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布置的端是一番富丽堂皇却又风雅独特,四壁都涂上了五彩的图案,挂着一幅幅妙手丹青,米芾手书的《岳阳楼记》悬在正厅的最高处,李剑将这些字画一一收入眼中,心中感叹,这些稀世的艺术品此时却只能被当官的束于高阁,普通百姓是无缘见识了,那刘氏兄弟显是常客,看也不看四周径直往楼上而去。
到的三楼,李剑一眼扫过窗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好生熟悉,遂定睛望去。
“梦还兄,别来无恙。”一个青衣白巾的儒雅青年长身而起,面上含笑对着李剑一揖。
“义父”那矮小的孩童却是大喊一声,冲着那刘氏兄弟跑了过来。
“非民兄?季延?你们怎的在此?”李剑又惊又喜,眼前两人却是当日和他同赴书院的杨将和朱熹。
“熹儿?你怎会在此?”同样的惊喜交加,那霜鬓之人几乎与李剑同时喊了出来。不过看到朱熹满脸的泪痕却是再也喜不起来,干吗抱住还在抽噎的朱熹追问了一句:“熹儿,怎么了?”
“郎罢…郎罢他…身故了。”说完,朱熹再也忍不住,大声哭泣起来,似是要将满腹的伤心和委屈全部发泄出来一般。(宋时,福建人称父亲为郎罢)
朱松死了!
李剑的第二个反应是,眼前的两兄弟他终于知道是谁了,刘子羽和刘子翚。要说当世他最敬重的武将那自是岳飞,而若论他最敬佩的文人则非眼前的刘子羽莫属。有宋一代,文采风liu,诗词字画均可算达致几千年来的颠峰,文人士子人才辈出,但遍数诸子,可以深得人敬重的不过数人尔,眼前的刘子羽则是李剑心中最才华横溢且豪气干云的大丈夫。
刘子羽,字彦修,福建崇安人,资政殿学士刘韐长子。以文士而立军功之中,此人可算佼佼者。随其父坚守真定,同张浚谋擒范琼,伙吴家兄弟力保川蜀。而在川地,刘子羽之名可谓家喻户晓,正因为他,川地才免刀兵之灾,金军几度攻川,全部被挡在大散关,和尚原一带,不得寸进,最传奇的是他曾经孤身一人安坐于关垒之上,效法空城计谈笑间吓退数千金军,此人不但有谋,更加胆略过人,实乃儒士中之豪杰。
“啊,乔年兄,奈何英年早逝!”刘氏昆仲都是性情中人,念叨几句便齐齐流下泪来,那刘子羽更是声音哽咽道:“熹儿,你父正当壮年,却为何…”
此时朱熹兀自伤心不已,无言以对,只是将头伏在他的怀中号泣连声,旁边的江阳一手轻轻抚上朱熹之背,顿时,朱熹心绪稍平,哭声渐低,回答道:“郎罢染疾数年,直到月前突然加重,无医可治,郎罢走时,称义父和恩师都来了两湖,让熹儿前来寻访。”
李剑在旁边看的清楚,心中一动,这杨将一身道法已入化境,几臻天道,这天师道真是厉害,随便一个门人都有这样的水准,他却不知这江阳可是天师道百年不遇的异数。
那霜鬓之人便是刘子羽了,他抹去泪水叹道:“阿弟,我们与乔年相交多年,却从不知他身染重疾,真正可恼也!”
身边的刘子翚眉头紧锁,沉声问道:“熹儿,你父故去,你当该守孝三年啊…大哥,不若我带熹儿即日返回闽地。”
“咳”江阳轻咳一声道:“刘先生,此事万万不可。”
“嗯?”刘子羽兄弟二人齐齐向他望去,刘子羽露出奇怪神色问道:“这位是?”
“在下龙虎山张天师座下弟子江阳。”说着,他向李剑投去歉意的一眼,李剑明白这是为他跟自己假报姓名道歉呢,不过李剑心道,我早就猜到你的名字是化名了,这份歉意倒就免了吧。
“江大哥是熹儿的好友,这次多亏江大哥救了熹儿呢。”朱熹脸上泪痕未干,听到义父声音中的怀疑,赶紧替江阳说话道。
“江道长为何有此一说?”
