是一般案件,消炎药本来就是紧俏物资,国家管制很严,从那几个公安嘴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数量很大,枪毙都不为过。汪文丽心里七上八下的,一直坐在农场办公室等消息。专案组同时组织医院进行盘库,看看究竟少了多少药品。
举报人是蒲国光,这个人的原则性还是很强的,属于那种不折不扣执行上级决定的人,党叫干啥就干啥。如果说缺点嘛,好像有点好色,听说爱玩弄女犯人,但也是道听途说,这种事没有女人告他,没有捉奸在床,谁也不好拿到桌面上来讲。汪文丽隐约觉得这里面有问题,这不等于就是说医院丢失的药品都要栽在宋明远和杨雨荷的头上吗?关键是,一贯很讲组织原则的蒲国光为什么就直接捅到县公安局呢?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想置宋明远于死地。
其实,去年蒲国光打了宋明远一枪后,她就有很多疑问。蒲国光是战斗英雄,有名的阻击手,那一枪很明显是想要宋明远的命。要不是杨雨荷,宋明远决计活不了。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蒲国光是去年初才转业来到农场的,宋明远在二大队服刑,两者平常不可能接触到,怕是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可能发生矛盾呢?
但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还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怨。这个挨千刀的宋明远,究竟心里还有多少秘密?虽然她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可是那不是爱情,是宋明远让她明白了什么叫爱情,什么叫牵肠挂肚,什么叫海枯石烂。她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等着他满刑。她一直沉浸在一厢情愿的爱情中,直到他快满刑了,她才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很多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何况他得回原籍,继续受到监管,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留下来就业。要留场就业,必须姚志海点头,平日里她风风火火的,但要为一个在别人眼里与她毫不相干的男人说情,她迟疑了。本来没什么瓜葛,这么一来,好像他俩早就勾搭成奸了一般。思前想后,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进了姚志海的办公室。哪知道姚志海也在为他留场就业的事儿恼火。原来姚志海也想把他留下来,当个工人总比回去当农民强吧?可宋明远就是死脑筋,坚决要回去。她明白了,这也不是爱情,顶多算是单相思罢了。这么多年来,她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爱情。
她彻底绝望了。其实绝望并不是什么坏事,绝望之后便是死心,就像风雨之后有彩虹一般,可老天爷偏偏不让她死心,没过多久,宋明远回来了。好在吴龙喜是个有心人,跟他挑明了,可这家伙直到现在还不表态,既不说同意,也不拒绝,还躲着她。今天上山就是去问问他究竟愿不愿意,不愿意给个话,愿意就结婚办喜事。找了一圈没找到,问四大队干部,都说上山去了。她知道他是在故意躲着她,正气恼间,宋明远回来了,她刚要冲过去,哪知来了几个公安,不由分说将他绑了。
正在胡思乱想,吴道勇走了进来,劝她回去休息,说一有消息就告诉她。她不干,就要在这里等。吴道勇说你把人家的面子都扫光了,万一他们看见你较起真来就麻烦了。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不也是公安干部吗?吴道勇说在他们眼里我们压根儿就不是公安干部,是劳改队干部。
正说着,周光林路过门口看见了她,便在门口指着她叫嚷:“你,就是你,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在过问你的事情。”
汪文丽一下子蹦起来,也指着他叫嚷:“你啥意思?给我说清楚!”
“啥意思?妨碍公务!”
汪文丽也不示弱:“我还要告你妨碍公务呢,你公安了不起?就可以到劳改队随便抓人?谁给你的权力?”
“只要是坏人,不管他在哪儿,我们都可以抓!”
“哟,好大的口气,哼哼,你有本事去美国、去联合国抓,最好去台湾把蒋介石抓来审判。”
“你这个同志怎么胡搅蛮缠呢?”周光林自知有点理亏,但嘴上还是很强硬。
汪文丽一阵风走到他面前,双手叉腰,尖声尖气继续叫嚷:“你姑奶奶我就胡搅蛮缠了,怎么地?!”
“你……”周光林头一次遇到这么不讲理的,又气又急。
汪文丽打断他的话:“你什么你,你别忘了,我们一样也是公安干部。”
周光林被她刀子一般的嘴轰炸着,情急之下吼起来:“我们才是公安干部,你们是劳改干部……”
办公楼的其他同事都跑出来看稀奇,汪文丽趁机煽动他们的情绪,大声说:“你们公安局才是公安干部,我们就不是,这是哪门子道理?”
