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兴身世可怜,八岁那年,爹死娘嫁人把他丢给了年迈的祖父。没多久,祖父也去世了,无依无靠的泽兴被自己的姑姑接到了清水洼。泽兴的姑姑就住在水仙家隔壁,两个年岁相当的孩子很快成了要好的伙伴,一同下河摸鱼,一同上山割草,一同爬到树上摘杏,回忆起来,还真有那么点“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意思。
泽兴好奇地问她:“水仙,你的名字真好听,你为啥叫水仙?”
“我哪儿知道,这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儿。我姐叫水兰,我叫水仙,我妹叫水花。”
“我告诉你吧,水仙是一种好看的花儿。”
“我知道它是花,听说是长在水里的,可我没见过。”
“你真是白叫了这名儿,连水仙花都没见过。”
“那你一定见过了,它长什么样儿?”
泽兴憨憨地摸摸自己的头:“其实,我也没见过。”
水仙扬起手掌拍在了泽兴的头上:“坏小子,那你还有脸说我。”
泽兴求饶:“日后,等我长大了,头一件事就是送你一盆水仙花。”
“好,那我就饶了你,不过,你说话可得算数……”水仙伸出手,两个人的小指钩到一起,一起信誓旦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王八蛋。”
泽兴的姑姑不止一次与水仙娘开玩笑,瞧这俩娃好的跟什么似的,等你家水仙长大了给我们泽兴当媳妇吧。水仙娘也喜欢这个干眉净眼的男孩,便就驴下坡,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那就说定了,这门亲就算订下了。泽兴姑姑马上接口,好,谁也不许反悔。
泽兴姑姑下地回来,怀里揣着一包酸枣,路过水仙家门口,喊道:“媳妇,媳妇,给你一把酸枣。”水仙听到了,欢快地从屋里跑出来,接过酸枣,心里又酸又甜,又羞又喜。
水仙娘见到泽兴,也忘不了打趣:“泽兴,你可是俺家的女婿,你没意见吧。”
泽兴也不害羞,大声说:“水仙愿意我就愿意。”听的人都笑出了声。
大人们半真半假的玩笑到了两个孩子心里可就种下了根,没人处,泽兴说:“水仙,你长大了要嫁给我做媳妇的。”
水仙嗔道:“我才不嫁你。”
“这事不由你,你娘和我姑都把这事定下了。”
“你少胡说哩,再胡说,看我拧你的嘴。”水仙伸手就去抓泽兴的嘴。
泽兴边躲边说:“我哪里胡说了,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就是拧我的嘴,我也要说。”
水仙羞得满脸绯红,扭转身子跑开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日子没过几年,两个人转眼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心事。心里虽是惦着对方的,表面上,反而疏远了。泽兴相貌生得周正,招女孩子喜欢。有一次,放学路上,他与村里另一个姑娘前后脚相跟着,那姑娘忽然蹲下身子捂着肚子嘴里直嚷肚疼。泽兴见状不能不管,只好躬腰背着她,一路小跑,把她送回家。这情形恰巧被水仙看到了。水仙心里难过得像是被水泡过的棉花,吸足了水,沉到了心底。到了晚上,她端着一碗合子饭坐到门槛上,竟是咽不下去。
泽兴不知何时也端着碗走到她旁边,没头没脑丢下一句话:“水仙,你就放心吧。”
水仙听得怔怔的,站起身,想要反唇相讥,泽兴却已经躲回院里了。“你就放心吧”这五个字在水仙的脑子里整整盘旋了一夜。
泽兴十五岁那年,改嫁的母亲上门寻他,提出要带他走。他母亲再嫁的是一个死了老婆的外地矿工,矿工起先不许她带孩子,她才不得已丢下了儿子,为此心里歉疚不已。嫁给矿工后,常因思念儿子悲悲切切。矿工膝下无子,只有个女儿,泽兴母亲嫁过去生的也是个丫头,矿工扛不住妻子整日唉声叹气,唠唠叨叨,便答应她把前面的儿子接来一起过。
母亲要带走儿子,做姑姑的自然不能推却。再则,那个年月,家家户户都是缺吃少穿,多一张嘴就多一口饭。泽兴姑姑就是再舍不得侄儿,也只是搂在怀里,洒了几滴泪,便让他跟着母亲走了。
泽兴临走那天,恰逢水仙走亲戚去了姥姥家,回到清水洼根本不知发生了啥事。几天没有看见泽兴的影子,实在忍不住了,佯作不经意地问家里人:“泽兴去哪里了,咋好几天不见他?”水仙娘这才想起来:“哎哟,闺女,你不说我把这事儿忘了,隔壁的泽兴小子被他亲娘接走了,过好日子去了,听说她娘嫁的是个城里的工人。泽兴小子临走那天,跑进来特意说,大娘,烦你告诉水仙一声,我走了。瞧我这记性,愣是忘告你了。”
水仙娘说得无事人一般,字字句句听到水仙耳朵里却是倾盆大雨,雷鸣电闪。十五岁的姑娘已经懂得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撑着身子在院里抱柴火,把柴火一捆一捆搬进厨房角落,摞得整整齐齐。最后,拾了几根扔进炉膛,刺鼻的烟雾熏得她流了满脸的泪。
泽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走了,甚至没有来得及当面说一句告别的话。童年的伙伴,少年的挚友,然而,说走,也便走了。泽兴走后的几年里,水仙常常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情形,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历历在目。她的耳边仍旧回响着暮色中,泽兴丢给她的那句话——水仙,你就放心吧。可是,她抚一下自己的胸口,哀哀地想,我怎么可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