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回来的路上,李白叹了一声:“看样子,我也要走了。”
我默默无语。
宫里已经传出话了。玄宗皇帝已经对李白定了调子:“此人非廊庙之器。”
如今,他再呆在朝里,已经没多大意思了。那贺老其实是李白的真正后台,饮中八仙其实在朝臣们眼里是一股帮派势力。
如今的李林甫、杨国忠,还有宫里的高力士,已经在对付他们。贺知章这一走,李白立时就身陷困境,形势险恶。
就凭他这些年得罪的人,几乎到处有人要朝他下手。
我也不好说别的,见快到我的府宅了,便邀请李白到舍下小座。
他笑着应允了:“也好看看那贤弟媳。”
回到家里,小红正在烹茶,满屋子茶香。
她一见我回来,就高兴地跑上来给我脱了靴子,还是象个孩子。身后的李白挑帘进来,小红惊喜地叫了声:“李伯伯,您也来了,快进屋坐坐。”
李白看看屋里笑了:“喂,小秋子,我这媒做得不错吧?”
我笑笑,没做声。
闻着那清幽浓郁的茶香,我不禁口中生津,兴致才好了些。刚才在长乐坡那一幕太压抑了。
我和李白就在书房里对奕。小红端了茶来,是汝阳王送的剡溪茶。
李白的棋在一品棋手看来自有不严谨之处,但却灵性十足。懂棋理,棋感强,尤其是那种飘忽不定的思路,那种燕子般穿掠而过的速度感,那种行其如虹的宏大气势,那种对形势流向的敏锐把握,简直有点专业味道。
他要自小专攻棋艺必有大成。要知道,他仅仅到了长安后才开始学棋呀,进步可谓神速。天才资质恐在那李隆基等辈之上。
在翰林院里,除了几位棋待诏,就数他棋艺最精了。
但我知道,他从内心是瞧不上这些末技小道的,也自知这辈子也没希望赶上我们这些入品的待诏们。这些在他的诗里居然提都没提过。
小红炒了几个小菜,又取出我珍藏的御酿桑落酒。李白是爱酒不爱茶的。喝着喝着,他老兄脸上慢慢地红润起来。
他很健谈,喝了酒就爱吹了。
他讲小时候的故事,他出川时的见闻,把我和小红听得眼睛都不眨。
他说,他这李白名字的由来,就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天黄昏,他母亲躺在床上做了个梦,梦见有来自西方的长庚星穿云而下,一道白光透过屋顶,正好钻入他母亲怀里。所以,他一生下来,父亲就给他取名白,字太白。在兄弟排行中,他算是十二,所以小时候,人家又叫他李十二。
“哇,这么多孩子呀。”小红斜靠在我肩上嘻嘻笑道。她凑近我耳朵说:“我将来也要生一大堆孩子,多好玩儿!”
我淡淡一笑:“听李白兄讲,你别老打岔!”
小红噘嘴嗔了我一下,又象没骨头似地靠我身上。我顶了顶,让她坐下,她不高兴地把我耳朵揪了一下。我看看天色已晚,让她快把烛火燃上。小红这才听话地起身去了。
李白看着我们两个小年轻笑了,又咪了一大口酒。
他讲他自己小的时候,也算是有点小聪明。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
小时候很多事都忘了,印象最深的是,神龙元年正月中原大地发生了一件大事。在洛阳宫庭中,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张柬之,与右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羽林将军桓彦范等人,一举除灭张昌宗、张易之,拥立中宗复位。武则天被迫传位,退居上阳宫。中宗下诏,大赦天下,重立国号为唐。
这件事给李白一家带来了机遇,他们原是被流放西域的李氏宗族,逢此机会离开了碎叶城。在那次迁徙途中,李白就记得路过了漫漫瀚海般的大漠戈壁,驼铃声声,斜阳夕照,有时还会碰上奇特的海市蜃楼。传说是一种叫天蜃的大哈蟆吐出的仙气。就在这大漠里,他们整整走了一个多月。经高昌、过伊吾、玉门关、敦煌、酒泉、张掖、武威,最后到了陇西秦州,正准备向长安城出发时,却听说此次大赦不包括他们这些远流西域的犯人及后裔。而且长安城正一片混乱,杀了许多的人。
他们一家又只好朝蜀中进发。这一路上的蜀道行路艰难,给李白幼年记忆里留下深深的印象。
在摇曳闪烁的烛光下,微醺的李白轻轻地回忆着自己的过去,那些遥远得做梦似的童年。
“蜀道难喽,难于上青天哟————”那是他少年时在向蜀中进发路上听到一个背脚川佬(挑夫)的川腔小调。苍凉、高亢的歌声在幽幽空谷里传响。那时,小李白也跟着学唱那首歌。
李白情不自禁地用川调又唱了起来:“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哟 !”
