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路上的行人匆匆，没有人理会一个站在十字路口发呆的少年。沉闷的空气就像一个牢笼，将唐昭紧紧困在原地。他捏着手机，指尖泛白，微亮的屏幕上显示着“通话结束”的界面，随后跳到主页面。
他知道自己是小时候被父亲收养的，却从来没见过母亲。几天前父亲还笑着和自己说要去一个朋友家，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结果，今天，在回家拿东西的路上接到了许久没见面的大伯的电话。电话的那头，大伯略疲惫的声音告诉他父亲走了……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恍恍惚惚地跟着一个护士进了一个房间。那里面的床上，静静躺着自己最熟悉的亲人。床边是许久不见的奶奶和大伯，还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叔叔。
“小昭啊，你来了。”老人抬起头，唐昭赶紧走过去，抱着奶奶：“奶奶……”眼泪无法抑制，倾泻而出。
大伯过来拍拍唐昭的肩：“我去拿点水，你陪陪奶奶。”唐昭点点头，小心的将奶奶扶着坐下来。“奶奶，爸爸他……”唐昭忍不住问着，眼眶泛红。奶奶只是叹口气，什么都没说。
“阿姨，”那个陌生的叔叔突然开口道，“您让我送送他好吗？求求您了。”
“你放过我家孩子吧，好不好？”奶奶拿出手帕擦擦泪，“他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还想怎么样？啊，求求你，你走吧，走吧！”说完就扭过头，看着雪白的墙壁，不发一言。
唐昭顺着奶奶刚才的视线看了几眼那个叔叔，脸色苍白，下巴有青色的胡茬，形容消瘦，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至极。看来这些天也没休息好。虽然不知道他和自己父亲有什么关系，唐昭觉得还是先缓和下他和奶奶间的关系。唐昭轻轻喉咙：“叔叔，奶奶这些天也累了。我看您也很久没休息了。您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我给您一个联系方式，有事我再联系您好吗？”让奶奶坐好，唐昭走到那个男人面前，从书包里拿出本子撕了一张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他：“这是我的电话号码，有消息我会联系你。”男人如获至宝地收下，也让唐昭存上了自己的。唐昭低头摁键存好号码，抬头便见这个叔叔笑着看着自己：“你就是小昭吧？你爸爸经常向我提起你。不过，已经这么大了啊。”说着伸出手在唐昭头上停留了几秒，却又收回去。
“赵叔叔，您这几天估计也没睡好吧，先去休息会吧。看起来您和我爸爸是很好的朋友，不然也不会在这里。有什么消息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唐昭将手机放进裤兜里，轻声道。
赵叔叔点点头，拿着包转身向门口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唐昭几眼。看来，小昭真的对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也是，小时候那场事故的后遗症，不仅是小昭，唐清也忘了自己的存在。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和唐清、小昭见到了。可是，唐清却永远离开了自己。这样，也许唐家和他再无瓜葛，也许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了吧。
“奶奶，我会陪着您的。”唐昭走过去抱着奶奶，轻声安慰着。大伯提着开水瓶走进来，倒了些开水在搪瓷杯里。唐昭接过杯子，放在奶奶手里：“奶奶，喝点水。”奶奶点点头，颤巍巍地接过杯子，慢慢地喝水。
夜晚，唐昭躺在医院的床上。旁边床铺大伯守着奶奶也睡着了，房间里只听得到大伯轻微的打呼声。唐昭睁着眼睛，盯着医院的天花板。生死，真的是件突然的事情，没有预兆地发生。阖上眼，想起白天见到的赵叔叔，不知为何此刻对他有中熟悉感。以前认识吗……
唐昭恍恍惚惚地睡过去。等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家里的沙发上。面前的电视机开着，厨房里有饭菜的香气传出来，客厅的灯也暖暖地照着。唐昭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像家一样的感觉，像小时候的感觉。
不一会，父亲端着饭菜从厨房里出来，身上还系着小熊的围裙。唐昭不禁笑笑。下一秒，钥匙转门的声音响起，一个人走进来。唐昭看到父亲放下盘子，快步走向门口，给那个人一个拥抱。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分开时脸都红了。