“待制且听我慢慢道来。”江阳此刻给苏静云的感觉像极了前几日的李剑,说话不紧不慢,口气平淡,但声音中总是充斥着一股霸道,整个人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似乎极易亲近,但真正接近之后却又感觉如履薄冰。
李剑也看出了这一点,江阳此时的修为可以说已然达到天道之境,但他对道的理解显然未能与他的力量同步,所以才会出现这种气势不能尽敛,神现于表而非藏于内的情况,看来他是在短时间内获得了庞大的外力,但他的道心并没有相应的提高,这也是他似乎直到现在仍没能发现自己的力量的原因。
在江阳缓缓的声音和朱熹时不时的插嘴中,众人总算了解了事情的经过。朱熹在桂枝书院接到父亲病危的家书后立刻赶回福建,在朱松去世之后,打算在父亲坟边结庐而居,守墓三年之后再寻找刘子羽兄弟。可没想到闽地乱民纷起,不时的发生乱民滋扰之事,而江阳奉了天师之命去到闽地查探摩尼教之事,在一番查探之后终于跟上了摩尼教的右使管天下。
偏生管天下路过朱松墓边时看见朱熹,甚是喜爱朱熹的资质,竟欲收之为徒,江阳一见之下,当即现身与他一战,结果自然不用说,管天下被他打的吐血幻身而遁走,相信数月之内,闽地的摩尼教徒都玩不出什么花样来了。而张天师得闻消息之后便要江阳不用回龙虎山,径自北上,另有任务,而江阳生怕摩尼教人再找朱熹的麻烦,所以索性顺道将朱熹带着一同北上,昨日到的了岳州。一番打听之下,知道刘氏兄弟云游楚地,居无定所,只是经常会到岳阳楼一聚,故而二人便在此等候,没想到这么走运,只半天就等到了刘氏兄弟。
李剑在心中嘀咕,怎么你要上来就上来,不会拦你么?他却不知江阳持有天师令,无论朝野,一律纵横无阻,区区两个守门军士哪敢拦他。
听完江阳之言,刘子羽兄弟全都面容严肃,沉默不语。而朱熹此刻方得空扑到李剑怀里,叫了句:“李大哥。”
李剑摸了摸他的脑袋,勉强笑了一声道:“一年不见,季延怎么也没长高啊?”心中却在为这后世名垂千古的大儒充满着同情,如果没记错的话,刘子羽兄弟分别将于一年和四年后去世,他知道这对兄弟对于朱熹的意义,可以说是朱熹的另外两个父亲,待朱熹如子。在朱熹的少年时光,至亲相继而去,但他仍能成就儒学一派宗师,开创朱子一派,可谓坚毅顽强,而此刻只不过是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接受的第一次打击。
朱熹不知是少年心性,还是强自按捺,挂着泪痕的脸上面容一展,笑笑道:“我是没变,可李大哥倒是变了不少,那边莫不是李大嫂么?”说着他偷偷的指了指苏静云。
李剑往素的平静此刻似乎都用不上了一般,脸上露出些尴尬情状,那刘子翚看了赶忙过来解围,拉了拉朱熹道:“熹儿莫要胡说,怎么,你同这位小哥也是相识的么?”
“嗯,李大哥之父乃是胡铨胡大人的至交,我与李大哥是在桂枝书院中识得的。”
“胡邦衡至交?”刘子翚讶然失色:“还未请教李公子尊翁是?”
“家父名讳乃上振下文。”李剑每次提到这个家父就觉得浑身一阵不自在。
“哦,尊翁便是李正豫啊”刘子翚显是认识李振文的,只听他讶异的问道:“只是正豫兄去岁被奸人所害全家贬往吉阳,李公子为何来此呢?”
吉阳?海南岛啊,阳光,沙滩,椰子…李剑总算知道了李振文一家的下落,不过他对李家的感情并不甚深,而他也无法想象海南岛此时的贫困落后,所以脑子里不由得浮现出后世那个旅游圣地的景象,顺口答道:“吉阳?嗯,不错啊,好地方。”
“好地方?李公子未曾到过吉阳么?”刘子翚一脸不快之色,作为一个儿子,李剑此刻的态度确实有点过分了。
“哦,呵呵”李剑醒悟过来尴尬的笑了一声道:“小侄一直游学在外,未曾听闻此事,只是吉阳地方,阳光充足,景色优美,且无需再担心朝廷政争,对我父来说,却不是个好地方么?”
