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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附录 文学略影

美国记者采访雪漠的日子

陈亦新

1.美国记者来了

记得,那天很晴。省上派一辆车载来了美国记者。他们通过外交部和省外事办,指明要采访雪漠。

这是海外媒体第二次采访爸爸,第一次是罗马尼亚的国际广播电台。

美国记者的这次专访,“蓄谋已久”了。他们先是在雪漠文化网上查到了爸爸的Email,发来邮件,说他们是美国旧金山KTSF26电视台,要是雪漠先生方便的话,他们就专程到中国来。后来,中国新闻社也打来电话,预约此事;再后来,省外办商定了时间。

爸爸说,采访我一个人没意思,还是采访凉州贤孝吧。

我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怀疑。我不太相信仅仅为了一个节目,人家会从大洋彼岸飞来。他们会为了一个小小的节目,花费数万元的开销?当然,我们的贤孝是值得采访的,可这个时代太缺少慧眼,很少有人看到这些比金子还宝贵的民间文化,正在时代的飓风里悄然消逝。

电话里约好,17号中午到武威。此后数日,我心里总抹不开这事,我似乎期待着这次专访,怕他们失约。因为爸爸已给老家打了电话,请那些老艺人们不要外出。爸爸说,真正的贤孝在乡下。应该让客人亲身感受那种氛围,他们才会对贤孝有直观的印象。我明白爸爸的心,他想借此机会,让那些老艺人露露脸。他们活得太苦太累,唱了一辈子贤孝,到老了,生活却越加清贫困窘。没有人重视他们的存在。希望这次采访,可以安慰一下那些苍老无奈的心。

17号那天,我起得很早,一直转出转进。妈妈指着我笑:“十八的大小伙了,一点都不稳重,真是压不瓷的青稞秸子。”我虽绷着眼睛极力反驳,但还是拿起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电话一直没有响。到后来,我有些焦躁不安了。心中的期待,开始转为不好的猜测。

期间,爸爸一直在楼上稳若泰山地写小说。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着急呢?万一他们不来,不是骗了乡亲们吗?可我不敢问,他写小说时,是最讨厌别人打扰的,我还是知趣地走开吧。

十点多,妈妈坐车先去了乡下。她带着我给奶奶买的袜子和月饼,还有一些蔬菜。

十二点,我已满腹怨气,心里开始叨咕。爸爸走下楼来,叫我穿好衣服跟他走,说美国记者快到宾馆了。他们给他发过短信了。

一辆白色的“丰田”进了宾馆大门。车门打开后,下来了好多人。他们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相互交流着。快上电梯的时候,一位男士和我握了握手,并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你好!梁国书。”我一看,哟,是电视台“周末新闻”的总制片人。

随后,爸爸带他们去北关市场吃“三套车”。吃过后,没回宾馆,直接坐车去了乡下。

车上我和那位叫斯美玲的女士聊了起来,她是电视台新闻编辑部主任。她很有修养,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真诚地向你微笑。她的笑让人感觉很舒服。她非常坦荡地面对任何一位和她交谈的人。从她的眼神里,你可以感觉到她对你的尊重。

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中国新闻社的记者,和省外事办的几位官员。

快到老家时,村里的小伙子们骑着摩托车来迎我们,其中就有我的小叔叔陈开青。满脸的尘土,并没有掩盖他们全身洋溢的喜悦。

贤孝会安排在村委会旧址,这儿曾是大队队部,后来改成了幼儿园;再后来,幼儿园搬走后,就只住着老鼠。破败的屋檐,隐隐在天地间诉说着逝去的年华。

我们一下车,乡亲们就围了上来。一个按辈分我应该叫他爷爷的人,悄悄拉住了我的衣角,凑到我耳边说:“涛涛(我小名),这些外国人怎么会说中国话?电视上不都是咿里哇啦的?”我悄悄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天生的吧。

一个小伙子大声说:“只许你中国人会说外国话,就不许外国人会说中国话?”

“嘘,不要让他们听着了”——老爷爷说这话的声音,比那个小伙子还大。

2.陈儿贤孝会

村部的院门年久失修,爬满了暗红色的铁锈,稍一碰,便“咯吱”地叫唤个不停。不过,往里挤的人们并没注意到它的抗议,都有意无意地和它进行亲密接触。一到院内,我暗暗吃惊:这么多人!洪祥镇的艺人几乎都到了。后来我才知道,接到爸爸的电话后,他们就开始自发组织,已经排练了三天。有些老艺人家离这很远,骑车需要一个多小时。

所有人都很兴奋,他们偷望几眼“外国人”,在相互交流完自己的看法后,开始大声地说笑。院子北边堆满了玉米,黄灿灿的,很好看。

爸爸开始介绍来自美国的记者,每介绍一位,人们都报以热烈的掌声。我忽然为这些乡亲们感到骄傲。随后,爸爸诸一向记者介绍我们的贤孝艺人。

我开始跑前跑后地摄像,选取些独特的角度,以便能全面地记录这次贤孝会。

第一个表演的,叫李林红,我们都叫他李爷。他是凉州城北乡的贤孝祖师爷,已经七十八岁了。留着白白的胡子,沧桑却也脱俗。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活得很坦荡,很有骨气。他从没和别人套过近乎,无论你多么富有,社会地位多高。对待任何人,都是敬而不媚。他是《大漠祭》里孟八爷似的人物。

他刚甩起手指,三弦子的声音就惊鸟般蹿向天际,泼出一种天籁,洒入人的灵魂深处,让人觉出千年的沧桑。那韵律,仿佛大漠里绝美的落日和遒劲的胡杨。我暗暗赞叹:这般年纪了,还能弹出这般韵味,这才是真正的大师!

