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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布莱克生态意识的哲理表达

英国曼彻斯特城市大学的劳伦斯·库珀(Laurence Coupe)在《绿色研究——从浪漫主义到生态批评》(The Green Studies Read-er:f rom Romanticism to Ecocriticism,2000)一书中写道:虽然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通常没有被看成是一个自然诗人(an environmentally minded poet)……但我们必须清楚地看到他不仅“反对牛顿物理学中的僵死宇宙”(the deadly universe of Newton's physics that he was rejecting),而且把自然看成是一种启示的方式(nature as a mode of revelation)。

类似的观点:“他的哲学思想是他对当时的工业革命社会思考的产物。”布莱克的确没有像其他浪漫主义诗人那样凸显自然主题,但是我们发现他是在用哲学的命题、神学的语言向我们展现其关注生态“大我”的伟大智慧,他用赞美“羔羊”的温顺与赞美“老虎”的威力,表达着上帝在创造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赋予了这个世界一个“威严的匀称”(fearful symmetry)的和谐生态、对立统一辩证法。

正如彭斯是深知大地脾气的农民,使得他的诗歌富于质朴的乡土气息,威廉·布莱克是一个大半生默默无闻的雕刻匠人,一个脑子里藏着奇幻天堂景象的土画家,从而使得他的诗歌创作具有独特的艺术家视角和深刻的哲学内涵,既充满热情和想象力,又不失对社会、人生等的敏锐观察和深刻感悟。18世纪后半叶和19世纪中期,美国独立战争风烟迭起,法国大革命如火如荼,这些历史上发生的重大事件都极大地吸引着布莱克的艺术创作目光;同时,理性时代科学主义的强调又使得布莱克对当时人们的物质贪欲和极度热心产生了极大反感。布莱克真切地把握自己所处的时代,认真思考自己那个时代所发生的重大事件和严重的社会现实,以爱护自己心灵真实为基础,站在时代的高度,走在了以审美标准替代功利标准的时代浪峰之上,以诗的形式表达了诗人对真、善、美的追求,对人与自然和谐生态前景的关注。

早在1789年和1794年,布莱克就相继出版了《天真之歌》和《经验之歌》,布莱克运用想象、象征、对立统一的辩证法,表达了对工业文明造成现代人生存状态危机四伏的忧虑和批判,他那充满预言性和深刻哲理的诗作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两面性、人的本能与理性、纯真与世故、想象力与现实感等一系列矛盾,但又认识到矛盾中孕育着进步,昭示着诗人崇尚激情自然、纯真自然与和谐自然的浪漫主义诗学思想。

一、布莱克的激情与理性

“艺术家的天性使他挣脱了时空局限,而瞩目于社会现象背后的本质,看到了人类灵魂所面临的困境。”这是布莱克对于作为艺术家的诗人的最佳诠释。想象使其能够超越时空局限,但是最终目的是要用理性的目光去透视社会本质,帮助人类走出困境。布莱克的伟大之处也许就在于他既充满激情又不失理性,既能从感性也能从理性的角度去认识当时的社会现象和人性的本质。这里要谈的理性,当然不是指以牛顿为代表的科学主义理性,也不是18世纪启蒙思想所倡导的禁锢人类思想自由的理性主义,而是诗人布莱克虽然身处理性时代,却能以超越时代的敏锐目光审视社会的伟大智慧。

综观布莱克的作品,我们不难看出无论是唱着优美儿歌的天真孩童,还是痛斥世间险恶的世故老者,或者是那“在旷野中呼喊”的先知,诗人都在反复咏叹着一个永恒的主题:恢复人类的想象与激情,做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这一思想与华兹华斯笔下的神性自然、人性自然、“诗歌应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露”等浪漫主义诗学思想不谋而合。

他在《书信集》里这样写道:

我认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是可以幸福的,同时我也知道这个世界是一个想象和灵视的世界(a World of Imag-ination and Vision)。在这个世界中我能看到我所画的一切,但不同的人看到的都不一样。一分硬币在财迷的眼里会胜过太阳的美丽,一棵长满果实的葡萄树比不过一只破烂不堪的旧钱袋。同样,一棵绿树能让一些人感动得泪水涟涟,而在另一些人的眼中只是一件碍事的绿色玩意。面对自然,一些人看到的是荒诞和丑陋,一些人视若无睹,而在一个富有想象力人的眼里,自然就是想象力本身(But to the Eyes of the Man of Imagination,Nature is Imagina-tion itself。)。什么样的人看见什么样的东西,目光所及,取决于其形成的方式。……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想象或灵视的画面,既连续又完整,如果有人这样告诉我,我会感到非常高兴。……

