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遂自荐
攻下安庆,下一步怎么走?
当然是围攻天京。
怎么围,曾国藩还没个成熟的想法。
其实有些事,你怎么想,怎么完美地事前计划,都没有用。尤其是军事这玩意儿,说不定某场具体的战役就改变了全局的走向。
正在考虑如何合围天京之际,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江浙已是十万火急!
自从李秀成从江西返回浙江后,一路攻城掠地。太平军连陷苏州、常州、嘉兴、诸暨等城。浙省诸城失守、收复、再失守……杭州城则是解围,又被围。巡抚王有龄操劳过甚,生起了重病。但仍“一身撑挂,百计补苴”1861年10月,余杭、绍兴等地亦均被攻占,饷源断绝,援师阻隔,杭州成为孤城。
王有龄向曾国藩紧急求救。
曾国藩并不急。当时的说法,曾国藩与王有龄有隙。具体是由什么引起的呢?还得从几年前说起。几年前,浙江也曾请求曾国藩发救兵。当时,曾国藩并没有把救江浙纳入他的工作计划。当时,李元度因徽州之败回了家。他跟王有龄关系比较好,就招了几千人准备前去。
李元度是湘军的元老,现在去浙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曾国藩就对李元度有看法了,也对王有龄有想法。
但李元度要去,也不能阻止,到哪儿都是帮皇帝的忙。但是,王有龄原来说李元度的军饷归他来承担,然后又反悔,不负责钱粮。江浙一带那么有钱,要救命,你还抱着银子舍不得出手,那你去抱你的银子吧。结果李元度也就没去成。
朝廷已经多次下谕催促。朝廷一直把江浙看得很重,因为那儿是大清的钱仓粮仓。
眼下,曾国藩的压力减轻,决定出手救江浙,但只是分兵前去,这回,他推荐的人选是左宗棠。
为什么是左宗棠呢?
因为这个人能独当一面,有才干,放心,能办事,也办得成事。于是,他让左宗棠立即招兵,然后跟朝廷回奏说:请浙江再顶几个月,左宗棠一旦兵招齐了,就会马上去。
王有龄只坚持了两个月,1861年12月29日,杭州城破,“有龄从容以身殉节”。
曾国藩顿时感到是一个机会,向朝廷密折保举左宗棠为浙江巡抚。
慈禧比咸丰爽快多了。巡抚就巡抚,我给!
真是非常时期的非常荣升。三年前,左是湖南巡抚的幕僚,三年后,左成了浙江巡抚。
于是,左宗棠组建的这支军队,被人称为“楚军”。为什么叫楚军呢?因为历史上湖南湖北合称楚,湖南叫南楚。这支队伍主要由湘军组成,后来发展到三万余人,其中有二万二千人均是湘军旧部,如李元度的队伍、老湘营、蒋益澧等各支。
楚军,就形成了战略意义上的“南路军”。
比起王有龄来,上海的商绅则更加主动积极,他们不是飞书恳求曾国藩去救急,而是派出专门代表前来曾国藩总部跪求。
上海商贾云集,交易繁忙,各色人种,穿梭其间,特别是两多——洋人多,有钱人多。有钱人性死,所以,才有跪求这么动人的一幕。
李秀成在攻下浙江之后,眼红上海的财富,他摆出阵势,布置兵力,一心想拿下这座富城,上海商绅如惊弓之鸟。于是,推举冯桂芬写信,请钱鼎铭携信前来求情。
这两个人都有些来历。
冯桂芬,晚清著名的思想家、散文家,除此之外,他还是个全才,可称之为书法家、算术家。让他来写这封信,当然是声情并茂。
钱鼎铭呢,他父亲叫钱宝琛,生前做过湖南湖北巡抚,老父做过湖南人的“父母官”,算与湖南人挂得上钩。
当时,钱鼎铭千辛万苦来到曾国藩大营,见面就跪下,然后就嚎啕大哭。中国人最讲究男儿膝下有黄金,轻易不下跪,又有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见这是最重的礼节了,又跪又哭,让曾国藩都不好意思了,忙扶起他,说:君有急,吾当救之。
钱鼎铭也知道,要把事情落到实处,仅仅又跪又哭是不行的。
所以钱鼎铭提出:我们不缺钱。只要中堂大人肯救,钱,我们一定不小气。
曾国藩说:好。然后又说:我们聊点别的。
钱鼎铭说:只要大帅肯救,我就放心。
两个人进入内室,曾国藩就漫无边际地和钱鼎铭聊了起来。无非是上海的物价啊,老百姓的情绪啊,洋人的动态啊,反正是无主题变奏曲。
看似无心,曾国藩想要的情况,钱鼎铭差不多都回答了。这其中包括上海的财政收支、海关收支。曾国藩心中有数了,好饭好茶招待了钱鼎铭几天。钱鼎铭一定要走,曾国藩突然问:这信是谁起草的?