他唱的是《吕祖买药》,这个曲目很古老,小时候我便听过。爸爸曾在好多文章中重点介绍过它。《吕祖买药》讲的是八仙中吕洞宾的故事。说某年三月初三,吕洞宾在给王母拜寿时,酒后乱言,王母大怒,将他贬到杭州。观音怕他迷失了本性,变做卖药先生,去点化他。二人相遇后,吕洞宾故意刁难,要买“家祸散”、“顺气丸”、“消毒饮”、“化气丹”四味药。大士便给他开出了药方:“本分”四两、“孝顺”三钱、“老实”做个引子、“好肚肠”放上一条。然后,叫他到“心平铺”里买,到“公平秤”上称,到“容人案”上切,到“宽心锅”里炒,到“让人坑”里碾,用“三思箩儿”箩。然后,用蜂蜜团成“菩提籽”大小的药丸。谁吃了这药,百病不生。

贤孝就是这样,用老百姓喜欢的方式,把一些做人的哲学或伦理道德传播给大家。无形之中,在听曲人心里种下“贤”与“孝”的种子。其作用,同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让天下百姓颂背《大诰》一样。只是老百姓更容易接受贤孝这种方式。千百年以来,贤孝不知改变了多少人的心灵。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几乎是凉州百姓的精神食粮。

现在,贤孝已经站在了时代的悬崖边上,或许不久以后,它真的就成为历史了。先进的科技产品,占领了人们的眼球与思想。过去很多人围在一个大炕上几日几夜地听贤孝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充满荧屏的,大多是美 腿女人和所谓的时尚节目。更可怕的是,没有哪个青年,愿意背着三弦子,去瞎仙门前拜师学艺了。

无数个黑夜里,瞎眼的贤孝艺人们只能坐在冰冷的炕上,摸着落满灰尘的弦子,朝着夜空,叹几口无奈的闲气。他们心里的夜色比自然的夜色更浓!在这个红尘中,似乎没人去在意这个失落的群体,没人去关注这个曾承载了精神的文化化石。

瞎仙们的灵魂家园萎缩了。莫非,他们真的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给李林红大爷照了好多像,美国记者更是精心地拍摄。后来,美国记者告诉我,老人们唱的内容,他们一句也没听懂,但他们觉得很美。

3.“瞎仙”贾福山

第二个上场的艺人是贾福山,也六十多岁了。他很有名,爸爸在好多文章中写过他。

很小的时候,我就随爸爸进了城。乡村在我的印象里,仅是几个很美的片段。然而,“瞎仙”贾福山却给我留下了非常独特的记忆。

贾福山是老家凉州有名的瞎仙。其有名不仅因为贤孝唱得好,三弦弹得好,更因为他为人“怪异”。他曾出现在爸爸的小说《大漠祭》中。

瞎仙又名“瞎贤”。在凉州,他们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群体。人们既敬畏他们,又有种非常矛盾的心理。绝大部分瞎仙贫困潦倒,以卖唱为生,且难以维持生计。常常遇到的情况是吼了一天,而面前罐子里的硬币还不够买几个馒头,但这是他们唯一的收入来源。不过好的一点是他们大多知足常乐,对于上天的不公看得很开,常常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天喝凉水。在为人处世方面,他们也有独到的见解,对于世俗的东西更是看得很谈。谈话间总能给别人带来清凉和豁达,仿佛他们是超然于世外的高人,让与他们谈话者忘了,这些瞎仙仅仅是社会的弱势群体。

瞎仙虽瞎,却也都是能人,谁有谁的绝活。有的善于祭神算卦;有的能祛灾燎病。他们虽没读书,却眼瞎心亮,装了一肚子的智慧。

贾福山属于二者的混合体,他能推阴阳,卜凶吉,六十花甲子倒背如流。中国五千年历史,他也烂熟于心,常常语出惊人,却又从不卖弄,也不指望这些本事给自己带来些什么。或许在他眼里,这些根本算不上本事,更属于一种本能。对于那些找上门的乡亲们,他也从不拒绝。没什么急事时,他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老是猴一样蹲在自家的炕上。

他是怎么瞎的,有好多种说法。总之,从我能记事起,他就瞎了。对于他,我很熟悉,他家与我家相隔不过百米。爸爸是听他的贤孝长大的,他老说:“没有凉州贤孝,就没有今天的雪漠。”每次回老家,我们都会去看他,给他带点钱和吃的。他没任何收入。前几年国家还给残疾人一些补助,一年有百十来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补助没了。他又自视清高,不愿像别的瞎仙那样卖唱,骨子里的坚韧更使他不向任何人开口叫穷。于是,他真的一贫如洗了。没有人理解他,在乡亲们看来,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话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一边抽烟,一边笑,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志趣相投的人,他出门更少了。

小时候,我便爱去他家,那时他整天开着收音机听评书。收音机是最老式的那种,已经很旧了。音质不是很好,总有杂音,但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一脸逍遥。我一去,他便关了收音机,给我讲故事。爸爸后来的小说《大漠祭》、《猎原》、《白虎关》,就得益于贾瞎仙的聊。

贾福山爱抽烟,但不抽纸烟,一是太贵,二是劲道不够。他腰间插着一个长长的烟锅。我看不出这烟锅是啥材料做的,后来别人告诉我,这是黑鹰的膀子。烟锅头和杆身被他的大手磨得油光发亮。烟锅上吊个不大的布兜,里面是烟叶。他用的打火机也很特别,是那种很久以前的汽油打火机,现在早销声匿迹了。每说几句话,他便打开布兜,捏一点烟叶,塞进烟锅,用大拇指和食指把火机上的火苗捏到两指中间,再对准烟锅头,贪婪地吸一口,神情快活似神仙。然后,再细心地绕好烟袋,把烟锅插进腰间。但说不了几句话,他又抽出烟锅,从容地吸上几吸。那模样,似乎不是为了抽烟,而仅仅是为了享受那一系列过程。于是他的手指被熏得奇黑,再也洗不净了。