(《书信集》1799年8月23日)

在布莱克心中,自然万物既是灵视的媒介又是视灵的障碍,这似乎互相矛盾的对立只要想象力发挥作用,就能产生双重的视像。“一棵绿树”可以给一个充满想象力的人带来无限遐想,可对另一些人来说却只是碍事的东西。物质现象对于人的自由与解放有时固然是限制和禁锢,但是依靠想象的力量可以剥去物质现象的束缚,障碍可以转化为媒介。事实上,诗人也是在强调其诗学思想的一个核心概念:看事物的视角发生变化,才能造成世间景象的变化,而作为一种看问题的方式,诗意洞思的能力可能代表了一种关键视角的产生或一种真正生命的初始。在《天堂与地狱的婚姻》等作品中,布莱克把“诗性才思”(Poetic Genius)称作“第一原理”(the first principle),其他一切道理“不过是衍生而来”。他把想象这一激情的、自然的力量作为文艺创作的源泉和人类生活的原动力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位置,这一诗学思想与华兹华斯在《枙抒情歌谣集枛序言》(1802)、柯尔律治在《文学生涯》(Biographia Literature)以及雪莱在《诗辩》(A De-f ence of Poetry,1821)中所强调的诗性思维的重要性共同证明了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对西方诗论的重要贡献。

想象力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中心信条,但它是建立在诗人们对社会、人性、人生等问题的理性思考之上的,而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凭空幻想。布莱克在《最后审判之一瞥》(A V ision of the L ast Judgement)中把想象力的世界推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这个想象力的/世界是无限的,永恒的……”但他仍不忘提醒人们:……“而繁殖的、/生长的世界是有限的,暂时的。”人类怎样展开想象的翅膀冲破现实世界里束缚人性自由的资产阶级道德理性,创立一个自由、和谐的世界是诗人们的至高追求。“从一粒沙子看世界,/一朵野花里看天国,/让永恒在须臾中存在,/让无限在你手心里把握”(To see the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And eternity in an hour。)。

子、“野花”如此普通寻常的自然之物在诗人的眼里意义非凡,小与大、抽象与具体、阴暗与明亮、短暂与永恒都是自然界、人生社会里无处不在的矛盾与对立,诗人展开想象的翅膀,利用形象与形象的结合透视了他要建立起来的全新的、更高意义上的“天真状态”,看似矛盾却深含哲理、充满激情。布莱克反对欧洲18世纪的理性原则,猛烈抨击当时启蒙主义者根据理性原则所制定的关于善与恶的道德行为准则,认为这些虚伪的道德伦理其实就是束缚人的激情、禁锢人的创造冲动的枷锁。布莱克认为,人类自然激情的想象力是人类幸福欢乐的原动力,只有通过想象和艺术创造人类自己才能把人类从悲苦与困境的“经验状态”解救出来,创造人类的“有组织的天真状态”,从而拯救人类分裂的灵魂。

在布莱克的后期作品里,想象力的运用似乎达到了极致:在《四佐亚》(The Four Zoas:Song of Enion,1794—1807)、《弥尔顿》(Milton,1804—1808)、《耶路撒冷》(Jerusalem,1804—1820)等诗里,他致力于构筑一个庞大的、复杂的神话世界,至今学者们还在细读那些长长的诗行,想从那充满神魔和动物的语言丛林中找出一个系统。“经验的代价是什么?能用一曲歌去买它么?/能用街头舞去买智慧么?不能!要买它/得交出人所有的一切,妻子,儿女统统在内。/智慧的出售处是无人光顾的荒凉市场,/是那农夫耕种而收不到粮食的干涸田地。”这是布莱克《伐拉,即四佐亚》(第二夜)的诗句,诗人在呼喊、预警之间诉说着经验的代价。而《耶路撒冷》里的“天使羔羊”(holy Lamb of God)和“魔鬼撒旦”(dark Satanic Mills)同样会使读者深深思考。难怪我国学者这样评价:“布莱克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没有凭空建筑海市蜃楼,而是在一种理性的深邃思考中面对一切。”也许《经验之歌》中的《伦敦》(London)更能说明这一点:

