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之战
1861年,这一年发生的事太多了。首先是发生了安庆之战,到了这年八月,安庆攻下。后来,咸丰死了。再后来,胡林翼死了。接着发生了“辛酉政变”,肃顺被杀。然后,曾国藩被升为协办大学士,节制四省。
先说安庆之战,这是太平天国与湘军集团力量此消彼长的关键一战。
这场战斗打得比较杂,比较乱,参战队伍多,时间长。在此有必要了解两个人物。一是曾国荃,另一位是陈玉成。
曾国荃会打仗吗?
按事后诸葛亮的说法,会打。不然他怎么攻下安庆,又攻下天京?
但要以军事家的要求来衡量,他算末流军事家。他没有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那种全局战略意识,也没有塔齐布、罗泽南、李续宾等一批在战斗中成长的将领那样丰富的作战经验。再次,他也不是勇猛无比的骁将。
但是,曾国荃与胞兄曾国藩相比,他接地气,更懂下层人心。
他非常现实,把每一座城堡都当成一座金库。
咸丰七年,曾国荃打下吉安后,回了一次家,就着手建一个规模宏大的有护城河的宅子。这个宅子有多大呢?长达两公里。
史书并无记载,但湘乡民间却流传,建好后,连彭玉麟都反对。彭玉麟说:连皇宫也不过如此。
于是,曾国荃不得不拆了宅子前面的护城河。
有如此统帅,那手下的湘勇就更加无忌。曾国荃暗许他们:破城三日之内,奸淫抢货,概不追究。而且每攻克一座城市,曾国荃就要把这几营人解散,要换上一批新人。
因为旧人抢饱了,换一批新人,他们会如狼似虎。这批人军事素质也许一般般,但是,巨大的诱惑让他们变成了一群凶狼。对于即将要攻打的城市,他们两眼发绿光。
他率领的吉字营就这样变成了“狼群”。
这群狼,从1860年4月,就围住了安庆。
即使如此,安庆守军并非一群羊,仍然是一只雄狮。
仅仅这么围住,不一定攻得下,还得依靠水师的配合。
水师怎样才能接近安庆呢?
有一个人来献计了。献计的人就是韦俊——韦昌辉的胞弟,守过武昌,战功赫赫。不过,这时,他已经做了天国的叛徒。
韦俊是在1859年冬天向杨载福投诚的。
他为什么要投诚,因为他是韦昌辉的胞弟。洪、杨内讧之后,太平天国对韦昌辉非常痛恨。所以,杨辅清是跟他第一个搞不来的,陈玉成也讨厌他。起初,这种磨擦是隐形的,发展到后来,竟然火并,自己人跟自己人干上了。弄到了这等地步,韦俊就觉得在天国混下去,一步比一步更艰难。
他决定投诚。
这个决心极为难下。无论怎样,他对太平天国的感情很难割舍。他也没有石达开那么大的势力与影响,可以自成一体。何况,他手下人也不太听他的。
但不投诚,无论是天国失败还是胜利,他都没有好下场。陈玉成曾经是他的下属,现在成了天国军事最高指挥官。在大敌当前之际,陈玉成都要吃掉自己,那么,胜利以后,还不是任他处置?何况,洪秀全等人,现在也不过是利用自己而已。
总之,韦俊彷徨无路,灰心丧气,郁郁寡欢。
他竟然以掷铜板的方式来决定去留。
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反复掷了三次,三次都是同一面。
第二天,他召集古隆贤、赖文鸿、刘官芳、黄文金等人议事,说:“我师久困,宜取芜湖,各位先往芜湖驻营,我为后援,如何?”
众人都没有看出他的心思,正寻思与湘军决一高下,纷纷响应。
于是,被他估计不会跟着一块起义的几位大将,拔营而去。
他再召集自己的心腹,密谋起义。
他只说了一个理由:吾为鱼肉,尔等更难保。
没有人反对。太平起事之初,就是各成一派,这些人是韦家的老班底,也深知洪秀全并不信任他们,起义的事,很快就取得了共识。
太平军起义,不是喊走就走,得履行一个手续:个个剃成光头。否则,别人分辨不出你到底是太平军还是投诚军。
几万人要剃发,也非易事。忙不过来,就互相剃。
这时,风声传了出去。古隆贤、赖文鸿、刘官芳和黄文金等人,他们不愿意降清,率军就来打池州,杨辅清也派了两万人来增援。结果韦俊只能弃城逃走。
曾国藩只给了韦俊一个很小的官:游击。
身为游击的韦俊知道,想要得到曾国藩的认可,就只有比别人更卖力才行。这是所有叛徒的绝对思维方式。但任何一个叛徒再卖力,最后的结局总是利用完了就是一堆垃圾。
韦俊给杨载福献了一计:攻下枞阳。
杨载福说:如此小城,似无关大局。
韦俊说:自有妙处。说罢,就把攻下枞阳的理由细细说了一遍。
杨载福一听,甚觉有理,于是,下令水师全力攻打枞阳。太平军守将连添福、万宗胜率师奋战,站在城头,大骂韦俊。
韦俊素知枞阳内情,选择从北面突破。双方奋战两昼夜,枞阳失守,连添福、万宗胜战死。
入城之后,杨载福休顿三天,按韦俊之计,让部下挖开枞阳附近的罗德洲和下首的堤坝,顿时,河水立即泻入后湖,水道相通,然后,湘军水师就兵临城下了。
安庆四面被困,兵道、粮道全被湘军切断。
安庆危急,陈玉成来救了。
陈玉成,广西藤县人。他十四岁参加金田起义。这么小就知道起义了吗?