看不到一点儿光亮的贾福山却总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需要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针。这成为我小时候无法理解的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后来我也曾试着闭上眼睛,去找我需要的东西,除了被绊倒磕破眼角,我没有别的收获。有时候,到了中午,他就开始做饭。自己和面,切面,添水,然后下面,再调点料,精准无误。味道竟也不错。有时候再调点好心人送的菜。没有菜的时候,他同样乐呵呵地吃几大碗白面条。

那时候,爷爷奶奶老请了他来唱贤孝。乡亲们坐满一炕一地,听得泪水涟涟或捧腹大笑。

现在,贾福山的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近些年也不曾听说他去谁家唱过贤孝。他那蒙着蟒皮的三弦子,被人们渐渐遗忘了。

这回,美国记者来采访时,别的瞎仙总爱高昂着头吼贤孝,仿佛在对不公的命运呐喊。可他不,他微微低着头,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倒是花白的头发和胡子很刺眼。看到这,我有种莫名的难受,很想哭。

我的记忆中,他从没垂头丧气过,更不怨天尤人。在人们逐渐淡漠了贤孝时,别的瞎仙都心灰意冷地抱怨。可他总是乐观地笑对一切,说:“有人听了,我唱一唱;没人听了,我缓一缓。”

实在苦急了,他就说:“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说不尽的豪迈。

可豪迈过后,仍是无尽的冷寂!每到夜里,他的房子里就显得异样的黑,只有烟锅里频繁闪烁的火星。隔壁传来的,都是嬉笑怒骂的电视声。在这种喧嚣里,他恍若迷失了自己。他发现自己被遗忘了,就好像被抛进了无尽死黑的虚空中。时间就在这样的虚空中,慢慢滑过。

细听着他的弦声,我总能找到一种已经消逝很久的感觉。这感觉来自哪儿,我不知道。总之,在冥冥之中,我仿佛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这一刻,我才真正听懂了贤孝,真正接近了贤孝的灵魂。

4.快乐的人们

洪祥陈儿村的人们并没有因美国记者的到来而拘束自己,他们甚至暂时忽略了那架昂贵的摄像机。他们尽情地笑着,似乎要把被生存压抑住的那些快乐,一次性全爆发出来。庄稼地里苦怕了的娘儿们,也唱起了小曲,扭起了秧歌。她们的脸上厚厚地抹上了那些廉价的粉底,看起来,脸蛋和脖子不是一个颜色。以前我竟没有发现,这些能像牛一样苦的女人,竟然也有这样的艺术细胞。

这歌声好美!

后来,凉州电视台的台长来了,他带着摄影师和几个北京电视台来这体验生活的姑娘。这是唯一现场采访了此事的武威媒体。他们的到来让所有人很兴奋,这意味着今天来的这些乡亲们,有机会上电视了。这是他们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再后来,天有些暗了,摄像时光线不是很好。我建议把顶棚揭去。所有的女人们,开始大声叫自己男人的名字,然后像领导人一样发话:

“陈永军,快去!到树上把绳子解开。”

“陈开青,快上房!”

那些被叫到自己名字的男人们,拿出埋藏了很久的英雄本色,一个个像猴一样,上树的上树,上房的上房。全然不顾那些枝条也许会挂伤自己。费了好大劲挂起来的棚,三下五除二就被取下来了。

期间,我和美国来的斯美玲女士聊了好久,是关于爸爸和贤孝的。她很吃惊,想不到还有这样一个群体。这些瞎了眼的老艺人们,根本不懂乐理不懂谱,完全靠自己的心记住了这些传承了千百年的文化。他们的音乐不是由乐谱组成,而是源自于灵魂里最纯正的情感。

最后,由贾福山弹弦子,爸爸像狼一样吼了《王哥放羊》和《吕祖买药》中的一段,声音里充满野性,高亢、苍凉,惊飞了白杨树上的昏鸟。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日头开始落山了。大院里的屋檐,依旧在破败中渗出几分寂寥。

中美两个电视台的记者们,都到了奶奶家。院子里堆满了我和奶奶十几天来掰的玉米,透出一种乡村独有的诗意。不远处有狗在叫,声音空灵唯美,仿佛来自天外。

美国的摄影师提着摄像机上了房,他朝着西面说,好美的落日!我也上了房,整个西面的天空射满霞光,那醉人的艳红,是酿了千年的酒。

当夜完全降临时,他们对爸爸进行了专访。他们谈了一个多小时,美国人很激动。他们就在我掰的那堆玉米旁,用两种文化撞击出了精神的火花。梁国书先生连连说:“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次日晚,凉州新闻上播出了陈儿贤孝会。随后奶奶打来电话。她说他们看到了,在电视上看到了他们自己!

过了几天,我给可能已回到美国的梁国书先生发了份电子邮件,我说:“希望你们能再来西部,看看这儿,告诉更多的人,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还有这样一群可爱的老百姓。他们虽然被时代遗忘了,但他们真实地存在着,虽然活得很苦,很累,很无奈,但他们还是努力使自己开心地走完该走的路。对于你们的到来,人们还在津津乐道。好多人又重新开始注意贤孝了。对于那些老艺人来说,你们采访的那几日,是他们一生中最闪亮的时刻。至少他们会感到欣慰,他们会告诉自己:看,自己并没被时代遗忘,贤孝也没被历史的黄沙湮没——也许以后会,但至少,现在它已经成为最美的风景!”

