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局。过忘忧执白先行。
棋枰之外,朋友归朋友,一坐上这棋枰,就是上了沙场的两军之将,容不得丝毫私情。
过忘忧持先行之利,有如御风而行,轻快而流畅,朗朗白子在手,有如挥剑出击,一路轻灵剑法端的迅捷如鹰隼翔击,绚烂如蝴蝶翩舞,节奏明快、棋形生动,主动权自始至终在握,偌大个棋盘顿成他纵情挥洒灵感的舞台。
看的两边棋客是如痴如醉,那陈九言是捻须颔首不已,而王九真心中暗赞:“好一个过师哥,真是渐入佳境了!”
冯汪眼见对方实空丰盈,外势不弱,情知不妙,当下身法一变,悍然入侵白空之中,意图来撞他个鱼死网破。
好个过忘忧,端的是心游万仞,精鹜八极,算路通幽,灵机入神,当下以变应变,大施老鹰搏兔之术,左盘旋,右追踪,剑花飘飘,锋刃如雪,招招点在要穴,剑剑直指心脏。那一团白阵中的黑色孤棋如网中巨鱼,笼中困兽,百般挣扎,千般腾挪,哪知拳拳打在棉花上,剑剑刺在空气中,或是一头猛撞在厚厚南墙之上,疼痛钻心。
这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狼烟四起。
凡看过这一局的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过忘忧自始至终得心应手,有如神助。要说冯汪也不是凡俗之辈,凝神苦思后,下出几手罕见的妙手,但怎奈今日的过忘忧确是非同常人,状态之好,算路之精,简直如同那开八百年大周天下的神机妙算姜子牙,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所下的招法有如天外飞来,令人目眩,飞花摘叶,俱能伤人于无形。
到紧要关头,旁观的众人心头一颤:过忘忧干净、简明、迅捷地刺出最后一剑,黑大龙应声倒地,愤死笼中!
这一刻,仿佛天地间陷入了静默之中,金谷园万籁俱寂,星月无光。
冯汪,这位北宗骄子,一代豪雄,竟以18子之多负于过忘忧。
很多安慰的话都是多余了。陈九言先步出了对奕室,众棋客也退下了。
只有王九真还默默站在那里。
棋枰两端,两位刚下战场的对手默然无语,目光中却互相交谈:
你是谁,是人间的棋客吗?是来自维杨的过忘忧吗?我怎么象刚刚认识你。
我就是我,我是过忘忧。
当今之世,到底谁是第一?
不知道,也许是我,也许是你,也许都不是。天知道。
不,我有个感觉,我也许永远胜不了你了。
你应该自信。
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好的。“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自性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这是禅道,也是棋道,请参!
*****
无语,星光闪烁,棋枰空旷,人影孤独。
一盏清茶,映出点点星辉,清亮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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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雅秀整的太原府金谷园,见证了大唐绝顶高手剑气纵横、卓绝蹈厉的对决。
那冯汪在第三局以十八子之悬殊差距败给我的恩师过忘忧后,在接下来的两局中,又以微弱优势两次获胜,算是强力挽回了北宗棋派的面子。但随即又以八子的较大差距再负于过忘忧。
七番胜负最后的决胜之局中,过忘忧再次上演了那种算路通幽、灵机入神的绝技。不过,这次没有那种令人眩晕的、大砍大杀的屠龙场面,血腥气不太重。而是逢山过山,逢水涉水,须臾间,就将棋枰控制在股掌之中。
中盘后,双方在左下局部展开了一场争夺,冯汪穷尽毕生苦苦修炼之功,使出了一路让人眼花缭乱的地趟刀技,刀法奇崛,尽是依托下盘二、三路,甚至还有一路底线的绵绵攻势,连施辣手,一刀劈出,刀刀跟进。过忘忧连退数步,避开了“矮脚虎”般凶险的钻地攻击,腾身而上,凌空刺下一剑。这一剑的奇思妙想,殆如天助,精妙绝伦,令人观止!
刀光闪耀,剑气如虹,那一刻几乎看花了所有看客的眼睛。
凌空刺下的那一剑,齐齐斩断了对方边地与中腹的藤蔓连枝,使中腹的一队黑子顿时飘如浮萍,旋如飞蓬,只要刮起一阵大风就会使它们流浪天涯,直把他乡作故乡。
为拯救这队孤子,黑棋顿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丧师失地,全面被动。
过忘忧一剑得手,轻轻一笑,好似吹去了那剑刃上滚动的粒粒血珠。
天地间死一般的寂静!
冯汪犹如被夺去了魂魄,大汗淋漓,虚不能支,“澎!”他的头重重地叩响了棋枰,瘫软在棋枰之上!
黑白棋子顿时洒落一地,闪闪烁烁,有如点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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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真见状,在一边惊呼一声:“啊,冯公子!”
