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次没有明确目标的破坏都要比一次方向明确的建设容易得多，李扁头带来的推土机轻而易举地把旁人的家院和自己的果园围墙毁掉了，所有难逃此劫的人家都付出了难以预计的辛劳来精心维护各自的私人财产，重建工作即刻提到议事日程上。
沉寂多时的窃贼突然变得不安分了，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下翻墙入户，东家翻腾一下西家顺手拎走一件当紧或不甚当紧的家伙什。沿公路一带的村民更是深受其苦，尤其是院墙被推倒的人家更不敢轻易离开家门一步，外出劳动时不得不学着城里工作人的样子实行两班倒，人手不足的人家干脆窝在家里做起了“脱产干部”。村民被突如其来的贼情搞得人心惶惶，却在与藏在黑暗中的贼周旋的过程中积累了反扒经验，一时五花八门的防贼手段在村里广泛流传。有人别出心裁地在院墙空出来的地方堆上柴火和麦草，有人在紧要的路口上挖下闪马坑，有人虚张声势地用泥坯垒起半人高的墙，在墙根撒下新鲜的浮土以便案发后拔脚踪，有人在所有可能成为贼入室行窃的途径上插满干枯的刺槐枝或枣刺，甚至插上玻璃碴、接上电网，更多的人家如梦方醒般地弄来一只看门护院的狗。但是人们很快发现，他们想出的所有对付贼的招式根本挡不住贼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脚步。人们丢失的东西已经从不起眼的小物件转移到笨重的家用电器和自行车、摩托车等代步工具。人们纷纷跑到村主任李扁头家诉苦，李扁头苦着脸告诉他们自己果园里的成年果树也成了贼娃子一再窃取的贵重东西。红乐村失窃的消息很快反映到乡上，派出所立即着手调查处理，但是警力有限，只得从社会上临时招募一批治安联防队员，配合基层政府打击一切危害群众利益的犯罪活动。
无论采用什么样的临时性防护措施，缺少院墙掩护的各家宅院最终还是被主人用红砖绿瓦重新包裹起来。李扁头家无遮无拦的果园也被主人用铁丝栅栏暂时圈起来，土地接近封冻一时无法夯成新土墙，只能等来年开春再动工，铁丝网里放的十来条凶恶的狼狗整天汪汪汪地叫个不停。离“外包装”的最后验收期限还有两天的时候，全村只剩冉富有家还没按要求重新给破墙烂院换包装，李扁头派村上大大小小的村干部去催了几次，每次村干部回来汇报给村主任的话总是一模一样，他们说户主冉富有只知道冷着脸子闷头抽旱烟，他家里的女人非要李主任亲自去一趟，否则就是县老爷的话也不顶用。李扁头拔掉嘴里的过滤嘴，在指甲盖上磕了磕说：“冉富有这个人太窝囊了，在家里是个不管事的摆设，他的女人倒是个厉害角色，就是话太多了。”
冉富有绝不敢向代表村政府的李扁头耍性子，之所以把“外包装”的事一拖再拖，主要是因为手里实在没有宽松钱，学生的花费太熬煎人，再就是秋收结束以后忙得没时间。闹贼那几天正好赶上秋上最后一茬繁忙季节，既要操心田里的活计又要准备成群羊只过冬的草料，每天还得腾出一个专门的全劳力赶着羊群撒秋茬，根本没富闲时间干其余营生。家里两个劳力全部派上用场也没办法干完活计，这种忙得扬火的时节贼娃子偏偏也来凑热闹，那一天女人问自己的掌柜，为了防贼家里是不是也来个两班倒？冉富有嘲笑自己的婆姨说：“你的穷家穷舍有什么让贼娃子惦记的东西？”说完竟连屋门也不锁赶着羊群出了门。此后许多天，家里居然真的平安无事，老两口高悬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到底还是有一样顶顶重要的东西让贼娃子叼走了，一早赶羊出门时冉富有就感到有些异样，羊群里那只喜欢吃偏食的准备留下来做绵羯羊，羊贩子出价二百三也没舍得卖的羊羔不见了。