钱鼎铭说:一个叫冯桂芬的人。
曾国藩哈哈一笑:又是林大人相中的才子啊。
送走客人,他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这个人后来对洋务运动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清代有种说法:有两个人最会相人,一是林则徐,一是曾国藩。
林则徐相人,一般是“惊为奇人”“叹为观止”。曾国藩相人,一般是记其优点,也不忘写下缺点。
答应了的事,就一定只能去做,但谁去江苏,曾国藩并没有想好。
用人的事,曾国藩以前喜欢与胡林翼商量,因为胡林翼不偏不倚,现在胡不在了,就得自己一人作主。第一个当然是他弟弟曾国荃。因为去江苏,不仅得有能力,而且,江苏巡抚王有龄已死,派去的人,同时可兼用这个肥缺。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曾国荃当然是第一人选。
但是,曾国荃的回答很坚决:不去!
曾国荃这时回了湘乡老家。这个人的习惯,前面已经说过,每打完一仗,他就要回家一次。史书上说,他喜欢把银子宝物运回去。不仅如此,他还喜欢打一回仗,换一回兵。
看起来,他好像不懂兵法,刚刚让一群新兵在实战中获得经验,可以作用了,又立即招另一批毫无经验的新兵。但他最懂人心。头一批士兵抢得盆满钵满,就没有战斗力了,都想着回家去过幸福日子。
那么新募一批呢,经验确实不足。但那批老兵的示范作用,特别富有吸引力,鼓动性。张三本来穷得揭不开锅。吉安一仗回来,富了,买田砌屋。李四本来讨不到老婆,安庆回来,带回了一个水灵灵的、让人流口水的美人儿。
于是,只要听说招兵,湘乡街头、永丰码头,挤破脑袋。
曾国荃不去的原因,有比巡抚与粮饷更诱人的馅饼——他志在天京。取下天京,那儿才有更多的宝贝,更多的美人,更能扬名万世。
曾国荃这点心思,曾国藩当然更懂,所以,他并不强迫老弟。
他想到的第二个人是陈士杰。
咸丰老想着旗人,曾国藩老想着湖南人。谁的心里,都有一种老乡情结。那么,陈士杰又是何许人也?