我徘徊在每一条专利经营的街道上,

专利经营的泰晤士河就在近旁流过。

我注意到我所遇见的每一张面庞,

都呈现羸弱的标志,痛苦的折磨。

从每一个成人的每一次喊声,

从每个婴儿带着惊恐的啼叫,

从每一句咒骂,每一道禁令,

我都听见那禁锢心灵的镣铐。

我听见扫烟囱的人沿街吆喊

震骇着每座污黑的教堂;

我听见不幸的士兵频频哀叹

浸透着鲜血流下了宫墙。

最痛苦莫过于在夜半路旁,

听见年轻的妓女一声诅咒:

灭绝了初生婴儿泪眼的微光

使婚车蒙上疫病变成了灵柩。

布莱克融现实于想象之中使诗中的画面令人震撼,字里行间充满激愤谴责,难怪被人们称为“最强有力的短诗”(the mightiest brief poem)。每条街道都被“专利经营”者独占,泰晤士河边本应是绿草红花如今也同样被商业垄断,遇见的每个过往的行人都有一张衰弱、痛苦的脸;无数成人在喊叫,多少扫烟囱的孩子在啼哭,“不幸的士兵频频哀叹”,哀叹又“浸透着鲜血流下了宫墙”;严厉的谴责不言而喻。在诗人眼里,正是英国上层阶级发动的反对革命的法国的战争给英国士兵带来了流血的伤口,是商业资本主义的发展造成了泰晤士河边、伦敦街头凄惨阴森的景象,诗人把叹息、鲜血和宫墙等形象连在一起震撼人心,揭露和谴责了商业资本主义对自然的破坏、对人性的'残。“最痛苦莫过于在夜半路旁,/听见年轻的妓女一声诅咒:/灭绝了初生婴儿泪眼的微光/使婚车蒙上疫病变成了灵柩。”这里诗人把初生婴儿的泪水与妓女的诅咒、“婚车”与“灵柩”等互相矛盾的形象放在一起,揭露残酷的社会现实:在一个少女必须靠卖淫维持生计的社会里,穷人家的新娘哪有幸福可言,本应欢乐喜庆的婚车变成了承载尸体的灵柩,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被邪恶所毁灭。我们不可否认,在布莱克时代,资本主义发展在英国已经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但是,布莱克却敏锐地洞察到这一繁荣表面的背后是腐烂的内核。“婚车变成灵柩”预示着死期来临,而“深夜的街头”“年轻妓女的诅咒”更是充满着怨恨,宣告着这个城市的罪孽深重、腐朽透顶。

可见,浪漫主义诗人之所以对想象力一再强调,其实代表着诗人们不甘理性束缚、渴望精神自由的生态理想,他们想象力的发挥并非意味只有激情的宣泄,而更有深刻的理性思考。布莱克知道想象力不是一切,神话也不是一切,他的诗里有许多人们熟悉的东西,有羔羊与老虎、天使和魔鬼、纯真的孩子和白发飞扬的先知老人等成对的相反物:压制与反压制,过分的理性与繁茂的精力、人身上的兽性与神性,等等。人怎样冲破物质世界的束缚,获得想象力的解放,从而回归自然激情,使他们在对真、善、美的观照中得到至高的精神生态,是布莱克力求表达的思想。

二、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

如果我们说摆脱理性束缚、抒发自然激情的想象力是浪漫主义诗歌的灵魂的话,那么,通过自然景物来寄托对自由、和谐的向往、对资本主义物质文明和城市工业化的厌恶,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又一大特征。罗伯特·彭斯通过“绿树”、“玫瑰”表达对自由、纯真爱情的向往,通过“老母马”、“小田鼠”来表现人与自然平等的生态意识;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济慈等强调自然的神性与人性,批判人类的骄妄与贪婪,呼唤人们的生态整体主义意识;布莱克诗歌虽然没有如此凸显自然主题,但他同样赋予了“绿草”、“玫瑰”、“羔羊”、“儿童”深刻的象征意义。在布莱克眼里,它们代表着纯洁、美好、和谐自然的“天真状态”,是布莱克面对邪恶、黑暗的“经验状态”不甘于理性束缚、抗争现代文明异化人性的至高追求,他的诗歌“不仅代表着他个人的挣扎与呐喊,更标志着新时代人类的先声”。