一丝清泪在李白的脸颊上滴落!
那蜀道真是难走啊!马匹上不去,就只好雇人背着行李上山,有时转过山崖会突然没有了路,一家人攀着悬崖绝壁往前走。逢丛草荆棘就持刀砍劈开路,再往前走,爬了不知道多少天梯钩栈,有时上面是青天白云,苍鹰盘旋,令人眩晕,下面有冲波逆折、咆哮奔腾的峡谷急浪,让人胆战心惊!连鸟都飞不过、猿都难攀登的地方,他们都走过来了。
一路上,只见枯松倒挂在绝壁之上,悬泉飞瀑奔流而下,而山鹰绕着上百年的老树盘旋长号,又有子规鸟在静夜里声声长啼,在空山里回声阵阵,真是叫人悲从中来。
李白拭泪笑道:“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呀!这都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只是我童年时的印象罢了。”
末了,他笑问:“小秋子,那么高的山都爬过来了,那么艰险的路都走过来了。我还怕这眼前的路难走吗?”
闪闪的烛光里,李白的笑容自信而又洒脱!
入夜了,月光轻轻泻过了窗棂,倾洒在屋子地面上,象是铺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已然醉倒的李白睡在我家的床榻上,发出轻轻的鼾息。
他该是在梦里回到蜀中的家乡了吧。
我和小红睡在书房里。
这丫头睡觉不老实,象只猫似的,老爱往我怀里钻,手还轻轻摸我的脸。我也喝了不少,有些睡意朦胧,打个哈欠:“今儿屋子里有客,别老象个馋猫儿。”
她娇嗔道:“谁让你新婚那天,让人家那么难受?”
“难受?”我笑了,却不愿再多说。
新婚之夜,又一次看到一个女孩儿雪白身子,让我深受刺激。又想起了那上阳宫里的耻辱一幕。
我显得特别疯狂,小红的处女血在我眼里显得邪恶而又刺激。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凶猛进出中,小红抱紧了我的脖子,咬下一个深深的红印。
“你,你,真棒!”小红发饧的眼睛迷离着泪花,身子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我哈哈狂笑,女人是什么东西,去你妈的!
我看到底是谁玩谁!
此时,我却没那兴致,侧转了身子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轻盈优美的音乐悠悠传来,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仔细一听,又好象是在哪里听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起身朝着音乐响起的地方走去,当门开启时,强烈的银色灯光如瀑布般地泻进来,身后黑漆漆的屋子被分割成明暗两界。而门外却是一片灯火通明的世界。
我的眼睛一下象睁不开了。
一阵轻盈的笑声响起,好象是,是谁的?这么熟悉?
我看看四周:这是哪里?兴庆宫?大明宫?骊山温泉宫?这么华丽、漂亮。
一会儿,除了轻盈如水的琴声,又出现了清亮悠长的笛声、空灵深沉的箫声,还有悠悠的檀板,悦耳的箜篌。
正在我诧异的时候,一队水袖飘飞的仙子款款而来,其中一个白衣的仙子朝我笑了一下,似曾相识,想起来了,是柳云!我忙上前去想问个究竟,她却格格一笑,长袖一拂,离我而去。
这时,一身红衣的玉环娘娘出来了。她轻轻走过来,脸色却冷若冰霜。我一下拉住娘娘的裙带:“娘娘,你,你不管我了!”
