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最大的乐趣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前方等待你的会是什么。在开始发掘时，举目望去，四处皆是一般无二的黄土地，一米之下，二米之下，乃至十几米之下的地底究竟埋藏着什么？谁也无从知晓。一镐一镐的刨下去，一点一点的清理出来，层层抽丝播茧，直至遗迹和物品完全暴露在人们眼前，这时才会恍然大悟：原来，竟然埋藏着这么一笔人类财富。如果非要类比这种探索发现的愉悦和什么感觉相似的话，那就像是周末买了足球彩票后，熬夜在家里看五大联赛直播，在不停的攻防转换中等待结果的心情吧。当然，考古不同于彩票，心愿和目标在于虔诚的找寻、复原遗迹中展现的文明。因为每一次发现都是在接近真实历史的路上又迈进了一步。然而，往往在不经意间，总会有那么一些令人激动不已的发现突然展现在我们眼前：历史往往喜欢在我们无法预想之时将其一把钥匙交与人们手中，像秦始皇陵兵马俑的出世，甲骨文的再现，庞贝城的重见天日……所有这一切，让人们在狂喜的同时，慨叹世事之奇妙，祖先之伟大。 所以枯燥的考古有时给予人们的是发现，是惊喜，是激动。就像某考古学家所说，考古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也是与不断发展的文明之间的亲密对话。
可孔令龙现在干的活却远和亲密对话撤不上关系，而且甚至可以说是浪漫之类的情调的杀手——在赵天行的指导下，和吴先勇、邹洋一起，一锹一锹挖黄泥。雨虽然停了，经过水浸的土层也较干燥时好挖许多，一铲下去就是一大块泥土剥离出来，但星星点点的泥水却四处飞扬，不但溅的孔令龙满身都是，而且还毫不羞涩地直接爬上了他的脸颊和发稍。
孔令龙的天生神力在干这种活时显然派的上大用场，只见铁锹飞舞间，他面前的泥土堆像发面馒头一样不断膨胀变大，吴先勇和邹洋俩人挖的加起来也不及他的六成多。到后来俩人甚至停下了手里的劳动，拄着铁锹饶有兴趣地看起孔令龙疯狂的表演来。
“停，就到这里。”赵天行及时叫停了埋头苦干的孔令龙，自己跳下坑道，拍拍连气也没大喘的孔令龙：“行啊，小子，没看出来还有这么大力气。不过别挖了，现在就分检到这个土层，再往下就过了。”面对老师的夸奖，孔令龙憨厚地挠头笑笑，抬头却瞅见吴先勇和邹洋两根竖起的大拇指以及王队长赞许的目光。
在考古挖掘中如果说有什么比挖土更无聊的话，就是分拣那些挖出来的泥土了，尤其是在十指粘泥却又一无所获的情况下。虽然在考古学报告中经常有这样的描述“一铲下去，只听见崩的一声，铲头被一个硬物硌了一下，慢慢清开周围的泥土，渐渐显出一口石棺的形状来”。但事实上，在这一铲下去前，有着无数的考察与分析，以及成千上万铲的铺垫，报告上给出特写的往往只是骆驼背上的最后那根稻草而已。如若不是这样艰辛的话，那中国的八亿农民兄弟岂不是个个都能掘出祖先的财富来，那还需要弄什么看得人辛酸不已的“三农问题”，事实上有这样幸运的也只有极少数——比如打井打出秦始皇兵马俑的那两个超级幸运儿。就连公认的幸运大福星谢里曼，为找阿加门农面具还挖了好几个月呢。
作为严谨的专业工作者，一天时间一无所获是属于常态的。到换句话说，一下子就找到关键所在是属于变态行列的。还好今天即使新加入了孔令龙，赵天行、王队长以及吴先勇和邹洋也都没有出现变态的机会。像愚公一样把挖出来的小土山又经过仔细分拣整个挪了个窝，又像《鼹鼠的故事》中的那只小鼹鼠那样脸贴着土研究了每一寸坑壁之后，随着太阳西斜，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拽的老长，一天的常态工作又要结束了。
“好了，整理工具，今天收工了。做好记录，标定好位置，明天再接着来。”听到队长的号令，其余几人默默丛泥土堆中抬起头来，在狠狠地看两眼坑道，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很显然，对于没有变态大家是很遗憾的。虽然没有发现地下隐藏的宝物，但也许这一天考古队算的上收获的，是引入了孔令龙这个活宝吧。
破旧的军绿色212吉普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不时发出铤铃哐啷的动静，好像随时都会有散架的危险。可就是有这声音的存在，才使得略有些沉闷的车里不至于陷入沉寂。连续几天的一无所获确实很容易让人沮丧，但孔令龙却是与这种负面情绪绝缘的，毕竟他才是第一天来这里，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的。他要考虑的是如何融入这个团队和尽量汲取更多的知识。