他是跟着他的叔叔伯伯哥哥姐姐一道来的。金田起义时,很多人都是一家一家,甚至一族一族来投军的。
年纪太小,打不了仗,他就跟着大人实习,所以编在“牌尾”。老幼病残,都称“牌尾”。
他真正成名是在1854年。十七岁的他,在攻打武昌时,领着五百“牌尾”攀上武昌城墙,杀散守军,放太平军进城。从此,威名大振。
连洪秀全都知道这么一个勇敢的少年了。
从此,不断提拔重用。
三河之战,他全歼李续宾五千余人,乘胜席卷皖北,声誉达到顶峰。
自古英雄出少年。
陈玉成有三大特点:爱才,爱民,不好色。爱才呢,就是尊重读书人,但不重用。爱民呢,基本上做到了不乱杀。不好色呢?他不抢民女,不是见到谁漂亮,就要把谁弄到手。
总之,算一个品行还挺不错的人物。加上打仗勇敢,所以,他成了太平天国后期的军事全权指挥。这时,他仅仅二十多岁。
1860年,按照太平天国的部署,他与李秀成开始西征。
西征本来是非常高明的一着,但他注定失败。这是一个悲剧,这个悲剧是他虽然勇猛无敌,但他毕竟大字不识几个。
1860年11月,陈玉成联合捻军龚得树部进军桐城挂车河。
自己十万人,对方不足四万。
这也是一次绝好的机会。他与李续宜、多隆阿展开激战,安庆马上就可解围。不料叛徒韦俊突然直捣练潭,切断了太平军的粮道,太平军被迫撤回桐城。第一次救援安庆失败。
1861年3月初,陈玉成率北路太平军从桐城出发,所向披靡,仅用了十二天时间,就连下英山、霍山,进入湖北,十八日攻克黄州。当太平军接近武昌时,城内清军慌作一团,驻守在太湖的胡林翼也心急如焚,料定武昌必失。
但李秀成部行动迟缓,加上英国驻汉口领事巴夏礼故意扣住了李秀成托他带给陈玉成的书信。
这封信写了些什么呢?
信中说:我部即将抵达。
这个消息被巴夏礼扣压了。
巴夏礼反而劝说陈玉成不要进攻武昌。巴夏礼说:你进攻武昌,伤及到了我的商业利益。如果一定要去的话,我的炮艇不是吃素的。
本来,列强对太平天国采取的是中立立场,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涉及到他们的利益的时候,便出面干涉了。
陈玉成放弃了,只好折回来救安庆。陈玉成进至集贤关,逼近包围安庆城的湘军曾国荃部,分军扎营于城东北的菱湖,与城内守军相呼应。
与此同时,天京派洪仁玕、林绍璋率兵直接支援安庆,黄文金在进军赣北失利后,也率部自芜湖西援。万余人进至桐城新安渡、横山铺、练潭一带,连营三十余里,谋与陈玉成部会师,共解安庆之围。
曾国藩闻太平军数路齐救安庆,急调湘军总兵鲍超部六千人自江西景德镇赴援。坐镇太湖指挥安庆战局的胡林翼也调总兵成大吉部五千人往援,并提出“南迟北速”,先打洪仁玕、林绍璋,后对付陈玉成的作战方案。
双方把阵营与兵力布置完毕,开始了决战。
柿子,先择软的捡。
围城打援的多隆阿部,从5月初开始,督兵万人进攻洪仁玕、林绍璋部。
对手显然不对等。
多隆阿以骁勇著称。而洪仁玕是从没上过战场的,林绍璋,在湘潭就败于湘军。这两位组合,根本就压不住阵脚。仅仅两天,他们就只能退回桐城。
不久,援军黄文金部赶到。两军加起来有三万多人。洪仁玕求战心切,第一回合失了颜面,这次一定要把本扳过来,于是,集合队伍进攻新安渡、挂车河。
仍然是与多隆阿打。
多隆阿有了上次的胜利,这次更加勇猛。他竟然忘了自己是主将,跃马冲向敌阵。这一招把太平军也吓坏了。战争一开始,太平军就乱了阵脚。几万人互相践踏,败与溃者十九。
洪仁玕再一次颜面无存。
陈玉成急了,亲自去天京搬救兵。
这一消息被清军截获。
自从三河之战后,清军都有点怕陈玉成,听到他离开前线的消息,清军竟有数支队伍请战。
湘军集结重兵向太平军阵地赤冈岭发动进攻。
这一仗一共打了二十天。
这一仗打得激烈,是因为刘仓琳部都是“老长毛”,基本上是从广西过来的那批老兵。广西老兵有个特点:善打,绝不投降。
湘军将领鲍超、成大吉久攻不下,只得采取“围垒”。