很快,梁先生回信了:“我们已播出了采访的部分片段,已引起不少的观众回响。对你爸爸的采访令我很惭愧,我生活在全世界最富裕的国家,但思想却如此贫乏。所以,在北京多买了几本书,补充养分。我看完了《大漠祭》,正在不断地讨论如何利用互联网,把贤孝介绍给世界公民。”

(写于2006年10月26日)

三千公里外的家

陈亦新

1.前缘

世事难料,这是老人们常说的话,也是芸芸众生都懂的道理。就算这样,可一旦生活发生变化,无论这变化是好是坏,再回首时,总会让人欷歔不已。

若是在一年前,有人说我要背井离乡,我定笑他癫狂,可生活就像电影,一不小心,便换了场景。我眼前,已是岭南翠绿的山,这山离我家乡的大漠,整整三千多公里。

樟木头,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两年前的一个冬夜。远在广东的父亲打来电话,说想在一个叫樟木头的地方买套房子,我和母亲极力反对,把父亲买房的念头暂时镇压了下去。

晚上,我躺在北方凛冽的夜风里,在心中轻轻地把玩“樟木头”这三个字,有这样一个奇怪名字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呢?有青石板路么?有淡如烟月的女子么?有雨后黛青色的天空么?我把关于江南的幻想,都安在了它身上。

本以为樟木头会藏匿于记忆中,如我们生命中无数匆匆而过的画面。谁知,数月后父亲又打来电话,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我中毒了!”我和母亲心中一惊,他又缓缓说出另一句话:“是氧气中毒了!”原来是他在开玩笑,他说他住在天然氧吧里,醉醺醺的,好像中毒了。没想到,天性固执的父亲还是在樟木头买房了,他还邀请母亲过去视察。母亲气势汹汹地上了火车,要去三千公里外的南方声讨父亲。

家乡是座小城,虽历史悠久,但仍是座小城。小城里的人,被祁连山闭塞了几千年,闭塞出一身的悠闲与知足,于是不爱外出,更不用说在外买房生活。老人们于是说:“出门一里,不如屋里”,“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母亲走后的几天,我寝食难安,除了牵挂他乡的父母,更好奇是什么地方,让父亲如此留恋。我仔细回味着父亲的话:“窗外是一重又一重青山,一直远到了天边。山与窗之间,是条碧绿的河,日夜不停地流淌……”

母亲打回的电话里,没有暴风骤雨,她静静地说:“地方不错,你会喜欢的。”

2.印象

2010年,大年初三,光秃秃的北方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冷不丁响起的鞭炮声仍肆无忌惮。在夹着冰花的冷风中,我们一家上了南下的火车。三十几个小时后,我就会到那个南方的小镇,那个叫樟木头的地方。

果然,它没有叫我失望。在繁华喧嚣的珠江三角洲,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恬静的角落,它像一间被遗忘的阁楼,里面弥漫着唐诗宋词酝酿了千年的气息。在这个小镇里,我轻轻地吟唱着:“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看惯了大漠戈壁上的沙雕,听惯了撕心裂肺的贤孝,吹惯了辣如烈酒的西风,心早被磨砺成锈迹斑驳的古刀。可这漫天沁人的绿,却如一眼温润的清泉,缓缓流进我快要干涸的心里。

是的,我爱北方空旷下的苍凉,也爱黄土高坡上凛冽的沙尘。还有楼兰、胡杨、孤城、骆驼、花儿、王骆宾的歌,我都爱它们,它们有我前世藏好的灵魂。可是,岭南这变幻莫测的天空,如赴约的故人,早已走进了我梦里。

虽然离家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我仍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南国那一抹柔弱的婉约。

父亲常说,要走出来,看看不一样的世界,领略不一样的文化。有对比才有感触,有感触才有文字。

3.迁徙

8月,我沿着候鸟的轨迹迁徙,背起行囊,一路南下。

铁轨,蔓延出黑夜,爬过高山,穿过草地,掠过湖泊。家在身后慢慢远去,一寸一寸,一米一米,一里一里……

曾千万次留恋,我终究还是离开了。带着牵挂,告别曾熟悉的一切,包括我精心经营的事业——暂且称之为“事业”吧,虽不过几间教室,几百学生,却是我赖以生存的饭碗。

之前一年,我又去了两趟樟木头。每次,它都向我风情万种地招手。它的笑,绽放在山巅,一蹙眉,便是万千风雨。

也许,是这个地方真的惹文人怜爱,很多作家都来购房居住。于是,便有了“作家村”之说,一时间,全国闻名。某个小憩的间隙,我想起了“竹林七贤”与“兰亭雅集”,一碗酒,一挥袖,泼洒出风流无数。

志同道合者在一起,总是好的。大家无事神聊,一件件奇事、怪事、荒唐事,总沾满写作的灵感。天南地北的作家,满肚子天南地北的故事,听得你忽惊叹,忽龇牙,忽冥想,忽狂笑。老人们常说,一个蚊子打喷嚏,都能惊了千里外老熊的梦。这偶尔之间的谈笑,或真是下篇文章的素材哩。

老有人问父亲,为何爱樟木头,他总说,这儿人多。我理解他,以前,他常常感叹,说自己被上帝流放了,四顾无人,满目萧然,他老是吟吕洞宾的诗:“独上高峰望八都,黑云散尽月还孤。茫茫宇宙人无数,几个男儿是丈夫。”到樟木头后,父亲有了知音,他欣赏的人真是不少……作家村很像一个文化美食平台,多种文化大餐,依托各方作家,荟萃于此,叫人叹为观止。

4.息羽

中秋过后,下几场雨,天便凉了。

此时的故乡,应是到了黄叶飘飞的时节。故乡的秋,是孤独的秋,是苍凉的秋。叶一落,世界便没了颜色,漫天漫地的风,灌出漫天漫地的惆怅。那儿,总有个诗人在吟唱: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而南国,依然温润。

窗外,树影婆娑,是漫天的绿。

我收起目光,落在眼前的纸上。

(写于2011年10月4日)