陈士杰,桂阳人。这是一位信得过的老部下了,咸丰三年,他就成了曾国藩的幕僚。咸丰四年,太平军占岳阳,他给曾国藩出了一个主意——“悉军”攻岳。也就是说,不要留一兵一卒了,要全军出动。曾国藩依他的建议,把罗泽南、李续宾从衡州调来。
攻下武昌后,湘军挥师东下,欲攻九江。陈士杰又出了个主意:应驻重兵于小池口。这个建议,曾国藩没听。小池口被太平军攻下后,湘军水师惨败。
这么两件事,让曾国藩对这位桂阳老乡刮目相看。
不过,没过几个月,陈士杰就来辞行。
他老家那房子被土匪一把火烧了。真是切齿之恨。他跟曾国藩说:我非去报了那仇不可。
曾国藩:报了仇,就速来军营划赞。
从此,他就没来军营了。他在桂阳拉起一支队伍,号称“广武军”,队伍越弄越大,剿匪越剿越有成就,他四处收拾土匪,名声远扬,数年之间,升到了道员。
会打仗,又有战略眼光,职级也接近任职资格,手下还有一支队伍,更重要的是多年的老部下,信得过,靠得住。于是,曾国藩写信给陈士杰,让他前往江苏。
陈士杰的回答比曾国荃多了两个字:家乡不靖。
什么意思呢?就是老家的土匪没有收拾干净。
比起曾国荃来,陈士杰的理想“渺小”多了。几千里之外的江苏,那是别人的故乡。现在家乡土匪时常出没,保家卫乡,才算个真正的男人。
亲不亲故乡人,每当他打了胜仗,那箪食壶浆,跪迎英雄的场面,才可以让他找到人生的价值,才会让他有一种无比自豪的成就感。当他年老时,经过曾经的战场七孔桥,禁不住在桥边的凉亭上题联:
荏苒半生,几度星霜催我老;纵横尺地,一番风雨庇人多。
他无疑是一个真性情的男儿,故乡才是他永远的牵挂。
征求完这两位的意见,有人提出鲍超。此人打仗是没什么话说的,勇敢顽强,作为军事首领,无疑是百将中难求的一个。但一个人有特长也有短板。他的短板实在太多了。一是书读得少,到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去,不仅仅是打仗,还有很多洋人,办外交,与富人周旋,非他所长。其次,这个人,除了听胡林翼与曾国藩的话之外,其他人的话,他脾气好,就听一句,脾气不好时,他不鸟人。第三,他带的队伍军纪特别不好。抢东西、乱杀人是常事,还有一点,士卒睡女人,他不管。只要你能抢得到女人睡,是你的本事。所以鲍大将军的营中,就有很多“家属”——什么家属?都是抢来的女人。更有甚者,那些妓女得到了消息,鲍大将军把营扎到哪儿,妓女也把营扎到哪儿。曾国藩很恼火,但现在还得要这位“莽夫”卖命。跟他讲什么礼义廉耻,是谈不上路的。
还有一块心病——曾国藩围天京,得要这位莽夫卖命。因为会打仗的多隆阿已经走了。这个多隆阿执意要走,曾国藩根本留不住。当然,病落在曾国藩心里,他也不好说出来。攻下安庆,多隆阿九死一生,但好处让曾国荃等人得去了,他仅升了个荆州将军。一气之下,他就率兵往陕西去了。
以上三人均被排除。曾国藩也一时想不起谁去合适。于是,他就开了一个民主会,让幕僚讨论合适人选。
坐在讨论席的李鸿章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简直有些气愤。大家都在议论谁谁谁可以,谁谁谁应该奈得何,可就是无一人提他李鸿章!
他满腹委屈,心里烦躁。我李鸿章论学历是进士毕业,论资格,咸丰四年就跟吕贤基一起办团练,论才能,曾大人很看重我。可是诸位同仁,没把我放在眼里,为什么呀?嫉妒吗?
更重要的是,他的野心特别大,还是在京城刚中了进士那阵,就写过一首明志的诗,其中有两句,口气忒大:“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等到曾国藩死后,他就写了一首挽联:
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威名震九万里,安内攘外,旷世难逢天下才。
这口气更大,就是我才是曾大人的正宗传人。
不过,同为幕僚的各位兄弟,不管是看不起他也好,是嫉妒他也好,确实没人提名。这原因,大概与他祁门借口离去有关,也就是说你这个人有点靠不住。
李鸿章也不能说别人不能去,就只好红着脸傻笑。
曾国藩就说:大家再好好想想,每个人既有优点又有缺点,不要苛求,把你们推荐的人再筛选筛选。
散会后,李鸿章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毛遂自荐,历史的记载就是三个字:“请自行。”
作为一个有抱负的人到了这种时候,还不自己站出来,等到天京攻了下来,那就该发的红包都发完了。
他一直以曾国藩为榜样(不是指道德)。想想老师,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下,还出来练团练,自己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个幕僚,心急啊!
曾国藩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绝口不提是有原因的。祁门之困,你小李不顾一切,走了。证明你这个人关键时刻有点不讲感情。现在,如果是我曾国藩自己提出来,那你小李的尾巴会翘到天上去。
让你自己提出来,我再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