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栋从来没有想到过,救人也会救得自己郁闷。
救人一命应该胜造七级浮屠——可梁栋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一个瘦的可以数的清骨头的人还要跑前跑后的来伺候一个相当正常的人,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梁栋实在是难以接受。
但是,照傅恩义的话说——这就是名份,这就是规矩!
——救下的小孩这么认为。
——傅恩义理所当然的这么认为。
——随行的官员也这么认为。
——挑送供物的苦力们也是这么认为。
梁栋不由得想起鲁迅的话:“吃人!”吃人的社会、吃人的礼教、吃人的名份——可这只是他一人所想,其他人都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天经地义的道理——仿佛从有了人就应该是这样的。
那个孩子有了个新的名字——栋贵。这名字是傅恩义取的,他遇到这样的事一向总是热心的。虽然说傅恩义取名字的本事不怎么样,但那时候的奴才都喜欢随主子的姓,然后再加上个吉利的字眼,比如富啊、贵啊、贤啊什么的,如果以明朝人来看,这个名字其实还是起的挺中规中矩的。(至于为什么是栋贵而不是梁贵,那是因为梁栋要找点西方的味道,报的名字是栋·梁,所以傅恩义弄错了梁栋的姓氏。)可梁栋却深深的厌恶着这个名字,因为他觉得这个名字仿佛就是烙在奴隶身上的印记——标志着从此那个孩子不再是一个自由人,而是他梁栋的家奴!
好在现在的伙食好了很多,栋贵的体质也似乎不差,渐渐的栋贵身上见了些肉——这才让梁栋觉得舒服了一些。
除了栋贵,梁栋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是喜是忧,那就是他发现自己的下跪能力有了相当长足的进步!
自从杭州普德祠的事之后,傅恩义似乎很是注重对梁栋的教育——但乏有魏忠贤生祠的地方,一定要拉上梁栋一起去拈香。
明朝拈香是什么规矩,梁栋是不知道。但他在关庙上香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插柱香,合掌祷告几句,末了磕个头也就是了——他在关庙见的上香的人都是这个做法,也没见有人说不对!可傅恩义进魏忠贤生祠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先是要沐浴更衣,这倒无所谓。但是衣服全要拿熏香熏了,香味重的让梁栋都反胃。要说这个还勉强忍得下来,那进了祠就更要命了。先说上香——上的香是极粗的檀香,三根一组,用手指轻轻捻开,既不能分的太大,也不能并在一起。上香的时候是不能直起腰的,必须哈的极底,脚子不能大,也不能快,插香不能深,也不能浅——就算这还能忍,这读告文(魏忠贤还没死呢,怎么能是祭文呢?)就简直是要逼出人命了。告文必定是当地才子手笔(不知道什么样的才子会给魏忠贤写这样的文章),骈四骊六的华丽非常——华丽就华丽吧,还要搞的又臭又长。念的人还很是够意思——必定要摇头晃脑,声情并茂——只可惜到了梁栋这里就变成了穿脑的魔音、刺耳的噪音,既听不懂又觉得无聊。精神折磨还在其次,这告文可是读的人跪着读,听的人跪着听——最短的时候也要四十多分钟,最长的一次竟然用了一小时三十七分,真让梁栋怀疑魏忠贤是不是有了传说中千里眼顺风耳的功夫,天下的事情都看的一清二楚,几乎要比那玉皇大帝还要灵验!(时间上不用怀疑,梁栋可是有劳力士的富人,那表准着呢。)
直挺挺的跪上四十多分钟,估计在二十一世纪就是杀人的罪犯也受不到这样的罪!梁栋千盼万盼的就是听到两个字——拉长了声音的“以闻!”一听到这两个字,那这篇告表就是读到头了。跪了这么久,磕头梁栋都觉得是一种享受,不但不用再直挺挺跪着,更重要的是离走不远了啊!
这样的事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偏偏魏忠贤的生祠这个多啊——苏州有普惠祠、杭州有德馨祠、淮安有瞻德祠、扬州有瞻恩祠……这一路赶到北京,少说也拜了七八个生祠——梁栋磕头的本事能不见长吗?
紧赶慢赶(其实赶也赶不快的!)终于算是在十一月底到了通州,一路上傅恩义急的生怕误了时候(就这样都不耽误去拜魏忠贤的生祠!),但等到了通州也就不急了。傅恩义督办供物,那也是有着钦差的身份——钦差回京,那是可以马虎的吗?刚到通州就接了礼部的呈文,钦天监已经选定了日子,十二月初四是黄道吉日,要在那一天举行入城的礼仪,所以这一下子倒显得时间很是富裕了。
傅恩义是当红的太监,又是刚刚回京,应酬自然是少不了。梁栋乐得躲个清闲,自带了栋贵四处闲游——养了将近一个月,栋贵已经渐渐回了人形,不像以前那样看着吓人了。通州是进京的必经之路,所以地面十分热闹,梁栋带着栋贵看了一阵耍百戏的,忽然见栋贵看着糖葫芦一个劲的咽唾沫,觉得挺好笑的,就买了两串,一串递给栋贵,一串自己吃。
大概明朝的糖葫芦不但无污染,而且也不偷工减料,梁栋吃着又香又甜十分顺嘴,吃完以后意犹未尽的抹抹嘴,却看见栋贵双手捧着糖葫芦两眼泪汪汪——糖葫芦一口也没。梁栋觉得奇怪,就问:“阿贵,你怎么不吃啊?”
栋贵没说话,只看了看梁栋,然后才开始一口一口的吃那串糖葫芦,把梁栋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想再问的时候,忽然听见前面一群人发了疯似的喊:“好噢!”
“好!”
“再来一个!”
“好功夫!”
梁栋听这许多人一喊,起了好奇心,往前挤了去看。费了半天劲挤进去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在当街卖艺。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他还是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雄健的肌肉。这时候他正在舞着一根乌漆漆的齐眉棍,只见那棍到了他的手里勾、挑、拈、搭、撬、绰、崩、刺……就像长在了手里一般。棍带风声,呜呜作响,舞了一阵忽然“嘿!”的吼了一声,将棍向上一抛,自己扎了个架式,用右手背在身后轻轻的接住了那根落下来的棍子,又甩了个棍花,这才当街站定,双手抱拳说:“各位父老乡亲,小人赵遇贵本是辽东人士,让那满州鞑子占了家园霸了田,不得己流落贵宝地,头上无片瓦存身,脚下无立锥之地!刚刚耍点小玩艺,博各位乡亲父老一笑,请各位乡亲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
话说到这里,原来挤的水泻不通的人群哄的一声散去了不少,梁栋顿时觉得周围轻松多了。一边心里觉得好笑,一边就从怀里开始摸银子。
忽然有人问:“这位壮士,你有这一身功夫,为什么不报效朝庭,当兵吃粮去打鞑子呢?到边塞一刀一枪的拼个封妻荫子,光耀门庭,不比在这街头卖艺的强?”
梁栋闻声看去,只见说话的也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一身文士打扮,衣服并不奢华,却洗的干干净净,人也说不富贵,却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