娘娘仿佛没有听到,依然朝前走着。
在她后面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但那笑声、那姿态却十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斜云髻、远山眉,淡雅的花香,那香味很好闻。
她手里正拿着一枝梅花!
啊,想起来了,梅花精!
我正想着,那个女人忽然化作了一只可怕的红色狐狸,一张尖尖的狐狸脸朝我扑来;在她身后,是一只阴险的狼蹲着,耸着两只耳朵,舌头血红。那只狼的脸忽然变成了高公公的脸,我吓得直往回跑。
身后,却传来一阵男男女女们尖厉刺耳的笑声:“哈哈哈……”
“啊啊”
我恐惧地叫了起来,一叫人却醒了。窗外月光已经西移,依然凉如霜雪。
小红也醒了:“怎么啦,奕秋哥。”她婚后还这么叫我。
我的内衫已经湿透了,闭了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没,没什么。”
她却起来盯着我看:“做梦了?”
我摇摇头。
她起身去倒了杯凉茶递给我:“梦见谁了?”
我一口喝干了,擦擦嘴:“没梦见谁。”
她沉默了半天,问道:“那你老叫什么柳云、娘娘的?”
她都听见了。
我低头无语,她上来扳住我的肩膀:“梦到别的女人了?”
我摇头,看看她,笑了一下,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睡吧,没事儿的。”
她还是很听话,上了床榻,搂住我的的脖子,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看着她睡得那么甜蜜、幸福的样子,我动了情,亲了亲她的脸。
外面慢慢地已经微现熹光。
很多人,包括我父母,还有小红,都说我象变了个人。
是的,以前那个清纯得象个傻瓜的周奕秋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周奕秋太相信人了,是个看似清醒的糊涂蛋。
而我现在宁愿做个大彻大悟的混蛋!
于是,我成了天宝年间长安城里有名的轻薄浪子。我好穿华丽的衣衫,我爱喝宫庭美酒,我好斗鸡,我好赌,我还经常出入烟花青楼,风月场所。
我不想当个正人君子了!
我知道,小红经常哭哭啼啼地跑去找李白,找我娘,找我那帮梨园的好友们,甚至偷偷还跑到歧王府里,去找柳云!
可没人救得了我,没有!
我已经无可救药!
一个男人所有的理想和向往、还有最纯真的情感都幻灭时,他就会选择放弃,甚至选择堕落!
直到现在,我才悟出恩师过忘忧下那最后一盘棋时的告诫:“记住,你知道江湖有多险吗?人心有多狠多毒吗?就是这样,该下手的时候,别人是丝毫不会留情的,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不要指望别人会心慈手软。”
他还说:“心不能太软。下棋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
他讲这话时,还伴着一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闪电!
那是当头的棒喝!
想起恩师好多年前的教诲,我恨不得想哭!
做了几十年棋待诏的过师,是把他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和智慧浓缩了喂给我,可那时的我就他妈不开窍!
我给人当猴耍了,我成了梅花精解渴的工具,成了高力士捞钱的筹码!
呸,什么东西!
那天,在长安城有名的斗鸡场,我的金色“大将军”正和一帮长安城五坊小儿的黑色“铁冠道人”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那是我下注一千两银子的血赌!
五坊小儿也是宫殿里的一帮小太监,一帮长安城里的老百姓无人敢惹的小霸王。
没有人敢下注跟他们赌斗鸡。
可我敢!你们牛什么,牛什么。老子好歹在宫里混了好几年,还是五品待诏。你们一帮小阉蛋算个屁呀!
那个和我斗鸡的家伙我认识,小马子,脸皮有点发灰,还瘦,但一脸戾气。
看,我的金鸡将军上场了,它今天的状态真是绝了!一上来就张起一双强劲有力的翅膀直扑过去,扑得地上尘土飞扬;那双坚硬的铁爪具有无坚不摧的威慑力,而那高高挺起的鸡冠更是鲜红得要命!
那种咄咄逼人的雄姿真是帅呆了!
这股气势一下就把那位浑身黑炭似的“铁冠道人”给吓住了,缩着翅膀,站那里发懵。
“呵呵,干嘛呢?参禅修道哪!”我哈哈大笑!
