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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本村的人们也都极为困惑。此前,他们谁都根本不知道孩子王会说日本话。而且,他能将日本话说得那么悦耳,好听!像一位修行高深的出家人,在用润美的嗓音低声诵念经文,听来具有磁力性,具有催眠力,简直会使人产生一种享受般的感觉!对于这个村的人,日本话听到得太多了。可那是种什么样的日本话啊,像凶狗叫,像狮吼狼嚎,那种日本话是不配当成人话来听的啊,难听死了!

他们不但也都极为困惑,还都一时暗暗地自豪起来——小日本,听我们一个中国人是怎么说日本话的!羞死你们些个畜牲!这时候,他们的自豪多于了他们的困惑。

藤野左手叉腰,右手呢,总算是离开了刀柄。他将离开了刀柄的右手举起,却并没举得太高,只不过举到指尖齐眼那么高,手心向面,朝那将日本话说得又流利又好听的中国人勾动雪白的食指。

将日本话说得又流利又好听的那一个中国人,就又缓缓向他走去,但仅仅向他走了三步,在距他两步远的地方,又站住了。并且,低下了头,垂臂肃立。

藤野绕着这个令他诧异且惊愕的中国人走。绕一圈,又绕一圈,走到第二圈半时,在此中国人跟前站住了,仍威武地叉着双腿,上下打量眼面前的中国人。此中国人身材不高不矮,大约一米七六左右。他穿白色无袖的旧东洋布褂子,领口、肩部、肘部、前襟底边都打了补丁。补丁却除了白布,还有黑布和蓝布的;这使他那褂子挺惹眼。用现今的说法就是挺吸引眼球。甚至也可以说,显得挺酷、挺另类、挺潮,而一列盘花扣袢,却完整无损,每一组都扣着。所谓东洋布,是指在日本国内纺织出厂,运到中国来卖的一种布。当然,棉花却可能是从中国运到日本的。日本的纺织技术当然高于中国,故那种东洋布质地紧密,结实、耐磨。

并且,价格也不明显地贵于国产布料。尽管如此,爱国心强烈的中国人,那也还是宁肯买中国布料做衣服,而绝不问津东洋布的。他的黑布裤子同样是东洋布做的,像背后那些男人一样,裤腿卷至膝盖以下。唯有他脚上的鞋,是一双不折不扣的中国鞋,叫作“踢死牛”的那一种布鞋。虽说是布鞋,底儿很厚,是由几十层袼禙砸在一起做成的。每增加一层,便用麻线纳一遍。“千层百纳”,指的正是这种鞋底儿。鞋的前端,也纳着很厚的一层里子,故很硬。除非是铁脚趾,否则前端不太会被脚趾顶破的。穿破那样的一双鞋,往往指的是鞋帮穿破了。至于底子,只会薄,不会破。对于过日子仔细的中国人,磨薄了的那样的鞋底,往往舍不得扔。上下再纳几层袼禙,做副新鞋帮缝上,又是一双耐穿的“踢死牛”了。他穿的那双布鞋的鞋底,便经过一番变旧为新之加工。但藤野当然是看不出来的。藤野只看出了他的褂子裤子是东洋布做的。不消说,也看出了眼前这个中国人,是一个文化人。尽管他的两条瘦胳膊晒得和背后那些中国农民一样黑,同样瘦的腿杆还呈现出一点儿可怜的肌肉。

“你的,什么人的干活?!”

自以为中国话说得不错的藤野,成心用中国话问眼面前这个将日本话说得极好听的中国文化人。但藤野就是藤野;自从他穿上那一身皇军的军装来到中国以后,想要将他的国语说得好听点儿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从早到晚,他差不多总是在喝吼着喊叫着说日本话。他的上级,基本上也是那么样在跟他说日本话。确确实实的,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另一种日本话了;即那种语音连贯,仿佛每一个句子必须一气呵成地来说才有日本话的绵劲糯劲儿;而且,只要心平气和地说,真的挺好听的日本话。他不愿陷入惭愧境地,所以成心说中国话。但他的中国话说得根本不像他自以为的那么好。恰恰相反,如同一个结巴竭力要将话说得不结巴,每一个字听来都很生硬,别扭,总之难听。

有文化的那三十多岁的中国人,一直低着头垂臂肃立。虽然藤野是在用中国话问他,他却还是用日本话回答。他的回答还不是一两句,起码回答了四五句。也还是将日本话说得极好听;甚至,更好听了。