这样十来天,太平军弹尽粮绝,水源亦被湘军截断,处境极其困难。月底,太平军三垒首先失守,守将李四福、朱孔堂、贾仁福出垒投降,被湘军缴械后,全部杀死。四垒只余一垒,刘仓琳坚持死战,可实在兵力太少,无法持久。经过二十个昼夜奋战的刘仓琳率余部冒死向北突围,不幸到马踏石时,溪河汛涨,好不容易抢了一只民船,冒险渡河。被追赶而来的湘军追上。刘仓琳等人全部被俘。
刘仓琳被押解到杨载福大营。杨载福亲自讯问他。刘仓琳怒目而视,说:没什么说的,想怎么杀,你就怎么杀。
湘军砍下刘仓琳的头,用匣子装好,挂在安庆城外的树枝上,派出几百士兵向城里大喊:刘贼头颅在此。投降者生,抗拒者就是这个下场。
紧接着,清军又向菱湖北岸的太平军进攻,八千天国将士怀着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拼死决战,也大都壮烈牺牲。清军直扑安庆城下。
太平军日益被动。
干王、英王再次谋划解救安庆,只是自感兵力不足,于是调辅王杨辅清从皖南率部渡江支援。杨辅清从宁国起兵,渡江后经无为西进,会合陈玉成军。这次,太平军改变战略,不是向桐城方向进攻,而是绕道出桐城西北的六安、霍山,越岭而下英山、宿松,在攻克太湖县城后插到多隆阿部驻地挂车河的南面。其他各军如林绍璋、吴如孝等部出桐城西面进至挂车河,以配合陈、杨大军。
经过十数天的浴血苦战,多隆阿与曾国荃的接应线被隔断,陈、杨大军重占集贤关,并在关口毛岭、十里铺筑营垒四十多座,直抵曾国荃军外壕。
城内守将叶芸来、吴定彩亦率军列队四门接应。形势似乎朝有利于太平军的方面发展。
安庆前途难定。
这时,曾国藩的信飞驰而到。他信中交代曾国荃一条原则:坚守不战、内攻外拒。
这确实是一个高明的主意。
此时,城内守军因为没有粮食,竟然出现了分食人肉的悲惨场面。守将叶芸来不得不写密信给陈玉成。内容非常诡秘:良人来贵处,请接洽。
信被湘军截获。
同一时间,译破。然后派人化装成信使,将信射入陈玉成大营。
陈玉成急了。
安庆既是军事重镇,太平天国的最后一道屏障,也是天国粮草供应之道,更是陈玉成经营多年的老巢。
他急得两眼血红。召集部下说:再过数日,城内兄弟,有枪无力举,有炮无力发。我等唯有背水一战,舍生忘死,救兄弟于水火,后退者杀!
7月中旬,陈玉成、杨辅清亲自督军,兵分十余路从西北两面同时向曾国荃的后壕发动冲锋。数万太平军人手一捆干草,以草填壕,奋勇冲击。湘军以新式枪炮轰击,杀伤甚重,但太平军官兵已抱必死之决心,人人舍生忘死,前赴后继。
用尸体填沟!
陈玉成发出了怒吼!
沟壕边尸体堆积了一层又一层,阻塞了后面冲锋的道路,后面的士兵不得不把这些尸体扔在沟壕里,刚好充当填壕的稻草,不到一个时辰,后壕已被填满,后继的太平军踏着同伴的尸体一波又一波地冲锋。
终于,突破了西北方向的后壕。陈玉成亲自带队,过壕肉搏争夺。安庆城中的守将吴定彩,趁陈玉成攻击清军后壕之机,带领一批精锐将士,打开西门,绕过清军的壕沟,向东猛攻清军的新垒。
曾国荃两眼血红,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他亲自提着刀,站在营垒后方,传令各营,后退者斩!
吉字营这班人,也使出拼命的劲头,与太平军展开肉搏。
朱强四已从水师转到吉字营,他现在已升到了哨长。经历了无数次战斗,他觉得今天格外猛烈。当他看到太平军踏着尸体从壕沟那边杀过来,知道退,绝对是没有生路了。他提起大刀,想也没想,就冲向对方阵中。
他一连刺倒了三个长毛。当他劈向最后一个长毛时,肩膀顿时麻了一下,他一看,手臂削去了,大刀掉在地上。
人倒下了,他想挣扎起来。
可根本爬不起。
两耳是呼呼呼的砍杀声,眼前一片模糊。
良久,朱强四似乎醒过来,仰眼看见的尽是自己人从他身旁冲过,他想动弹一下,才发现自己的一条腿也断了。
醒过来了,剧痛让他嚎叫。但没有人顾及他。他用最后的力气央求道:兄弟,我要死了,给我补一刀,给我补一刀。
天底下只剩下呐喊,炮声。在硝烟散尽的原野上,他成了一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