跟雪漠聊凉州贤孝

王华(新华社记者)

凉州,甘肃省武威市的古称,贤孝是凉州的自豪和骄傲,慰藉着世代生活在那一片黄土地上所有人的精神。“听贤孝,是我最早的艺术熏陶,它直接影响了我。”作家雪漠表示,西部民歌几乎涵盖了所有的西部文化精神。作为西部民歌的范畴之一,凉州贤孝也深深地诠释着这一推断。

雪漠是此间颇为著名的作家,他一度回忆说:“写《大漠祭》的十余年里,贤孝的旋律,常萦绕在我的心头。那弦音里苍凉的枯黄色,已渗入我的血液,成为我小说的基调之一。要是没有贤孝的熏陶,也许就没有我的创作。”

进入10月,兰州街头前些日子还苍翠的树木枝叶开始发黄并凋谢。此时,雪漠与笔者饶有兴致地讲起了这祁连山下的盲人艺术——凉州贤孝。

1.明眼人靠着盲人指路

凉州贤孝成形于清末民初,是流传于凉州城乡的一种民间弹唱曲艺,一般由盲艺人挟着三弦自弹自唱,因内容多为劝人向善、导人孝顺父母老人和歌颂忠义贤德之士的故事,教人做贤人、做孝子,故而得名。

用老百姓立场唱日常琐事,传说着官史之外的民间历史,是凉州贤孝民间正身的反映。从现今流行的《花灯记》、《小姑贤》等曲目来看,贤孝多涉及古代英雄贤士、淑女烈妇、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运用凉州方言唱出来的贤孝,原味土气,悲天感地,极具人情,令人不禁潸然泪下。

凉州贤孝有专门的曲调,演唱时,先调弦,而后拉“过门”,用八谱儿起调,再依不同的内容而变换调子,有的一调到底,有的中间换调,若有凄悲内容,则用散板,很讲究内容与曲调的和谐统一。

雪漠告诉笔者,表演的盲艺人该唱则唱,该说则说,唱白杂糅;有的曲目唱白是固定的,有的则根据听众的情绪灵活调整。艺人们的耳朵随时捕捉着听众的反应,若有打呵欠或杂乱交谈者,他们便立即改变所唱的内容,加重手劲的同时也加重唱词。

雪漠称,盲艺人因唱贤孝有德有能,虽不识字,却谙通经书,智慧如海,人们都敬称其为“瞎贤”、“瞎弦”、“瞎仙”。

2.陇上“阿炳”几多艰辛

在中国的音乐史中不乏盲人的名字,最著名的莫过于以一曲《二泉映月》享誉世界的阿炳。凉州乡野的瞎贤们,便有着阿炳类似的人生叹息,有着阿炳一样的德与艺。

作为凉州贤孝的主要载体,瞎贤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欺负瞎贤要受到别人的指责。一旦子女不孝或有霸道行为,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便请来瞎贤,有针对性地唱一场,加以教育。

瞎贤从学艺到弹唱,其中的艰辛一般人很难体会。以前,凉州贤孝是盲人的一种谋生手段。家中出个瞎子,父母是最为揪心的,生怕以后生活没有着落,所以总是想方设法延请高明的瞎贤师傅,教授贤孝,讨口饭吃。

当然,这样的机会不会光顾每一位盲人,因为能否有资格学习贤孝是需要经过一番严格考核的:第一关,一摸额二摸手三摸脚板,额宽手细脚板硬才能过关。额宽者头大者,意味着聪明;手细者有质感,弹三弦时上手很快;脚板硬才能走千家门,吃上百家饭。第二关考听力和悟性。师傅先唱一段,拜师者必须在一定时间内诵读熟背,而后放声亮嗓,看音质和音色何如。

通过考核不容易,但过关也同时意味着要比常人付出更多努力。学习贤孝主要靠耳听心记,有时候,为避免外界打扰,瞎弦学艺需要待在地窖中,记熟曲目才能出窖。

3.谁人永续贤孝曲

甘肃是一个民歌丰富的省份,各类民歌多达一万四千首,尤其是东乡、裕固等少数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民歌就是这些民族历史的最好记载。在今天,民歌还承担着传承这些民族语言的重要作用,但一部分民歌已逐渐地走向湮灭。

贤孝是最质朴、最通俗的娱乐项目,二十年前,在凉州城乡一些不起眼的院落里,在冬天农闲季节,一大群人围着一个瞎贤,饶有兴趣地听着,弹拨三弦的瞎贤的手冻得有点麻木,时不时要停下来搓搓手,但悠扬的曲调给寂静的村庄增添了些许的温暖。

如今,笔者在采访中发现,与西部其他民间艺术和传统音乐一样,由于经济条件、传媒音像以及日益更新的思想观念等方面的影响,凉州贤孝也在遭遇现代生活方式的冲击,随着一些资料以及老艺人的逝去,那种传播氛围在消淡,凉州贤孝的何去何从,不得而知。

用灵魂传递西部文化

李盎

1.文化的责任

“如果需要,我愿意以灵魂为契约,将西部文化之光,传递到世界的每个角落。”面对面,雪漠这样对记者说。在他看来,博大、宽容、清廉、宁静正是西部文化的精髓所在,而这也恰恰是人类灵魂所追求的至真至善。

初冬的北京,小巷里的宾馆,风尘仆仆的雪漠。

结束了首届中法文学论坛活动,从巴黎返回北京,十几个小时后,又将应邀前往广州东莞;而之前几乎整整一个月时间,都奔波于沪上的几所大学作中国东西文化交流的巡回演讲。作为当代西部文学的权威符号,雪漠一直都很忙。