他背后的乡亲们听呆了,虽然听不懂。

些个日兵也听呆了。他们已用刺刀围成了一个半圆,每一把刺刀的刀尖都对向着他。他说时,他们的刺刀的刀尖逐渐下垂,有的刺刀的刀尖已快接触到地面了。连他背后的乡亲们都看出来了,那些日兵,他们不但听呆了,脸上还都呈现出微妙的、难以掩饰的表情变化。有那么点儿欣赏,有那么点儿佩服,还有那么点儿刮目相看。所有那一点点儿,全是由凶相的后边渗出来的,如同盖住蒸屉的屉布底下上升着蒸气。

藤野所会的中国话,在听了他说的那几句日本话后,显然不足以继续发问了。他又不愿不许近在咫尺的这个中国人说日本话而必须说中国话,那样的恼火太损失面子了。何况,即使对于他,眼前这个中国人口中说出的极好听的日本话,竟然也使他听来倍觉亲切,还勾起了他的乡思。

于是呢,他也只得说起日本话来。

就这么着,一名叉腿而立,右手扶在刀柄上,姿态威武一脸霸道,随时会恼羞成怒进而杀人不眨眼的下级日本军官,与一个三十多岁戴眼镜穿无袖褂子生死完全由对方来决定的中国文化人之间,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你问我答有问必答地用日语对起话来。

那不知为什么会生活在农村的中国文化人还低着头,还垂臂肃立着,一口流利的日本话还是说得那么好听。

他俩就那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半天。

些个日兵听得松懈了,有的索性将枪背在肩上了。

马车上的那头小猪也不叫唤了。

乡亲中有两个大胆的男人将韩大娘扶起,搀回到自己人中去了。藤野瞪视着那一过程,居然也没大发淫威。

不知藤野后来说了句什么话,“眼镜”低着头,缓缓将一条腿跪下了。日兵们都笑了。有几个指着“眼镜”,边笑边哇啦哇啦地说什么。

藤野用带鞘的战刀挑着“眼镜”的下巴,将他的头挑了起来,使二人的目光可以对视着,并又说了句什么,声音不是很大,但语调特别严厉。

于是,“眼镜”的另一条腿也跪下了,但他的下巴还被藤野的战刀挑着,二人的目光也就还注视着。藤野的左手伸入裤兜,掏出了和他的手套一样白的手绢,拎着一角,使手绢垂在“眼镜”面前。

“眼镜”他抬起右手,接过了手绢。这时,藤野的战刀才离开了他的下巴,而与此同时,藤野的右靴,踏在了“眼镜”的左肩上。

“眼镜”呢,就开始用手绢擦起藤野的右靴来。

日兵们兴高采烈,围绕着“眼镜”和藤野手舞足蹈,大声唱起了一首日本的什么歌。

藤野笑了。

望着那一过程的乡亲们,又都纷纷垂下了头。他们心里产生过的那一种脆弱的自豪此刻是荡然无存了,都更加感到集体的屈辱,更加难受了。

那韩柱儿这会儿又大骂起来。骂的不是日本人,而是“眼镜”。大概他认为,对于狗娘养的鬼子,骂不骂无所谓了。骂他们,他们是畜牲;不骂他们,他们也还是畜牲,根本不是人,绝不会因为一被骂,就由畜牲变成人了。那还值得一骂吗?骂得有什么劲儿呢?那农村青年头脑中的这一种想法,基本上也是乡亲们头脑中的想法。那是现实使他们学习到的一种明智,或曰一种生存法则。所以他不骂日本人,单骂“眼镜”。论起来,他虽已不是孩子了,不是“眼镜”的正式学生,但得闲之时,也喜欢去听听“眼镜”给孩子们上课,也间接地识了一些字,也一向恭恭敬敬地叫“眼镜”老师的。

那一时刻老师在他心目中的可敬形象轰然倒塌。几分钟之前也就是老师没跪下之前,那形象还没怎么受到影响,当然,在他看来也不算是高大。低着头,垂着胳膊,对一个凶暴的日军小队长和和气气轻声曼语地说着些日本话,那样子与汉奸有多大区别呢?怎么能算高大呢?

但他怎么也没料到老师会跪下,而且是双膝跪下!不跪下又怎么样呢?最大了不起不就是一死吗?就那么怕死呀?