陈九言忙让人扶起冯汪,送到一边的椅上安歇。他搭住冯汪腕上的脉搏,静静数息片刻,朝众人一笑:“不妨事,休息片刻即可。”
他随即让人送来安神汤。
而王九真却从侍女手中接过参汤,轻轻地走到冯汪面前,一勺一勺地送到冯汪嘴里。
过忘忧在一边脸上颇有愧色,而师妹这出人意料的举动也颇让人诧异。
陈九言见状,也惊诧了片刻,在一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脸上现出一丝笑意。
正当此时,门外一家仆来报:“途经太原的张右相到府上来了。”
陈九言忙让人安置好奕棋室的诸位客人,然后抱拳道:“对不住各位了,老夫有事应酬,各位请自便,午间老夫再来陪各位略尽薄酒!”
来的是当朝宰辅右相张说,他本路经此地,闻知太原府金谷园正举行奕事,特来观战。
那张丞相颇负文名,也是有名的棋迷,常陪皇上下棋。功力与那些各路参赛的好手并不差。
这张丞相一造访金谷园,便临时决定让过忘忧与那自告奋勇的王九真对奕两局。
这过忘忧与师妹过去经常对奕,彼此棋力、招法、棋路都是烂熟于心。尽管王九真过去总是争强好胜,但心中却也清楚,这师哥的棋力终究是胜上一筹的。
过忘忧与王九真见过丞相后,便分坐棋枰两端。
王九真执白先行,挂于黑角下。
过忘忧待师妹挂下,随即落子一夹。
就这样,劈劈拍拍下了数十余子。渐渐地,过忘忧的几手棋味道颇是不佳。
陈九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那张丞相却挺欣赏王九真的棋艺,赞道:“这位小公子下得精妙啊,行云流水一般。”
再下数十招后,过忘忧中盘告负。
陈九言暗中提醒那过忘忧:“丞相懂棋,切切不可让棋!”
王九真也是大惑不解,偷偷告诉他:“我可不要你让棋呀,让了我也不领情!”
第二盘再战,仍是王九真中盘胜出。
陈九言狐疑地看看过忘忧,发觉那过忘忧精神状态不佳,心中仿佛藏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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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两局棋谁也没有再提起,只是觉得太过蹊跷。
作为过忘忧最后的授业弟子,我也不好对恩师的心思妄加猜度。据说那过忘忧事后也没多加解释,九真也无心再提及,使这件公案益发地扑朔迷离。
在终南山的那间茅庐里,九真师姑从一个红木旧箱里取出一件用锦缎包裹的宝物,我一看,正是那金谷园九局的奕谱。
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认真琢磨那奕谱上的精彩九局图。前七局确为古今罕见的精彩棋局,后两局虽也名托过忘忧与冯汪之战,而内容实在贫乏得很,那过忘忧下的数着缓手、败着连我这个做徒弟的都看不下去。
这只能从棋局之外去找原因了。
当年,我师父过忘忧是很有可能,爱上了师妹王九真。虽然没有任何明白直接的表露,但明眼人是看得出来的。
但是王九真却对冯汪有那样大胆的出位之举,简直有前朝红拂风尘识李靖、汉代文君夜奔为相如的感觉。以至后来,她竟直接地代冯汪与自己的师哥对垒。
这对暗恋师妹的过忘忧未尝不是一个巨大的情感杀伤。
须知,奕棋,尤其是高手间在正式场合的交手,是要付出极大的心智劳作的,同时还有胜负带来的心理压力。如果在对奕前心理上出现重大反常,直接会影响其棋力水平的发挥。
然而,过忘忧心中所想一直没有跟任何人坦露过。师妹九真更是无从知晓,而九真正值那种千千心结、很容易为出色男性所倾倒的年华,她对书生冯汪可谓一见钟情。事情发展到后来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他们一起回到了长安后,过忘忧被保奏朝庭,成为翰林棋待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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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汪与王九真朝夕相处,携手同游,成为长安城棋客们坊间津津乐道的谈资。
据说这种情况是一次醉酒后才发生改变的。
过忘忧虽成为翰林待诏,达到了一个奕者在俗世间荣贵的极致,但内心深处却一直郁郁寡欢。
冯汪和王九真多次陪同他下棋、游玩、喝酒,却未能让他释怀。
一次,在长安城有名的酒肆里,冯汪和过忘忧都喝得大醉。
在醺然朦胧之中,两位当世高手却谈起了各自感情之事。那过忘忧终于酒后失言了,他承认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心里就有了一个爱慕之人。
那个人的一笑一颦,一娇一嗔,从很小的时候就刻在了他的心底。那个人一直陪伴他度过了在故乡扬州时所有的美好日子。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向她表示过什么,他只是无言地、默默地保护着她,象一尊沉默可靠的保护神。
冯汪试探地问,那人是谁?兄弟们是可以帮帮忙的。
过忘忧却看着他长久不语,最后摇头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