“很多社会活动都婉言谢绝了,但有一些不能推脱。”雪漠称。

不论法国之行,还是东部之旅,在雪漠看来,都属于“必须”的范畴,属于义不容辞的责任。“两种文化,不论是东方与西方文化,还是西部与东部文化,都是可以交融互补的。这种交融互补,不仅会给当下社会提供巨大滋养,也会给未来人类带来最大的福祉”。

为了作进一步的解释,雪漠说,因为改革开放,中国东部文化受西方文化影响很大,而西方文化最大的特点就是,人类以求生存及生存之改善为价值追求,是一种智性文化,崇尚知识与技巧,然而却在自然、社会、心灵这三个方面有根本性迷失;相反,西部文化中很大一部分是一种慧性文化,崇尚觉悟与超越,更多的是形而上的东西。就当下而言,人类的生存与发展离不开智性文化,而人类的和谐与持久发展则离不开慧性文化。

“目前,我们正在做这件事。”雪漠说。除了四处巡回演讲,在各方力量的帮助下,他还成立了公益性网站——雪漠文化网。“宣传西部文化,主要目的之一也是为促进不同文化间的交融互补。这种交流不能简单作答,任何一方都不能简单地肯定或否定对方。只是在这种交流之中,西部文化不可缺席。”

“我们需要一大批有识之士承担起这种文化责任。”雪漠说。这个“识”指的是一种见识,一种思想境界,一种洞察万象的深刻见地,一种能够引领文化,站在时代的前沿承担某种使命、承载某种精神的品格与境界。

2.智慧的宝库

“其实,很多人对于西部文化不甚了解,甚至存有误解。一些符号化的东西代表不了西部文化。西部文化本质上非常博大精深、质朴真诚,而且洋溢着生命的力量。”谈起西部文化,雪漠信手拈来,颇具代表性。一是凉州贤孝,一是大手印文化。他说,前者代表了西部文化的当下关怀,后者则代表了西部文化的终极超越。

凉州贤孝又称“凉州劝善书”,是流行于甘肃凉州地区的一种古老而悠久的民间曲艺。凉州贤孝的内容,主要以述颂古今英雄贤士、烈妇淑女、孝子贤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为主,寓隐恶扬善、喻时劝世、因果报应、为贤行孝等宗旨于其中,故名为“贤孝”。作为甘肃凉州人,雪漠坦言,听贤孝,是自己最早的艺术熏陶。要是没有贤孝的熏陶,也许就没有他后来的人生。正是因为凉州贤孝善文化的滋养,雪漠说,自己才能始终用善的心态、爱的笔墨,把生活展现在世人面前。“这就是西部优秀的传统文化,就像雪山上的雪水融化下来,一路滋养着它流经的土地和心灵。”雪漠说。这位一脸络腮胡、甚有风沙气的凉州汉子,以自己家乡文化为例证,诠释西部文化的气质与内涵。

“时下,一方面,许多当代人陷于烦恼和焦虑中不能自拔,他们非常需要心灵的滋养;另一方面,那些有益的文化滋养却早已尘封,无人问津了。在心灵滋养的供应和需求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断裂。”雪漠说。大手印文化作为西部文化中最为优秀的文化之一,被称为“大象征”,是一种超越的文化,是关于心灵修养的一种文化,能够给人的灵魂带来清凉和滋养。

“事实上,西部的文化积淀非常厚实,富有张力,呈现出多元化,有许多待开垦的处女地。如果有个作家把它上升到人性的层次、灵魂的层次、人类的层次,一定会成为大家。”雪漠说。很显然,西部文化是一个智慧的宝库,可惜的是,很多优秀文化不仅至今未被人认识,还面临着濒临灭绝的状态。

“许多东西要抢救、要研究、要传播,不过,挖掘和发扬西部文化,需要智慧和大善。”雪漠表示。

3.时代的记录

2008年,对于雪漠的一生来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份。随着长篇小说《白虎关》(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出版,他写了二十年的“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终于画上了句号。

“我认为,文学的真正价值,就是忠实地记录一代‘人’的生活,告诉当代,告诉世界,甚至告诉历史,在某个历史时期,有一代人曾这样活着。”雪漠不仅这么说,而且真真正正用黄金般的生命为读者“写活了大漠戈壁一家农民,写活了一个时代”。

“托尔斯泰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忠实记录了一个时期的俄罗斯人如何活着。”雪漠说,“我写作的一个理由,就是想将这个即将消逝的时代‘定格’下来。当然,我指的是农业文明。爱尔兰女作家西芙告诉我,现在的爱尔兰文化也在成为一种过去,全球化的浪潮卷走了许多地域性的文明。时下,我所描写的这种生活,已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那亘古的暗夜很快会淹没一切。而且这种淹没,是永恒的消失,绝不会再有回光返照的可能。除非在另一个新生的大劫里,重新诞生人类,重新孕育出新的农业文明。”

“当然,我想‘定格’的,不仅仅是生活,更是灵魂。”他说。毫无疑问,在雪漠眼里,那些经过历练的灵魂,蕴藏着一种文化,也代表了一种精神。他发现了它们。“许多时候,对一种文化的发掘和一种精神的弘扬,确实是人类的福音。如耶稣之博爱,如佛陀之觉悟,如贤孝的智慧,如大手印文化的超越光明,它们是暗夜里的电光,每每划破长夜,警示世人。那耀人眼眸的智慧和爱,是人类历史上最美的风景。我们敬畏它,向往它,而我们的每一次向往,都会剥去心灵的污垢,焕发一份本有的光明。”

有的作家,使命是创造文学精品;有的作家,使命是引进非文学因素,使文学的概念得到拓展。雪漠属于后者。有人说,这就是他的价值和意义。

4.编后

美国人詹姆斯·米斯克尔说:“当我们审视这张灯火辉煌的地区与暗无灯光的地区相杂的世界地图时,我们就可看出应在哪些地方加强努力。”对于雪漠而言,不仅清醒地看到世界地图上那些暗无灯光的角落,更以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无私无畏,传递着光明与信心,担当着使命与责任。与此同时,一种文明与精神,也将因此被人们所向往与追求,那就是博大、宽容、清廉、宁静的西部文化。