昨晚上冉富有还喜爱地摸着它的小青头给它喂了一把头茬苞谷，每天赶羊和收羊时都要仔细盘查羊的数目，自然是不会错的，可以肯定贼娃子是昨夜得的手。尤其这只羊羔每次放牧时总要探头争食几嘴庄稼，为此没少挨主人的鞭杆，所以主人格外留意它，到后来一到庄稼地边，它就会偷看主人是不是在看它，只要看到主人一瞪眼，它就会自觉离庄稼远一点，仿佛赌气似的偏不吃一嘴庄稼，并且故意大口吞食青草，这只羊羔比其他羊羔长得要快要肥，自然成了冉富有眼里的羊梢子，每次放牧回来都要给它搭几嘴偏食，它越发长得惹人喜爱。可它现在不在了，二百三十块钱白白给了贼娃子，二百三是什么概念？那是全家老小一年的油盐酱醋钱，那是儿子冉希望一个学期还多一点的生活费，那是他心尖尖上的肉啊！而自己辛苦攒下来的这笔收入不知让哪路神仙叼了去，再也回不来了，这是日塌人哩！他知道它是不会自动走到别人的羊圈或口袋里，虽然它长着两双不知疲惫的腿。冉富有干脆没心气继续放羊了，他把刚刚赶出家门的羊群重新吆回家，蹲在墙角仔细查验脚踪，果真在羊圈墙根下看到几枚清晰而又陌生的鞋样，想是贼人留下的无疑。好端端地丢了一只膘肥体壮的羊，这是对一个优秀的牧羊人最严重的侮辱，老把式冉富有痛苦地趴在饭桌上闷头抽旱烟，其间来过三拨村干部，他愣是没给他们送一个声气，就像他们言语中描述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熊样。
李扁头最终亲自登门谢罪来了，那时天色将黑，饿了一天的羊们咩咩直叫。一进门李扁头就赔上一脸笑，慌里慌张地从上身里摸出一支纸烟递给冉富有，却被面前的人重重地挡开，李扁头只好自个点上一支，重重咂了一口说：“我知道你兄弟是最好说话的人，好面子又讲义气，打从李家大庄搬来这些年你没少帮衬过当哥的，我却没给你兄弟办过什么具体事，反而在前晌说了几句胡话害你把返工活做下了，这里有我的责任。可现在乡上对‘外包装’的工作催得紧，我不想在离任前给他们种下什么不好的影响，请你兄弟无论如何再帮衬老哥一把，赶明个儿把院墙扶起来。”
久没声气的冉富有这时才有气无力地说：“里包装外包装都要搁钱包装哩，我哪来那么多的钱？好不容易攒了几个养老钱，春兰来信要了几百块的生活费，余下的尽在上次造墙的事上花光了，但能松活一点，我咋能让村上为难哩！李扁头接过话茬说：“兄弟说的也在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忍让我为难，我也不忍逼煎你。这事虽是乡上安排的，说到底还是为咱自个置办家业，上次造墙没造好，墙倒了砖还在，鸡嘴拍扁就是鸭子。至于水泥和粮食，我可以想办法从村里支一些，绝对不要你花一分钱，只要你动弹起来就行。”说完这席话，李扁头自顾点上一根过滤嘴，直愣愣地等着男主人回话，竟忘了弹掉衔在嘴里的烟头上长长的烟灰，直到火头烧到手指，他才惊叫一声扔掉烟头，扭头再一次提醒冉富有，好歹给自己个答复。冉富有长长出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吐出了淤积在心里的一股秽气，也像是遗失的财物终于找到了下落，他说：“这倒也算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只是，重砌一遍墙人手正经不够哩，再怎么说也不能为同一件事向庄邻张两回嘴。”