大家都叫嚷起来,一个头发花白的干部站出来,指着周光林教训道:“老子打天下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耍泥巴,敢在这里胡说,你信不信我抽你几耳光,然后去找你们局长评理,你局长也得踢你几脚。”
吴道勇见已经差不多了,便走到老干部目前客客气气地说:“孙老红军,孙老,你别跟这小子一般见识,他走的路还没你老身上的伤疤多,跟他生气,不值当,不值当。”
“看到没有?你们局长和他就是我手下的兵!”孙老红军指着吴道勇说。
周光林见状,连忙立正敬礼。
“你小子,还懂点礼貌。去吧。”孙老红军爽朗地大笑。
周光林一溜烟跑了。
大家都散去,汪文丽被那周光林搅扰一番后,心情越发低沉,见办案组准备吃晚饭,就郁郁不乐地回家。
刚进门,就听见母亲在厨房里惊叫。她连忙跑进去,原来是母亲不小心打翻了油碗,油刚刚出锅,溅起的油滴烫伤了她的手。汪文丽连忙舀了一瓢水,要给她冲洗。哪知母亲一把推开她,拿了一块布条吸灶台上的油,然后把布条上的油拧在油碗里。
“妈,油要紧还是手要紧?”汪文丽叫起来。
母亲憨憨一笑:“油要紧。”
“啥?!”
母亲说:“手嘛,你瞧,不就破了点皮嘛,几天就好了,可这油没了就没了……”
汪文丽心里一阵难过,找来纱布给她包扎,说:“妈,不就一点油吗?我给你钱,你去买嘛。”
老人叹气:“你说的轻巧,当家才知油盐贵,现在供应就那么一点点,你就是再有钱,也买不到。”
两溪口自由市场都取消了,有时候农场干部、工人到农民那里买点菜都得偷偷摸摸的,而眼下,不说菜,就连野菜也都挖得差不多了。幸亏农场自己种的有,所以每天还能分到一点点。但是再过十天半月,怕是连菜都分不到了。
“这日子……你说,老百姓开荒种点粮食蔬菜,怎么就不准了呢?”母亲叹息。
“上面说是资本主义。”
“啥资本主义,没吃的那才叫资本主义呢。”
汪老红军开门进来,听见这话,便批评老伴:“你又在胡说啥呢?你这话要是在外头说,那就是****反社会主义。”
老伴马上反驳:“那收音机里每天都在说,美帝国主义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嘛,啥叫水深火热?哪不就是没吃的么?”
汪老红军一时语塞,愣怔了几秒,咕嘟一句,转身走了。
母亲的话像一块砖头压在汪文丽心上,她回到自己屋子,倒在床上,不一会儿,母亲喊她吃饭,她说:“你们先吃,我不饿。”
“老头子,你去叫叫。”
汪老红军正坐在阳台听收音机,慢步踱进汪文丽的房间。
“我不想吃,你们先吃嘛。”汪文丽用被子蒙着脑袋,不耐烦地说。
汪父说:“我叫你妈妈给小宋准备了一份,一会儿你给他送去。”
他说完,就走了出去。
汪文丽一骨碌爬起来,但马上又迟疑了,靠着床头坐着,有些沮丧。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下床,走进了客厅。
是干豇豆炖腊肉排骨,这可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她感激地望了一眼父亲。
“吃,吃吧。”父亲给她夹了一块排骨。
“爸爸……”她呜咽地叫了一声。
汪父笑道:“这是你妈妈安排的。”
汪母从厨房出来,拿着一个饭盒,放在她面前说:“这是给小宋的。”
“妈妈,你不反对我跟宋明远……”汪文丽热泪盈眶。
汪母叹息了一声:“你下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你是他未婚妻,农场都传遍了,我能说啥?吃吧吃吧……”
“妈,还有么?能不能多备一份?”汪文丽问。
汪母面有难色,说:“家里就剩下这点腊肉了,今儿个全煮了。”
汪文丽走进厨房拿出一个饭盒,把桌子上的腊肉分成三等分,其实一份也就是一块排骨,一片肥腊肉。给父亲母亲各一份,剩下一份放在饭盒里。
两个老人不约而同将排骨夹出来放在汪文丽的碗里,汪文丽哪里肯,站起来又要放回他们碗里。母亲急了,拦住她说:“你这孩子,我和你爸啥没吃过?别让来让去了,吃吧,啊!”
母亲说完端起碗,走进了厨房。
汪文丽知道,母亲舍不得吃碗里那片肥腊肉,她躲进厨房是为了把肉拿出来,等下次熬成油炒菜。她把两块排骨的肉全部踢下来,给父亲和母亲分了一份。母亲端起碗又要进厨房,汪文丽看着心痛,叫了一声:“妈!”
汪父说:“老婆子,女儿叫你吃,你就吃嘛。”
汪母自言自语:“吃了这顿没下顿,我这心呀,一天到晚都是悬着的,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