所以他骂的尽是些贪生怕死、孬种、没骨气、给全村人丢脸,也给全中国人丢脸之类的话;那生性刚烈的青年觉得只破口大骂都是不足以解恨的,若非被捆在了树上,那他肯定会冲将过去,狠踢被他骂的人几脚。

但“眼镜”那时仿佛聋了,仿佛听不到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了,也仿佛觉得自己真就是一个擦鞋人;他专心致志地擦那只踏在自己肩上的靴子,如同那一向是他赖以为生的事。

藤野被韩柱儿骂得顿时恼火起来。他听不懂韩柱儿在骂什么,却听得出是在骂。并且自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不是在骂他,只不过是在骂跪在自己跟前的这个中国人。

那也令他恼火。

他一摆手,又吼了一句日本话,于是一名日兵朝韩柱儿走过去,到了大树那儿,朝韩柱儿头上捣了一枪托;韩柱儿头一歪,昏过去了。

乡亲们之间,韩大娘也又昏过去,瘫倒于地。

晒场上于是一片寂静。

幸而藤野并没作出韩柱儿是在骂他的判断,并且对自己的判断又是那么的自信——否则,韩柱儿还将被活活烧死无疑,绝不会头上仅仅挨了一枪托。

真是老天保佑,也算是韩柱儿命大。

“眼镜”就那么跪着擦完了藤野的右靴。实事求是地说,他将藤野的右靴擦得很干净,擦得皮光锃亮,连藤野自己都觉得满意。他右靴落地,紧接着将左靴踏在了“眼镜”肩上。

这时,“眼镜”又开口说了几句日语。声音很小,乡亲们是都根本听不到的。连四周得意忘形着的日兵们,也是都根本听不到的。但他又说得非常清楚,显然是只想说给藤野一个人听的。尽管他双膝跪着,那几句日语却说得不卑不亢,语调既温良又庄重,一如他之前所说那些日本话的语调一样。藤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说的日本话,也感觉到了他是只说给自己一个人听的。他扭头看看周围的部下,看出了他们谁都没听到。这使他内心里暗自钦佩,钦佩眼前这个双膝跪着的中国文化人,居然能将音量控制得那么好。

他收回目光,定定地瞪着眼前这个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中国人。

而“眼镜”,说完那几句日本话,接着仔仔细细擦藤野的左靴。

藤野忽然做出了一个举动,一个令日兵们,也令在那会儿抬起了一下头的中国农民们农妇们倍感意外的举动——他略微弯下腰,一把从“眼镜”手中掠去了手绢,竟自己擦起那只踏在“眼镜”右肩的靴子来。

而“眼镜”,仍一动不动跪着,只不过上身比刚才直挺了。

藤野擦完自己的左靴,将手绢扔在地上。他的左靴刚一落地,旋即来了一个军人标准的立正,向后转,同时大声喊出了一道命令。

日兵们顿时一个个抖擞精神,迅速站成两列。

“眼镜”,还一动不动地跪着。

藤野一摆手,又说起中国话来。

说的是——“开路!”

他终于说出了一句使乡亲们听来说得不太难听的中国话,一说完,率先大步便走。

日兵们就都跟着走。有一名日兵,从乡亲们之间扯出了一个男人——中国的马不听日本话吆喝,得有个中国人为他们赶马车。

藤野大步朝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站住,缓缓转身,朝“眼镜”一指还是用中国话大声说了句:“带走他!”

于是另一名日兵跑回到“眼镜”跟前;不待那名日兵跑到跟前,“眼镜”已站了起来。

乡亲们看得分明,他长长地吁了一大口气。他首先扭头将目光望向大树那儿——韩柱儿仍昏着;接着他将目光望向了乡亲们,大家又看得分明,他脸上有种诀别似的,特眷恋的表情。

乡亲们都猜测得到,一个中国人如果被带往全是日本兵驻守的炮楼里去,他不是汉奸的话,那么总是凶多吉少的。通常情况下,不死也往往会被扒下三层皮。

可他怎么会是汉奸呢?

于是有女人低声哭了。

肯定是由于他的双腿跪麻了,看去有些迈不开步子。那日兵嫌他走得慢,用枪托在他后腰捣了一下。他受那一击,趔趄数步,几乎扑倒。

他站稳了的同时,目光再次望向乡亲们,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斯时,浴过血似的夕阳,已快吻着华北大平原的地平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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