小马子大声喊:“跟它干哪,你它妈动啊,怎么不动啊!”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别把它吓着了,有种你上去试试嘛!”
小马子一听破口大骂:“你他妈少找抽!”
敢骂我?我上去就给他一耳光。
我们扭打在一起,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这时忽然有人高喊:“宫里来人了,快闪开!”
我们这才住了手。
是高公公。他看着我衣冠不整的样子皱了皱眉,却上去把那小马子抽了一耳光。
回过头来,对我很和气地说道:“小秋子,皇上有事诏你呢!”
我揉揉有些痛的胳膊,看看那满脸不服气的小马子,轻蔑地一笑。
天空湛蓝,蓝得没有一丝云朵。唐朝的天空为什么那么蓝哪,蓝得让人心慌、眩晕!
在前往大明宫的路上,我骑着一匹玉龙骢,马蹄笃笃敲打着长安城的街面。
我不知道皇上见了我会说些什么,而走在前面的高力士也默不做声。难道皇上真的棋瘾犯了?我不相信。难道皇上会一点儿都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我这五品待诏没有给撤了,再说那事儿高公公也难逃干系,他也会从中斡旋的。想到这儿,我有了点儿信心,心情好了起来。只怕皇上真的又想起我来了。
一进勤政殿,皇上看见了我,半晌没说话。我心里直发毛。
他的神情不象过去那么和蔼可亲了。
皇上看了一眼高公公,示意让他出去。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他是大唐天子,而我只是小小的棋待诏。
他这时才笑着说:“小秋子,朕好久没有下棋了,最近手有些发痒。来吧,我们下一盘!”
一边的侍女备好了棋具。
我边看皇上脸色,边坐到了他的对面。
“啪!”皇上拈起一粒白子,挂。
我小心地应了一着,夹。
皇上应了一着,跳!
就这样,不声不响,一局棋结束了。皇上赢两子。
皇上叹了口气:“小秋子,你还是在和我玩花招呵!”
我惊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忙行跪礼:“臣,臣,知罪!”
皇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笑了:“平身吧,没那么严重。也就是让了棋嘛,还不是怕我一不高兴,杀了你!”
我身子抖了一下,无言以对。
他拍拍我的肩膀:“小秋子,你是我朝最年轻的国手,朕要是随便杀人,岂不是成了商纣夏桀那样的昏君了嘛!唉,当初就是头脑一发热,朕的三个皇子就是这样给杀了,虎毒都不食子哟。“
他叹息着走来走去,又对我说道:“你还年轻,好好学。要说这大唐地面上你真的就数第一,我还不相信。”
我连连点头。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好在你资质不错,将来,有机会朕还会委你担任地方的实职官吏。”
这话皇上说得很轻,在我耳里却是一声春雷!
我感激在心,泪涕俱下。
“好了,我想近日搞个棋会,招揽天下棋客,会集长安,以朕的盖金花碗为奖赏,胜者得之。前三名者以状元、探花、榜眼名之,并出使高丽国。他们老早就要朕派出棋手出使高丽国,以助其奕道之发扬光大。朕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实力了。”
我揖身道:“臣定将全力以赴。”
“好,你去吧。”皇上有些累了,挥挥手。
回到府宅里,小红和汝阳王特意送来照顾我们起居的一个小丫头小茗正在玩斗草。
小茗上来给我脱了朝靴。
小红看了看我,坐到梳妆台前理着头发。
我走过去,看着铜镜里的小红,笑了一下:“娘子,还是很美的嘛!”
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怎么,今天才发现呀!”
我躬下身子,搂住她:“人家今天心情很好嘛。”
她这才笑了,用手点了一下我的头:“你就是这样儿,想起了就捧到怀里。”
我看她娇嗔的样子十分可爱,忍不住亲了她一下。
小红脸一下红了,指指一边的小茗。
我笑了,把她抱起来朝内房走去,然后关上了门。
亲热了半天,她忽然问:“你怎么今天心情这么好,跟往常不一样嘛。”
我想起皇上的那番话,就给小红说了。
小红笑着扑进我怀里:“我是说呢,这么高兴!”
她真好,我吻着她的头发,心里隐隐有了些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