布莱克生活的英国,正值商业资本主义快速发展阶段。资本家独占的伦敦街道(chartered London streets),大工业巨头买断的泰晤士河畔(chartered Thames),还有饱受害虫侵袭的病玫瑰(sick rose)、满身灰尘的扫烟囱儿童(chimney sweeper)和各种瘟疫带来的婚姻的灵柩(marriage hearse)等,工业文明造成现代人生存状态危机四伏的“经验状态”自然使得诗人向往一个自然、和谐的“天真状态”。

在《天真之歌序诗》中,诗人描写了这样一幅美丽的画面:“我吹着牧笛从荒谷下来,/我吹出无比快乐的曲调,/我望见云端上一个小孩,/他笑着这么对我说:/‘你吹一只羔羊的歌曲!’”而当我唱起那支曲子时,“他听着,快活得泪儿汪汪”。看到孩子高兴的样子,吹笛人听从小孩的建议,“拿起一根空心的芦草/用它做成土气的笔一支,/把它蘸在清清的水里,/写下那些快乐的歌子,/让个个小孩听得欢喜。”这里,“牧笛”、“云端的小孩”、“羔羊”构成一幅和谐、纯真、自然的理想画面,诗人用芦苇做笔,清水做墨,写下这些欢快的曲子,为的是让“个个小孩听得欢喜”。

在《欢声布满绿草地》中,布莱克写得更加具体:“百灵与画眉”“啼声婉转”,“少男少女好欢喜,欢声布满绿草地”;“老约翰,发如银丝白,一笑愁颜开”;“家家兄弟和姐妹,拥着母亲归,如同巢中鸟,准备好睡觉”。没有机器的轰鸣,没有“婴儿带着惊恐的啼叫”,没有“禁锢心灵的镣铐”,更没有“年轻的妓女”的黑夜诅咒;有的是人人自由、万物和谐、欢快与自然的幸福,这也许就是布莱克心中最佳的“天真状态”。此外,《天真之歌》中的向日葵(Sun-flower)扎根于泥土,永远向往着太阳,追寻着那“美丽的国土”,大自然的魅力可以驱走邪恶之源而共同走向美好;嬉戏蹦跳的小羔羊(the lamb)、尽情欢唱的小鸟(The Echoing Green)、笑声朗朗的蚱蜢(The Laughing Song)以及A Cradle Song所描写的清清小溪的欢笑、柔和月色的恬静,等等,都是诗人理想的追求。就是“扫烟囱的孩子”,在《天真之歌》里也是充满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汤姆静了下来。当天夜深人静

他在睡梦中看到一场奇景。

东家西家成千上万扫烟囱的孩子,

都给锁进了一口口黑黝黝的棺材。

来了一个天使,手里的钥匙闪闪发光,

他打开棺材,把孩子们个个解放。

他们奔向绿色的原野,又跳又笑,

还在河里洗澡,在阳光里闪耀。

光着雪白的身子,他们丢下工具袋,

他们升上云端,乘风遨游好不自在。

天使告诉汤姆,要是他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上帝就会做他爸爸,他一生就会快乐无比。

这里面虽然有讽刺,但还没有正面谴责社会,虽然诉说母亲死了,父亲把自己卖给人家去扫烟囱的痛苦心情,但梦中有天使降临把扫烟囱的孩子从棺材里放出来的美好幻想,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仍是一个充满希望与梦想的世界。诗人用孩子般的“天真眼光”来看世界,用空想欢乐主义来理解社会。虽然扫烟囱就像是被锁进“一口口黑黝黝的棺材”,但是“来了一个天使,手里的钥匙闪闪发光,/他打开棺材,把孩子们个个解放。/他们奔向绿色的原野,又跳又笑,/还在河里洗澡,在阳光里闪耀”;同时,在这样一个黑暗的世界,他甚至相信如果“他做个听话的好孩子”,“上帝就会做他爸爸,他一生就会快乐无比”。