(刊于《西部时报》2009年12月8日)

雪漠:好的文学应给人带来清凉

陈彦瑾

1.“被严重低估的作家”与“不合时宜”

2011年11月23日,在北京饭店金色大厅举行的中国作家协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联欢晚会上,身穿红色外套、留着大胡子、眉心一点朱砂痣的甘肃作家雪漠,以一曲苍劲悠远、质朴无华的甘肃民歌原声清唱,赢得了在场七百多位与会代表的热烈掌声。

记者从这一场景,读出了某种象征意味。

从198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长烟落日处》开始,二十多年的时间,雪漠为中国文坛奉献了“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白虎关》)和“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六部长篇小说。其中,《大漠祭》被誉为“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和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仅一票之差与茅奖失之交臂;《西夏咒》则被誉为“挑战阅读的奇特的极端之书”,雪漠也因此有了“被严重低估的作家”的美誉。

然而,当记者提起这些“美誉”时,雪漠却说,我其实不会写作,是作品它自己往外涌,我在文坛是个“异数”,因为我总是“不合时宜”。

的确,若放到当代文学史的大背景下看,雪漠的创作道路确乎有些“不合时宜”——总是不能和时代“合拍”。1988年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出来时,雪漠刚在《飞天》杂志发表第一篇小说《长烟落日处》,获甘肃省优秀作品奖。获奖后,雪漠就想为西部贫瘠大漠里的父老乡亲好好地写一部大书,于是开始了“大漠三部曲”的创作,没想到,这一念想,耗去了他二十年的生命。《大漠祭》出来时,已经是2000年了,而第三部《白虎关》写完时,已经是2008年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度引领文坛和影视歌曲创作的“西部风”和“乡土风”,到了二十一世纪,早已是被都市化和商品化大潮冲刷而去的明日黄花了。而《西夏咒》的创作,雪漠拾起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先锋叙事,于是有评论家指出,《西夏咒》是“中国的《百年孤独》”,是“东方化的先锋力作”;直到《西夏的苍狼》,雪漠才第一次正面写都市,而《无死的金刚心》,雪漠又回到了《西夏咒》式的“梦魇般的混沌”叙事。——要知道,先锋叙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旬即已没落,随着市场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如今,文坛盛行的早已是欲望混合着猎奇的商品化写作。雪漠在这样的环境下仍坚持先锋式的纯文学创作,尤其是在全民唯经济论、唯世俗享乐的时代,将目光投向被大多数人遗忘的西部贫瘠土地上的农民,书写他们“牲口般活着的”存在,探讨他们从泥泞中倔强升华的“灵魂”,甚至探讨整个人类对世俗欲望和历史罪恶的“灵魂超越”——这一追求,无疑是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的。

2.不迎合世界,反而赢得世界

然而,也正是这份“不合时宜”,使雪漠略显孤独的写作姿态,成为了当今文坛不可忽视的一种存在。“不合时宜”的当然不仅仅指题材和写法,其背后,是雪漠自踏上文学道路以来从未更改的文学信念。在《白虎关》后记中,雪漠说,“我也想靠文学来救世,救世先救心”,然而,“许多时候,文学很无奈,它改变不了世界。它所能改变的,也许仅仅是我们自己。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改变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改变世界呢?”雪漠几乎在他每一部作品的后记中,都会亮明自己的写作观,他说,“我之为文,仅仅是为众生服务的一种手段而已。我之目的,非出名,非得利,而仅仅是将我之所悟告诉世人,使他们活得更善良一些,更安详一些,使世界因我的存在而相对美好一些。”

雪漠的写作从不考虑世界的脸色,他只想贡献出他的所有,唱出最美的歌——他说,“世界,我不迎合你”,因为,“在乎世界的人,就会被世界所束缚”。而当他不管别人的脸色写作,只在乎自己是否给世界带来了明白和清凉的时候,他反而赢得了世界。雪漠作品不但在文学评论界日益受到重视,更赢得了他生活的那块土地的尊重、认可,赢得了一大批铁杆粉丝。在凉州,《大漠祭》家喻户晓,当时,他年少的儿子和同学上街的时候,同学若说他是《大漠祭》的儿子,开车的、卖冰棍的都不会向他要钱。雪漠也是中国作家里拥有网页最多的作家,这些都是铁杆粉丝们自发建立的。在这些读者看来,读雪漠作品也是一种“救心”之举,许多人的心灵、灵魂,人生、命运,都因为雪漠作品而升华、而改变、而获救,他们想让更多的人与雪漠作品相遇,于是建网页、办读书会,还自愿购买所有雪漠作品,捐赠给全国各大图书馆。所以,有学者叹道:雪漠的影响,不仅仅在西部,也不仅仅在文学,“雪漠”已成为一个文化现象,他影响的是世道人心。

正如《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所说:“一个作家能起到的真正的、重要的影响是他的作品能够深入人心,改变读者对世界和生活的某些观念。”雪漠作品的确超越了一般文学意义上的影响。在价值观混乱、写作过度商品化的今天,在多数作家都为经济利益驱动而写作的时候,雪漠坚持的“救心”的写作,无异于在文坛高唱“灵魂的清凉”之歌,这歌声一如他在全国作代会联欢晚会上吼出的甘肃民歌,苍凉、质朴、原始、高亢,向拜物主义之风盛行的文坛,吹进了一股久违的清凉之风。

3.写作的理由

◎记者:您已经创作了六部长篇小说了,可是当您回顾自己二十多年的创作生涯时,第一句话就是“不合时宜”。那么,使您“不合时宜”地坚持写下去的理由是什么?