“穷山恶水,王化不服,又多毒虫猛兽,哪里是什么好地方,唉。”刘子翚长声一叹,他与李振文交情并不深,但对于被秦桧陷害的人,他都是寄予深切的同情的。
“啊,我总算记得了”那边一直沉思不语的刘子羽惊叫一声,急切的向江阳问道:“江道长,你说那管天下可是惯作儒生打扮的一个道人,颈上还有这么长的一条刀疤的么?”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比画着。
“正是”江阳有些奇怪,难道这管天下他认得?
刘子羽脸色猛的沉了下来:“他不叫管天下,他叫方天下。”
“方天下?大哥,莫非是…”刘子翚听到这名字,脸色大变。
“不错,就是当年我随爹爹征讨方逆时见过的那人,此人心狠手辣,兼通道法,当日若非天师宗门人出手相救,我几乎被他杀死,但我亲眼见他被一剑穿心,怎么会还活着呢?”刘子羽眼中透出几分骇然,当年之事在他心中还是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此人练就奇术,可以幻化一个几可乱真的假象,当日他在我手中就是这么逃脱的。”江阳淡声解释道。
“想不到,我们当年一举剿灭方逆,本以为再无事魔之徒,不料二十年方过,竟死灰复燃至闽地,看来,我大宋又多事矣。”刘子羽狠狠的砸了一拳到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何止闽地?”江阳的眼光望向对面,突如其来的说了这么一句,让几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道长何出此言?”刘子羽露出紧张神色,方腊起义给他留下的是难以磨灭的恐惧回忆,他单身退金军时没有害怕,在面对出名的杀人王范麻子范琼时没有害怕,但面对那些诡异奇妙的道法神通,他却难以保持镇定。
“天师道与摩尼教相邻最近,于该教之事知晓甚多,他们的老巢仍是在徽宣一带。但昨日我见数艘海船驶来,之后未入大江而是奔君山而去,要知君山本是丐帮总舵所在,那海船去干什么,心中好奇,便往君山一探究竟,哼”江阳冷哼一声:“没想到君山昔日的杨逆水寨居然被人霸住,丐帮亦已被人驱出,如无意外,我估计,可能又是摩尼教所为。”
“这些妖人,好大的胆子”刘子羽一声怒吼,枯瘦的面容上显出怒色,憔悴的眼中散发着怒火:“我当告知刘兄,必将这干妖人一网打尽,杨逆为祸六年,两湖民不聊生,如今战乱方平,百姓正欲安居乐业,他们竟敢又来生事。”
“幺郎为乱两湖?刘相公,你可听听两湖百姓如何说了?”一句话惹恼了不让须眉的苏静云,众人口中“杨逆”连声,已让她脸色变的极其难看,听到这句,终于再忍不住,愤然扬声。
“苏姑娘,少安毋躁。”李剑一听之下,立刻反应过来,那杨太对这些湖边百姓来说可以说是恩人,听到别人说恩人的坏话自然上无法忍受了,他一手扶住苏静云一边向刘子羽笑道:“刘待制,她原是湖边居民,杨么郎对他们是极好的,所以…”
“哦?”刘子羽平素并不是很看得起女人,但见眼前这女子一脸凛然之色,正视于他毫不退让,不由得心中暗赞一声,不过他对于杨逆的观点却没那么容易改变,当即沉声道:“姑娘既是湖边之民,当知杨逆为祸之时,强征渔民为贼寇,手下之贼,肆意妄为,*掳掠,伤财害命…”
苏静云一口打断他的话道:“渔民哪有愿为贼寇的,还不都是当官的逼的,说要剿讨逆贼,便强收重税,百姓家中几无粒米,后来还为了谎报军功,将渔民杀了当成义军充数,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却不知,刘相公所说可是亲眼所见呢?”
一番话说的刘子羽目瞪口呆,毕竟他没有参与当年的两湖战役,在他心目中,怎么也想不出为官者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他只是从地方官的报章中了解到的情况自然无法与苏静云亲身经历的事实相提并论,一时间,哑口无言,只是直愣愣的看着面前这个素面凄容的美丽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