然而,这一切在布莱克时代是那么的遥远。如果说《天真之歌》的主题是歌唱人与自然的和谐与美好、儿童的天真与欢乐,那么在《经验之歌》里,“牧笛”、“绿草地”、“羔羊”和充满天真欢乐的孩子已被“病玫瑰”、“乌黑的小东西”、“冰冷的放债手”所代替,“欢声布满绿草地”变成了“无穷无尽的冬天”,天真递减,经验上升。玫瑰本是纯洁爱情的象征,可是在《经验之歌》中变成了被“肉眼难辨的小虫”侵蚀而要病亡的“病玫瑰”。我们姑且可以认为这首短诗是自私的性爱对纯洁少女的'残,但也许我们更应该思考:“玫瑰”总是象征着自然与美好,然而,是什么力量侵蚀了它,让它行将病亡呢?人类的童年天真无邪,何以坠落到贪欲无限的“经验状态”?布莱克诗歌的深刻之处就在于此,利用想象给予诗歌哲学的命题,表达着对自然、社会、人生的伦理思考。理性社会压抑了人性的自由,而工业化的发展又使得人类的欲望日益膨胀,人性之初的善就像是“玫瑰”被一只“难辨的小虫”(invisible worm)侵蚀一样,无时不受着功利、物欲的异化。

“扫烟囱的孩子”在《天真之歌》里处于天真欢乐状态,而在《经验之歌》里却完全生活在一个悲惨的现实世界里,而且永无尽头:

风雪里一个满身乌黑的小东西

“扫呀,扫呀”的在那里哭哭啼啼!

“你的爹娘上哪儿去了,你讲呀?”

“他们呀都去祷告了,上了教堂。”

“因为我原先在野地里欢欢喜喜,

我在冬天的雪地里也总是笑嘻嘻,

他们就把我拿晦气的黑衣裳一罩,

他们还教我唱起了悲伤的曲调。

“因为我显得快活,还唱歌,还跳舞,

他们就以为并没有把我害苦,

就跑去赞美了上帝、教士和国王,

夸他们拿我们苦难造成了天堂。”

与《天真之歌》相比,上帝不仅不能拯救扫烟囱的孩子,而且同教士和国王合伙,把天堂建筑在他们的痛苦之上。布莱克写得异常具体、深刻、分明,孩子们的洁白身体被烟囱里的煤灰弄得“满身乌黑”,“扫呀”“扫呀”的叫声变成了“哭哭啼啼”,“跑去赞美了上帝、教士和国王,/夸他们拿我们苦难造成了天堂”,把扫烟囱孩子的痛苦同“上帝、教士和国王”联系起来,他们的天堂正是建筑在我们的苦难之上,辛辣的讽刺、有力的批判。此时的布莱克已经不再“天真”,而是对社会有了深刻的“经验”,诗人看清了教堂与学校、政府与教会的黑暗,深刻理解了英国人民的苦难。诗人把代表天真、自然的孩子与象征黑暗、经验的教堂与国王放在同一个语境,把孩子扫烟囱的苦难与成年人祈祷上帝赐福的愚昧并置,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现实世界,是宗教和政治压迫造成了无数贫苦孩子们扫烟囱的悲惨生活。

《天真之歌》中的《升天节》(Holy Thursday)描写了孩子们在节日里衣衫整齐,快乐地与慈善家们坐在一起,在圣保罗大教堂无限幸福地唱着赞美诗。而在《经验之歌》中,这些表面上的温情和欢乐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孩子们被罪恶之手抛入苦海的悲惨情景:

难道这也算是一件功德;

在一个富饶多产的地方,

孩子们过着悲惨的生活,

用冰冷的放债的手来饲养?

那颤声的叫唤能说是歌吗?

它会不会是快乐的歌唱?

穷孩子怎么会这样多呢?

原来这是个道地的穷邦!

