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音家三口人,平日的花销主要从扇坊和书画斋里来;而小小的缂丝坊因为人手不多却个个是十几、二十年的老匠人,这些织工没活计的时候也养着,所以收支能打平就不错了——幸而房子铺面都是自家的、无需付房钱,不然连无音都得亲自做活才能养活自己。
老爹秦治平是个老实的读书人,赋闲的这两年自然没什么俸禄,何况他不肯(也没机会)贪墨,因此一家人其实就靠做这点不大不小的生意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日子。东秦的其他几房生意做得大、管的事儿也多。看一条东街就知道,那些月进斗金的首饰、饭馆、丝绸、南北货,大部分都比无音家的那几爿铺面来钱。可那几房没有考出来的正经功名,只能蒙祖荫或是纳捐混到六品的散官——这在普通的旗人家是稀松平常的事,考不上科举才正常得不得了,可在对面西秦家一个比一个会念书的衬托下,显得非常难堪。
“无雍,听说你明年要去童试……呵呵,要是你能考上举人,大伯送你间上楼下店的房子!哎呀,我们秦家终于又能出个举人了!”
无雍竭力不显示出困惑的表情。举人?还早着吧!“是,今年年底府学里要开清文的课,侄儿跟爹爹一样、不甚擅长清文,还请伯父帮忙——”
“好好!放心,我让秦兴每天下午上你的书房去伺候。他虽然是个奴才,但清语是我们家最好的……伯父会给他教书先生的银子,别担心,保证你能考清文第一!”
“回伯伯,年底的时候两江总督大人会来府学视看学政,侄儿的笔头翻译还行,但还是想好好练练清文口语。”
“好!嗯,秦瑞的口语好,那就让他们两个隔一天去你那。”
“谢谢大伯!”无雍端正地作揖为谢。秦家绝不允许子弟忘本,因此汉家的习俗一项也不会落下。
离开长房的时候,无雍顺道看了一下牡丹缂丝的进度,礼貌地回绝了几位织工想把亲戚甚至自家女孩子塞进他房里的“好意”,然后又遵从姐命去书画斋露个脸、和别的读书人“切磋”几番。
不成想,当他一踏进书画斋的大门,就被掌柜的死缠活缠给拖进去——今天他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少爷,这位小爷拿来个扇面,非要卖一两银子。您看这……”
生意,他很不懂的;不过画儿他还多少明白点。他没注意人,倒是先注意到了这个一两银子一个的扇面。那应该是草原风光。远远起伏的山,前方是一大片花海。再仔细看,小小的纸扇面上竟然有五六十朵花和同样多的草叶,而奇妙的是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或形态不一、或色彩不同,居然怎么也找不到相同的两样东西来!
无雍足足看了半柱香的工夫,看得掌柜很想去找老爷小姐,就怕这位只会念书的少爷乱给价!
“这扇面……是这位兄台所绘?”等无雍看清楚卖的人时,才发觉,这人的气质非常特别:高高的个子不胖不瘦,深刻的五官和灰黑色的眸介于外族与汉族之间;对方没有戴帽,可黑亮的发辫深藏与大氅的皮毛领子之下。
“正是。”
一口京片子,可惜——“兄台自关外而非京师来?”
“呵呵,这位兄台好眼力。”
对方一拱手,无雍也连忙回礼,“在下是看这草原风光,很像长辈们的描述。有机会我也要带了姐姐去草原纵马驰骋一番。”
“兄台姓秦?”
“莫非,兄台姓萧?”对方盯了无雍一会,只盯得他头皮发麻、背上直冒冷汗。他猜错了不成?不远千里会跑来秦家扯淡的关外人士,一般都是太姑奶奶改嫁去的萧家,一个不是满人也不是蒙古人的满州旗人家族。
“愚兄萧无垠,你应该是……三表舅家的无雍表弟吧?”
萧家的人自称是契丹后裔,可是无雍想的是:他们早就和蒙古、汉、满通婚近百年,早就不晓得混了多少血统,硬要说自己是消失了的那个民族的后代似乎有些奇怪。不过话又说回来,说是契丹人,总比大元的蒙人和现在的满人受欢迎些……
* * *
饭后大家喝奶茶。不过,说是大家,其实也就四口:秦家父子女三人和一个萧无垠。
茶自然是萧无垠做的。除了浓浓的茶,和一大壶作为礼物的奶酒,他还给从小在江南生长的秦家人做了葫芦瓜羊肉羹——滋味美得让人想把自己的舌头一块吃掉。
“无垠表哥,你真厉害!”无音努力地翘起两只手的大拇指,而她爹正忙着不让她再碰酒杯。“嗯,别忘了把画儿画出来。我要拿去做成缂丝屏风献给皇上去!嘿,我家缂丝坊就出了大名了——”
“哦,就给我一两银子啊!”