“刚我们走的时候，为啥不作进一步的保护呢？”心存疑惑的孔令龙问坐在前排副驾位置上的赵天行，因为据他读过的书介绍，挖掘现场应该是24小时有人盯着的，一是以防遭到破坏，打断记录的连续性；二是怕有人盗挖盗采。而刚他们离开的时候，只是简单安置了一下，就都上车离开了。听到这样细节性的问题，赵天行会心地一笑，要知道观察入微正是一个搞挖掘的所应必备的习惯。他从前面窄小的空间里艰难转过半个身来：“咱们现在还只是试挖掘，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还不用那么保护。而且地方上他们说晚上会派民兵过来看着，那几个工棚就是他们晚上住的。”
“谁知道他们现在还来不来，我们晚上走，早晨来得时候都见不着人，好几天了棚里也没见住人的痕迹啊。” 邹洋也插话进来。面对他这一点小小的牢骚，老成稳重的吴先勇倒是耐心解释：“我们人手紧，压根就再派不出人来守夜，这个你也知道。而地方政府人家协助我们也就是个人情，有成果，人家面子上好看。没东西，他们才不管我们呢。”
“要不过几天我带着徒儿过去看着？”赵天行一边说一边谐谑地看着孔令龙。还没等目标人物答话，吴先勇倒是蹦了出来：“得了吧，赵老师，你以为自己是唐僧啊，带着徒弟下夜，也不怕遇到鲶鱼怪。”“这荒郊野地的，哪有鲶鱼怪，来的只怕是狐狸精吧，岐山盛产这个。”邹洋叽叽喳喳地抢着开涮。
“我倒是不怕狐狸精来。”孔令龙的一句实话没想到竟招来满车人的哄堂大笑。
听着后面的笑声以及激烈的讨论将大家刚才略带郁闷的阴霾一扫而空，手握方向盘的王队长轻舒一口气，考古队里最怕的是久攻不下，一无所获带来的失落气氛的蔓延，现在看来好像已经揭过去了这种危险。至于安全问题，他也想过，可是现有人员根本调配不开，而且现在重要的还不是这个问题，而是看起来还没着没落的挖掘工作。
正在大家说笑间，车已经开到了考古队的驻地。为了工作方面起见，考古队就住在距离周公庙东南方向不远的一个叫祝家巷的小村庄里。就是在村里租了几间房，考古队住的和当地的村民百姓一模一样，都是土炕大棉被，就是一些带来的测量仪器、电脑和地图等稀罕物让他们的房间里的摆设和其他屋子略有些区别。与农忙的村民一道，每天一大早考古队就出工，测量、钻探、调查，午饭时大家或饥或饱胡乱塞点馍啊，咸菜啊之类的干粮，晚上回家再好好吃点饭，然后悉心整理陶片、砖块、甲骨和文字资料等一天的收获。
别看王队长开的212吉普破,放到城里绝对是辆挨罚的黄标车，但在村里却是考古队的一大标志。就用这辆车顺风拉了几回老乡进城，尤其是半夜送了个孕妇去医院生产后，考古队的这帮老少爷们儿就托车的福已经完全被祝家巷的村民接受了。关中淳朴的民风就是这样，当老乡受到你一点好处后，只要他觉得可交，就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整颗心给你。被当成了自己人的考古队几口子的瓜果后来就一直没断过，今天东家送过一捧从自家地里摘下的带着露珠的豆角，明天西家拿来几个树上揪下来的开口笑的石榴，后天邻居的大婶有捧着几个刚下的鸡蛋过来了……队里要给老乡钱，可人家横竖不要，急了还会翻脸，说是太见外，看不起人，后来队里没办法，只能尽量为村里做些事。而这就更增进了他们与老乡的关系。这不，车刚开进村，就有几个在村边玩耍的小孩一边跟着车跑，一边喊着：“胡子叔叔回来喽，胡子叔叔回来喽！”
在缭绕的童声中，车在一个典型的黄土小院前停下了，这就是考古队租下的临时驻地。随着车停好，院里木头钉的门一开，一位穿着件灰布褂子，略有些发胖的中年人迎了出来，“又忙活了一整天，天气还不好，累坏了吧！快去洗洗手，饭已经准备好了。”车里的队员虽然还没下来，但一种家的温馨已经扑面而来。
“这位是胡天晨，在编目和金石学方面是个专家。前些年在云梦泽拓制摩崖石刻的时候保护没打好摔了一下，现在腿脚不大好，一般不出田野，就做了我们的后勤主管。人很好，你就叫胡老师就行了。”赵天行在下车前给孔令龙介绍了一下这个看上去就很和蔼人。
王队长把车停好，众人依次下车。老胡一眼就看到了高出众人半头的孔林龙。还没等他问，吴先勇就给他解惑了：“他就是孔令龙，赵老师前两天一直念道的那个人，今天找上来了。现在赵老师多了个学徒，怎么样，你羡慕吧？”孔令龙则紧走两步恭恭敬敬地鞠躬称呼：“胡老师好！”