他们的太阳失去了光辉,

他们的田野荒芜一片,

他们的道路长着荆棘:

那里是无穷无尽的冬天。

因为只要那地方有阳光,

只要那地方有雨水落下,

那里孩子们就决不会挨饿,

小心灵也不会受贫穷的威吓。

在一个富有而丰饶的国度,幼儿却坠入苦难,觅食于放高利贷的冷手。为何一个国家既是“富饶多产的地方”又是“道地的穷邦”?为何在这“富饶多产的地方”却有这么多“孩子们过着悲惨的生活”?社会的黑暗、慈善家的虚伪阴险昭然若揭,那么《天真之歌》里的欢乐景象显然只是假象,而“太阳失去了光辉”、“田野荒芜一片”、“道路长着荆棘”、“无穷无尽的冬天”才是普通百姓孩子们的真实生活。

看来,布莱克的“天真”与“经验”有着深刻的哲学内涵与象征意义。如果说人类灵魂的“天真状态”相当于人类文明最动人、最光辉的黄金时期的话,那么,《天真之歌》里描绘的就不仅仅只是个体的幼儿欢乐,而是对整个人类童年时期天真欢乐状态的象征和描述。如同其他浪漫派诗人一样,布莱克笔下的儿童应该是人类最接近自然、最天真无邪的,是18世纪启蒙主义的理性与道德剥夺了这种初始的善与爱,是资本主义的商业发展异化了人类的纯真本性,从而使得人类从无限欢乐的“天真状态”坠入到邪恶黑暗的“经验状态”。那么,如何把人类从分裂的、困苦的经验状态解救出来,重新回归到统一、和谐的天真状态,是布莱克等几乎所有浪漫派诗人们寻求的目标。当然,这种天真状态并不是初始阶段天真状态的简单复制,而是通过对经验状态的超越,对两种状态的整合建立起一个更高意义上的全新的天真状态,实现理性与激情、精神与感官、灵魂与肉体、人与自然的和谐平衡。

三、布莱克的对立与统一辩证法

“没有对立便没有进步(without contraries there is no progres-sion)。吸引与排斥、理性与激情、爱与恨,对人类生存都是必要的。”这是布莱克在其《天堂与地狱的婚姻》中的名句。在《耶路撒冷》里,他写道:“我必须创立一个体系,要不就当他人体系的奴隶。”他的“体系”就是“对立进步辩证法”。他反对当时培根的唯物论、牛顿的绝对时空思想和洛克的经验主义,积极倡导丰富想象,开阔视野,扩大思想境界。布莱克认为“对立”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主张对立双方的积极互补,反对一方对另一方的“否定”或压抑,确保对立之间的平衡,促进人类进步。由此,从《天真之歌》到《经验之歌》,布莱克用《羔羊》(The L amb,1789)与《老虎》(The Tiger,1794)、《向日葵》(A h!Sun-f lower)与《病玫瑰》,甚至用《扫烟囱的孩子》、《升天节》等同一题目描述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景,诠释了人类灵魂怎样经历纯真、善良的“天真状态”,穿越邪恶、冷酷的“经验状态”,最后实现一种人、神、万物和谐统一的、全新的“有组织的天真状态”。

根据布莱克的哲学思想,天真状态如果要继续向更高层次发展,那么它就必须经历它的对立面,即经验状态,从而达到第三种状态,即“有组织的天真状态”。第三种状态是对前两种对立状态的超越,是一种使人达到人性完满、追求永恒欢乐的全新意义上的黄金时代。“有组织的天真状态”不仅是两种对立状态的整合,它也是被分裂了的人自身的整合。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摒弃两种对立状态,而是要使对立的状态,即欲望和束缚、激情和理智、爱和恨、吸引和排斥进行“结婚”,要否定天堂的意志,激励地狱的精神。真正的生活,在布莱克看来,应是一种丰富而热烈的生命过程,它具有持久的张力,没有胜利也没有压抑,只有共存的对立。

对于这种共存的对立,布莱克用羔羊与老虎作了生动的表现,揭示了人生和宇宙里最本质的东西。请看《天真之歌》中的《羔羊》:

小羔羊,谁创造了你?

你知道吗,谁创造了你?

给你生命,叫你去寻找

河边和草地的食料?

谁给你可喜的衣裳,

柔软,毛茸茸又亮堂堂;

谁给你这般柔和的声音,

使满山满谷欢欣?

小羔羊,谁创造了你?

你知道吗,谁创造了你?