“哈,要把整幅画织出来,得两个工人干半年。你说要花多少工钱?她们即使不干活,我每月也得给她们一两银子养着,有活计就要二、三两。还有丝线织机和房子,你说,值多少?”
“姐,你就让表哥听你的生意经?”
“无雍,你还想不想加零用钱了?”
“……我、去看看蘑菇好了没有。”
萧无垠是东秦家的姻亲,也是传奇的太姑奶奶的嫡曾孙。萧家属于满州旗下,但住在关外,听说他们家建有好几座堡垒,囤积了大量南方的货品销往北边、东北、西北甚至海外。但现在,年仅二十岁、久慕江南文风的萧无垠是来念书的。
“……马驮普洱茶不仅是为运货。要是运的话可以用海运或是漕运,都比人拉马便宜。但因为马慢慢地一路经过不同冷暖的地方,这茶也是一路运、一路制,等到了京师,味道才足。然后才装入箱子用马车直奔各地。”
秦治平嗜好喝茶,而无音更是因为父亲的关系,从懂事之前就喝茶,直到现在没有茶叶就喝不下去。两个人听了萧无垠的叙说,加之对走遍千山万水的神往,开始对早已行路万里的萧家后生小辈五体投地。
“这么说,你十岁就跟着旅蒙商队走南北东西?”秦治平习惯性地抚着少少的须。
“不,不是商人,只是为关外的族人们运家用。” 萧无垠展开个真正的奸商笑脸。
“对对!对!”说穿了就不值钱了。“西边是新疆吧?北边是外蒙?那里的生意好吗?”
“西边喀什噶尔、北边的库伦,都有秦家的亲戚定居买卖,您不知道?”
“呃,知道是知道,但没什么来往。倒是西秦家可能走动。”
“真有趣。同宗同祖的也闹得分家到敌对。”
“嘿嘿,嘿,谁让东秦是旗下的,西秦可是经过战乱的。”
“谁没经过战乱。我们还是契丹和汉人的后裔,不照样编入满州。当今皇上也是满蒙汉三族血统,分得这样清楚做什么!”
“……这个……还是不同的。”无音的爹看了看女儿,“比如,东秦的闺女要阅选,都不裹脚。而西秦家的女儿一个个全把脚裹成肥厚的粽子,什么事也不做、整天在房里东家长西家短的嚼舌根,书不好好念,倒喜欢结伴弄那个诗社。”
“放心,我家还是有门路可以让妹妹们不必去京师受罪——在家当小姐夫人,在那里当奴才妾室,日子又不比家乡好过。何况秦家不是高门,难有好去处。”他不敢说的是,相貌清秀却又不是大美人儿的话,只能去当伺候人的格格、女官……啊,这个绝对、绝对不能说!
“哟,早知道走你的路子就好了!省得我们想出来的法子就是让虫子叮无音的脸,结果弄出斑斑点点的,虽然户部就撂了牌子,可这小脸蛋也过了好长时间才好。”
无音眼明手快地抓开爹的爪子。这像话吗!哪有当着男亲戚的面研究自家女儿的脸的!
“西秦家总说东秦家的儿子不会念书,光凭祖荫做点小官。不过我看无雍倒是块材料。”
无雍这时飘然而至,手上是永远受欢迎的火腿蘑菇莼菜银鱼豆腐羹。秦家伺候的人只有三个,尤其是厨子一职,换来换去还是不能符合主人的胃口,到最后全家不论男女尊卑齐齐动手,居然只为满足区区的口腹之欲——这等奇事在东西秦家传为饭后茶余的谈料。
而无雍最拿手的也就是他最爱吃的多宝羹汤。
“无雍,好好念书。连无垠表哥都说你是材料。”
“多谢表兄!来,尝尝我做的八宝羹。”
萧无垠即使内心惊讶,但面上不会表现出来,相反非常捧场地扫掉半盆的汤……看得无音很是心疼:弟弟难得做那么好吃的东西。
“小谢!” 饭毕,秦治平唤来家里唯一的一个丫头,“你去大哥家和二哥家说一声,无垠这孩子这段日子就住我这里。”
“是。”
“听说街尾有个河浜隔开的道观,东、西秦家各出一半资助贫苦的读书人?”
“正是!我家的祖训就是每年至少拿出薪俸和收益的一成,来接济穷人和穷苦读书人。”
“还有老师讲经学?”
“呵呵,两支秦氏后代也就在祖宗留下的规矩面前齐心协力的!不过学生半数是秦家的孩子,而讲课的老师大部分也是秦家的人。我去年就到那里讲过半年的四书,一文束修也不收。”
“那若是我去教清文和蒙文,有束修拿吗?”