●雪漠:我的写作理由,就是我的写作“不合时宜”的原因。我的写作理由很简单,不过两种,一是,当这个世界日渐陷入狭小、贪婪、仇恨、热恼时,希望文学能为我们的灵魂带来清凉。我认为,文学应该有一份光明,有一种能使我们的灵魂豁然有悟的智慧,它能使我们远离愚痴、仇恨、贪婪和狭隘。我写作的另一个理由,就是想将一些即将消失的存在“定格”下来。我指的不仅仅是农业文明,不仅仅是生活,更是灵魂。对前者,《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着力较多;对后者,《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更为侧重。

◎记者:您已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说明您一定也很清楚“合时宜”的写作是怎么回事。您想过要尝试着去写那样的作品吗?

●雪漠:我不是不会写时下流行的那种小说,我也会故弄玄虚,也会卖弄技巧,不信你看看我的《博物馆里的灵魂》。这样的小说,有许多人正在写,或者已经写了。世上已有了那么多的花花叙述,也不缺我一个。我写的,并不是好些人眼中的小说,我只写我“应该”写的那种小说。它也许“不合时宜”,但它却是从我心灵流淌出的质朴和真诚。

◎记者:时下,在花样频出的新媒体阅读的挑战下,传统文学要想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您认为必须要有哪些存在的理由?

●雪漠:首先要明白,文学是要为世界提供贪婪的诱因、罪恶的助缘、娱乐的帮闲,还是要给世界带来宽容、安详、清凉和博爱?我认为,好的文学必须做到:这世上,有它比没它好,读它比不读好。因为它的存在,能使这世界相对美好一些。如果达不到这一点,就不是好文学,就没有存在的理由。以这个标准衡量,时下的好些文学作品,其实已丧失了存在的理由。

4.写作的快乐

◎记者:您说您其实不会写作,是作品自己往外涌,这是怎样的一种写作状态?

●雪漠:我在写作之前是没有构思的。我的小说不是编出来的。在西部那块土地上,我跑了很多很多地方,对那块土地的熟悉,就像熟悉我的手掌那样,很多人物的生命融入了我的生命,他们的灵魂融入了我的灵魂,当我想为他们写本书的时候,就有一种东西要流出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的是哪个情节,只感到有无数生命、无数激情向我涌来、压来,想写哪个自己就流出来了。好像不是我在写,而是有一个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通过我的笔在流淌。

◎记者:在这样的状态下,您是如何进行创作的呢?

●雪漠:我只能在与那个更伟大的存在相融为一体的清明中间,让文字从我的心自个儿喷涌出来,从我的指头下流出来。流的时候,脑袋里没有一个词。北京大学的陈晓明教授说得非常好,他说我的写作是一种“附体”。但我不一定认为那是附体,只是我感受到有一个力量一直把我向外推,推着让我写东西。这种力量涌动着,借助我的笔,从我的指头下来流出来,给我带来一种巨大的快乐。

◎记者:这是怎样的一种快乐?

●雪漠:我感到生命有力地向外喷涌着一种快乐,觉得宇宙、整个世界都跟我一起狂欢。你想在这种状态下写的时候,我怎么能够考虑主题、结构、人物、如何设计情节?没有这些东西,一切都往外喷。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在这种快乐中流淌出来的。巴金有过这种状态,狄更斯也有过这种状态,很多作家都有过这种状态。这时候作家已经不是个体,而是和大自然融为一体了,这也是中国文化中说的“天人合一”的状态。

5.写作的影响

◎记者:您不但是作家,也是大手印文化研修专家。您的文学创作和大手印文化研修之间,是否有互相影响的关系?

●雪漠:我的所有作品,都得益于大手印文化对我的滋养。大手印文化是人类文明中最炫目的智慧之一,它来自“西天”印度,扎根于中国西部,和西部民歌一起,构成了西部文化最重要的两个组成部分。西部民歌重感性,大手印文化重理性。西部民歌包罗万象,大手印文化直指心灵。西部民歌对我的滋养,重点反映在《大漠祭》、《猎原》和《白虎关》中,在《西夏咒》《西夏的苍狼》和《无死的金刚心》中,则明显可以看出大手印文化对我的影响。

◎记者:您在写作时从不考虑市场反应、受众反应,而只享受用文字流淌灵魂的快乐,这种纯粹的写作状态是否也得益于您的大手印文化的修炼?

●雪漠:我不在乎世界的价值体系。在乎世界的价值体系,就会被世界的价值体系所局限。一定要明白,一切都是游戏,世界是一个戏论,这就是大手印文化的智慧。明白这种游戏,跳出这种游戏的时候,就是远离戏论。我有两句话表达了这种远离——“静处观物动”,静静地观察世上的万物变化、活动,“闲里看人忙”,在悠闲的境界中,看别人忙忙碌碌。文学也是这样,什么也是这样。我所有的作品,仅仅是把“静处观物动,闲里看人忙”之后的快乐和明白写出来。

◎记者:您的作品打动了许多读者,使您拥有了一大批的铁杆粉丝,这是否也和您作品所传递的大手印文化精神有关?

●雪漠:我研修大手印是为了消除自己的欲望,让自己没有任何心机,没有任何功用,而只是让文字质朴地流淌出自己的灵魂。当你把欲望、贪婪、仇恨,把外界对你的束缚打碎之后,让自己心灵的光明焕发出来,不受世间流行的各种概念、理论束缚时,你自由的境界就是大手印。在这种境界下的写作,其实是以心换心——以我的真心换读者的真心。我的每一部书都会赢来大量的读者,这些读者非常令人感动。为什么?有句话说,“语出真心,打人便疼”,从真心流出的文字,丢到读者的心上,他是会疼的。

(刊于《中华英才》2011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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