小羔羊,我来告诉你,

小羔羊,我来告诉你;

他的名字跟你一样,

他管自己叫羔羊;

他又温柔,又和蔼,

他变成一个小孩;

我是小孩,你是羔羊,

咱们的名字跟他一样。

小羔羊,上帝保佑你。

小羔羊,上帝保佑你。

这里有溪谷、清泉和草地,更有温顺、善良和恬静。布莱克以浪漫派诗人对儿童天性的独特理解把羔羊与上帝、孩童联系起来,羔羊是天真的状态、仁爱的载体、慈祥的象征、上帝的化身,人、自然与上帝和谐共处,构成了一个安详和美的世界,印证了他那“上帝是人,我中有上帝,上帝中有我”,“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神圣的”的鲜明人文主义思想。不过,布莱克似乎并不满足于这种象征人类初始阶段的天真状态,他认为人仅有向善的愿望是不够的,只有借助天真和经验的合力才能进入更好的境界,扫烟囱的小孩天天老实埋头干活固然天真,但不能一直停留在那种状态,他必须长大,必须经验的必须学会思考。于是,在《老虎》中布莱克塑造了一个与温顺、安静羔羊完全不同的老虎形象:

老虎!老虎!火一样的灿明;

照亮了黑夜的秘密丛林,

是何等神奇的手和眼睛

能塑造你那可怕的匀称体形?

在何等遥远的深海或高空,

煅烧出你眼中的火焰?

凭何等双翼他敢于凌空?

是何等手臂敢于夺此火种?

是何等肩膀、是何等艺术

能把你心脏的肌肉捏出?

一旦你的心脏开始跳动,

手何等强劲?脚何等勇猛?

是何等铁锤?是何等铁链?

在何等熔炉将你的脑髓熔炼?

是何等铁砧?臂力何等惊人

敢于紧紧抓住这可怖的死神?

当群星将锋芒投向大地,

又用珠泪将天庭润湿,

看着自己的杰作他可欣喜?

他创造了羔羊又创造了你?

老虎!老虎!火一样的灿明;

照亮了黑夜的秘密丛林,

是何等神奇的手和眼睛

能塑造你那可怕的匀称体形?

羔羊温顺恬静,“又温柔,又和蔼”;老虎则刚健威严,它四肢匀称、两眼炯炯,“火一样的灿明;照亮了黑夜的秘密丛林”。那么是谁“创造了羔羊又创造了你”?“是何等神奇的手和眼睛/能塑造你那可怕的匀称体形”?布莱克用羔羊与老虎这对矛盾对立的自然形象述说着自然界本身就是一个对立统一的生命体,赞叹上帝在创造“羔羊”的同时创造了“老虎”,是上帝赋予这个世界威严的匀称,这是一种丰富而又热烈的生命过程,是一种积极的互补,有羔羊的温顺才有老虎的凶猛,反之一样,二者是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关系,正是这种互补作用和相互依存的关系给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提供了基础和条件。布莱克的这种思想吻合了利奥波德的“大地伦理”(land ethic)观,即:一切生命体的存在都应以保持“生态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the integrity,stability and beauty of the biotic community)为价值标准。

布莱克的诗美丽而深刻、语言朴素而清新、韵律音乐性强而有力,可以说英国浪漫主义的革命热情在他的身上表现得最充分,想象力的运用使他成为诗人中的英雄;同时,他的神秘性和独特的宗教信仰又增加了他的复杂性,吸引的同时又困惑着深思的学者,他对神奇景象的向往则使他被超现实主义者和处于社会边缘或甚至地下状态的诗派奉为精神祖先。不过,当20世纪工业文明导致今天生态问题日益严重时,布莱克深刻的、预言性的关于自然伦理的哲学思想也就必然地越来越受到重视,他被列为全部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六个诗人之一(其余五个是乔叟、斯宾塞、莎士比亚、弥尔顿、华兹华斯)。王佐良先生在他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中写道:20世纪西方文学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正是对于他的重新发现和阐释。我们可以这样认为,彭斯的诗歌清新自然、泥土气息浓郁;华兹华斯将自然景物提升到神灵境界,赋予自然神性的光晕;诗人布莱克则更多的是通过自然的想象、自然的象征和自然的对立统一来实现其“诗才”的激情飞跃、人类纯真天性的回归和人类社会的和谐进步的伟大智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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