“表兄,先教弟弟我!!”无雍立刻跳起。
“每月十两,吃穿住行无垠表兄不必愁。闲来还可以画几幅草原和西南风光赚点零花。”无音冷静地码。“无雍如果不能在总督大人来之前讲得像模像样,就扣他半年零用。”
“……姐……”
无雍哀号着,不过他姐姐完全不予理会。“表兄意下如何?”
无音表情诚恳、举止恭谨,但眼中的狡黠与世故令萧无垠微微愣神:这丫头才几岁?居然像个年纪老大的商人般……
* * *
四书五经平时里读读也罢了,可要是斟字酌句找考题出处、研究八股应对,就非常枯燥无聊了。
秦家学肆其实有好几大间,而且跟承受香火的道观隔了一条排水防火的狭窄河道,一些穷困但并非秦姓的学生们就住在观内的空厢房里,每日走过一座两步长的小石桥,到学肆中借阅不用钱的书、听不用钱的课。
这一日西秦的当家大爷秦翼鸿来讲荀子与《诗》、《书》,讲了一个时辰的君道、臣道之后,突然兴起地让每个人把志向写成对子。
西秦家的几位少年人个个用词高远,不是秦家的少年们则谨慎现实。
而东秦家惟二的两个学生——秦无雍和萧无垠——则是另一番面貌:
无雍写的是:“茶不求精而壶也不燥;酒不求冽而樽也不空。”
无垠写的是:“不羡鸳鸯、不羡神仙;制茶酿酒、按时上税。”
但两人写的对子,一列是汉文,一列是清文。
“你的清文笔头不错,口语还得好好练习。”无垠赞赏道。无雍毕竟是三代官家出身,底子在那里。
“我又不去认满旗的主子爷,能写就行了。”
“可人家若用清语骂你,你不能听不懂啊!”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扯起清文来。
秦翼鸿是秦氏中科举名位最高的一个,中过殿试二甲。虽然不能与走一趟午门的一甲前三相比,可也算是当年举子中的佼佼者。他知道无垠是东秦家最宝贝的未来举人、进士,诗品文风尚属不错;但萧无垠是秦家的草地姻亲、且是边商背景的满旗人,而满旗人能中进士者寥寥无几,多是授官或是满蒙庶吉士出身。可现在这个刚及弱冠的萧无垠,不仅在阊门河边吃下一排五大间的南北货店面,还一本正经地背着汉、清、蒙三语的“夙夜惟寅、直哉惟清”……
“无垠,无雍,你们打算加考清语科?”
“是的,鸿大伯。”无雍虽然和西秦家的年轻一代有些格格不入,但对东、西秦的老一辈还是很敬重的,尤其是学问好的鸿大伯——加个“鸿”字可以和自家“平”字辈的亲伯父们区分。“无垠表兄说得极是,总要听懂别人是骂我还是夸我。”
其他子弟们稀稀拉拉地有几声笑咳。
“好……好呀,年轻人想法多。”
“请问老师,若是经史考试时引用荀子和吕氏春秋,会不会倒扣?”
“说得好的话,怎么会倒扣呢?!嗯,你已是生员?”
“正是。我们这样地处偏远的考生,可以入关参加秋闱。现在我家在平江府有店铺,子弟们就能在此潜心读书应考。”
“好,有志气!不过你明明可以直接考外班翰林吧?”秦翼鸿内心瞧不起墨水普遍不足的满蒙外班奴才们,因此对认真读汉学的无垠好感徒增。
“曾祖母遗命是让子孙们回山西科举,但山西已无亲戚,当然是投到这里来了。何况,本埠南北水运便捷,丝、茶和文人闻名于天下。”
“啊……呵呵,是!对了,笃平、曦平家销往草地的茶砖上仍然有太姑奶奶的印记。有……八十年了哪!”
“当然,不论哪位表舅家有好东西可以销往京师以北、以西、东北的,不妨自家人间多做点生意。”
“无垠表兄,”西秦家最会念书的秦非余的哥哥、最不会念书的秦非言第一个对无垠摇起了尾巴,“草地上的贵人们会要云锦吗?”
“要。但要绝品,越贵反而越好卖。但是给普通百姓的就得是价钱合适的地产棉布。”
“我们家的棉布,可是连江宁的客人都来买的……”他念书不行,赚银子的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就这样热闹了好一阵子,直到老师敲桌子时才停止。
一回来无雍就扯住无垠:“别听非言他们胡说。上品香露和桂花酿是刘家的最好,散茶当然是东山王家、丁家他们的香;而棉布当然是江宁的最上等。”
“放心,无雍。我书念得不如你好,但做生意可不会比你姐姐差。”
“哦,对!不羡鸳鸯、不羡神仙,制茶酿酒、按时上税……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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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出来文中的“平江府”是哪里了吗?^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