胡天晨点头看着走上前来的孔令龙，摸着自己头发并不富裕的脑门，笑着对他说：“小伙子，不错啊，老赵已经好几年没看上什么学生了。跟着他好好学，有前途。在这儿，有啥困难找我。走，进去吃饭！”说完拉着孔令龙就往里走，没有半点著名学者的架势，更像是一个街坊的大伯。
走到屋里，吃饭的小方桌已经摆好。灶上的大锅里是大半锅香气四溢的烩菜，白菜，扁豆，茄子，南瓜，白肉，豆腐，宽粉众多美味绞在一起打闹翻腾着，诱人的味道让人食指大动。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盘炒的金黄灿灿的鸡蛋和一小盆用香油拌起来翠绿欲滴的拍黄瓜。而十来个一看就是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竹篾编成的小筐里。
吃晚饭期间也许是考古队成员一天中最放松的一段。大家围坐在一块儿，吃着美味可口的饭菜，放松疲惫不堪的身心，聊着当天的收获，交流彼此的心得。思想只有在不断碰撞中才能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多年后大家回忆往事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地谈起就是围着这张毫不起眼的小饭桌，历史的迷雾在这里被一步步拨开，真相在勤奋和智慧之光的照耀下逐渐呈现出来。
今天的挖掘没有显著的收获，所以饭桌上大家的话题就自然集中到了孔令龙这个新来者的身上。这既让他有了一个进一步和大家了解熟络的机会，也使他能够腾出空来倒出憋在心里一整天的问题：“赵老师，咱们怎么就锁定了这块地挖掘呢？能挖出来点啥呢？”
被问道的赵天行大口咽下白瓷碗里的烩菜，又喝了口水清清嗓子，给他带的实习生讲述了挖掘的来龙去脉：“这块儿周原遗迹的挖掘，其实从一开头就带有出人意料的巧合，起初就是种种巧合吸引了考古者的注意力。”
“在咱们白天挖掘的周原遗址上，有个任家村，在一百多年前的1890年，天景有点干旱，村里的井水干了，于是村民们决定在村南头的土壕里另掘一眼新的深井，就在打井的时候一个叫任致远的农民意外挖出了一个青铜器窖藏，里面竟然有120多件青铜器，后考证属于周的望族克氏所有。后来1940年，还是在任家村这个地方，50年前挖的老井又不出水了，在挖新井中非常巧合的是发现克氏家族青铜器窖的任致远的孙子又发现了一个青铜器窖藏。这任家打井选址还真是有一套，有啥祖传的秘方也说不定。可那个年代兵荒马乱的，两次出土的东西没留下几件，大多逸失到了民间和国外，还有一部分干脆下落不明，可不管怎么说这里出周代青铜器的名声却是留下来了。”
“1961年，也就是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这儿的农民土里刨食，在种地时挖出了三件形制完全相同的青铜器，都属于叫做簋的盛器。在周朝，像这种青铜簋都应该有盖子，但这三件簋却都没有盖子，当时又就近找了半天都没发现，还纳闷这是不是另一种没发现过的器具呢，可二十多年后的1983年春天，在发现的一个青铜器窖藏出土了有四件带盖的完整的方座簋，但却又另外多出来三件簋的盖子，当时有人参加过1961年那次挖掘，一看就立刻想起当年挖出的簋，就是这个样子，再一看铭文，也对的上，就把这三件簋盖背上，直接坐火车跑到西安陕西省博物馆去，叫人从仓库里面把那簋拿出来，把盖子一盖，不大不小正好合适，3000年前的东西天各一方，到现在破镜重圆了。”
“这事儿就是西北大学的老罗干出来的。”赵天行又冲着王队长和胡天晨加了一句，换来二人相视一笑，看来大家都是老朋友了。
“近几年通过对铭文和一些从附近收集到的龟甲兽骨的研究，好多线索都指向这里埋藏着西周以前的大规模遗迹，正好借夏商周断代工程的经费，我们能够开始这次试挖掘。”赵天行点起一支烟来，结束了他的故事。
“这么说，我们是要找到先周遗留的墓葬群了？”孔令龙显然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
“不仅仅是这样”，王队长替赵天行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是要探究周兴起的源头。”
在王队长一字一顿的言语中，孔令龙看到了他坚定的神色，以及赵天行，胡天晨，吴先勇和邹洋兴奋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