女主人在这时插嘴说：“就是能张开这个嘴，伺候受苦人的吃喝也拿不出。再说，拆旧墙建新墙当中还有好多泼烦的工序，单怕会耽搁村上的验收工作。”听罢主家妇诉的苦，李扁头反倒像吃了定心丸，哈哈一笑说：“你们说得对着哩、好着哩，可这些烂杆事搁到村上的大事面前屁大的响声也没有。回头我让小山子找几个人帮你们整，冉家兄弟到村上食堂取点粮和菜，有肉的话再割几两肉，现在动手还来得及。”
冉富有终于答应赶在验收之前做好外包装，李扁头哼着小调离开冉家没有院墙护卫的院子。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就再没有反悔的道理了，冉富有起来为羊添了一回草，决定晚上下夜功剥砖皮——将上次砌墙时糊到砖上的混凝土剥尽，以便第二次砌墙顺利进行。女主人，也就是这次劳动的绝对主力对此没有异议，立刻着手准备开夜班需要的材料，找到一些斧子啊锤头啊什么的，再备足夜班的开水和干粮。
真正操作起来，才发现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泼烦事。因为临近深夜，敲打砖块的声音太大，肯定会影响邻居的休息，两人一合计决定把砖块搬到屋里关闭门窗“再造”一遍。这样一来，新的麻烦又来了，两个人不得不在劳力十分紧缺的情况下分担一项凭空而来的体力活——搬砖。幸好头次砌墙时为节省水泥兑的水泥少，泥皮容易脱落，干起活来不至于太累。饶是如此，到后半夜两个人双双累趴下了，冉富有抱着一摞剥好的砖跨门槛时绊了一下，巨大的响声惊醒了趴在地上的女人，两个人一块望着满地的碎砖心疼地叹着气。过了很久，女人才轻声征求掌柜的意见，要不，睡一会？男人粗暴地打断她，活干不完谁也别想睡！
鸡叫头遍的时候，旧墙基的砖石终于清理干净了，冉富有倒在炕沿上沉沉睡去，而他的女人则开始匆忙的打扫庭院，生火做饭。冬夜的黎明短得就像一个短暂的春梦，天一亮李扁头就带来了几个帮冉家砌墙的青年后生。这些曾经为取得功名在求学路上厮杀过的和冉希望一般大的毛头小子，已经成了活跃在红乐村的最壮实的农民，他们中间有的人甚至故意蓄起了胡须，心甘情愿地让别人把自己当作靠苦力吃饭的庄稼汉，他们甚至敢在长辈面前没大没小地开玩笑说胡话，而长辈们多半会在这样的时候忘记自己的身份，非但不制止他们放肆的行径反而会和晚辈一块说几句没上没下的糊涂话，在必要时还要和他们一起笑出声。这会儿，这批新兴农民被村主任临时纠集到一起为冉家砌院墙，心里不大乐意却又不敢敲明叫响地反对，只好当着事主的面说起了怪话。他们当中有一个和冉希望同过学，并且刚刚结婚不久，这个已经胡子拉碴得像个毛猴子的后生当面埋汰起冉富有不该把钱花在修饰门面上，说冉希望迟早会考上大学到城里过他的好日子，两个棺材瓤子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帮扶学生把学业搞好，省下钱来以后为娃子找个好媳妇子，房子收拾得这么阔气留给谁住？立即有人表示反对，说娃子媳妇子铺的是电褥子，老汉婆姨溜的是精席子这种事多得是，谁也不敢保证将来咋样咋样，娃子再日能也不一定能让老子跟着日能起来，还是秦琼卖马，早打策略为好。老实蛋冉富有在后生们的耍笑声里慌慌张张地掏出一盒纸烟给众人散，这时听到冉家要重砌院墙的邻居们也来帮忙。院墙以超出人们想象的速度生长着，冉富有笑眯眯地望着结实气派的墙体和边干活边说笑的邻舍，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溢上心头。
李扁头任上的压轴好戏圆满收场，验收小组对他的工作成绩给予最充分的肯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