“我回来了。”那个人笑着向父亲说道。唐昭努力朝那里看，却始终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一层雾气弥漫在他眼前。
“快换鞋，饭菜都做好了。”父亲开心地笑着，唐昭愣了愣，那笑容唐昭很少见到。再看看，眼前父亲的模样似乎很年轻。
“嗯。”那人看着父亲转身，伸手抓住父亲的双手。父亲转过身来，那人便覆上身去，亲吻了一下父亲的额头：“阿唐，辛苦你了。”父亲低下头，脸红了，推了那人一下，朝唐昭这边瞥了一眼：“孩子在呢，能不能正经点。”说完就去摆碗筷。
那人脱下鞋子和外套，走到唐昭旁边坐下，伸手揉揉唐昭的头：“小昭，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啊，和爸爸说一说好不好？”
唐昭愣了愣。爸爸？
再看眼前的情景，一个个片段飞逝而过。唐昭看着两人牵着年幼的自己在公园散步，看着两人带着自己去游乐场，看着两人和自己在照相馆里拍生日照，看着两人在家里打打闹闹，相互斗嘴，晚上抱着自己睡觉……这些，都是自己经历过的吗？为什么自己却想不起来呢？
再看眼前，发现父亲跪在地上，自己站在一旁，眼前是奶奶和大伯。唐昭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奶奶生气的脸，大伯无奈的表情，父亲低着的头。后来父亲愤怒地带着自己离开，搭上回去的汽车。紧紧握着父亲的手，唐昭看着窗外。突然，汽车一阵颠簸，伴随着其他乘客的尖叫声，从狭窄的山路上翻滚下去！
“救命！”唐昭猛然睁眼，额头上满是汗珠。眼前依然是医院的天花板，空气里是消毒水的味道。唐昭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脏跳动猛烈。转头向旁边看去，大伯和奶奶还睡着。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凌晨两点，离天亮还很早。唐昭轻轻坐起来，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夜色，觉得有点冷。
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梦里面那个人是谁？仔细回想一下，唐昭顿时呆住：那人，自称是自己的爸爸。那这么说，自己其实并没有母亲。自己的父亲是和……一个男人生活的。唐昭瞬时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怎么可能会有同性相爱的呢？
父亲下葬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唐昭撑着雨伞站在墓前，大伯扶着奶奶，其他的亲戚也撑伞站在一边。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来，唐昭回头，看见那个赵叔叔穿着黑色西服跑过来。雨水将他全身淋湿，整个人狼狈至极。奶奶和大伯也看到了他。他跑上前来，“噗通”一下跪在奶奶面前：“阿姨，我求求您，让我看看他的墓……阿姨……我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好……阿姨，我求求您，求求您了……”
大伯瞥了唐昭一眼：“小昭，是你把他叫来的？”
唐昭低声回道：“大伯，赵叔叔肯定是爸爸的好朋友。他那么想见爸爸最后一面，我觉得不该拒绝他。奶奶，您就答应叔叔吧。”
“答应他？”奶奶声音陡然升高，“小昭，他可不是你爸爸的好朋友。你知道吗，你爸爸今天在这里全都是因为他！赵炎，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赶紧给我滚！我们唐家永不欢迎你！你也别想把小昭带走！”
“奶奶？”唐昭不解，到底这个赵叔叔和奶奶结了什么梁子，才让奶奶如此恨他。可奶奶为什么说赵叔叔想把自己带走呢，自己和他又非亲非故的。
“阿姨，”雨水混着赵炎的泪水流下来，“我自知对不起阿唐，对不起您。我发誓，我只是来看阿唐最后一眼的，看完就走。我……我以后绝对不会来打扰阿姨和小昭的……阿姨，我求求您了，让我看看他的碑也好啊……”这是唐昭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只为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看来父亲对于他意义不一般。张张嘴，唐昭刚想劝劝奶奶，奶奶就扶着大伯的手臂，目光冷冽地吩咐老家的看墓园的人：“何叔，麻烦您了，千万看好墓园，别让疯狗进来。”说完就离开了。何叔忙点头答应。亲戚们也随之散去，只剩下站着撑伞的唐昭和跪在地上的赵炎。何叔走过来，轻声道：“哎哟，你也听到了，夫人不让您进去，我也没办法。你呀，还是快回去吧，雨这么大，淋感冒生病了可不好。”
“何叔，求求您，我真的，看一眼就好。”赵炎抬头，乞求地看着何叔。
唐昭终是忍不住，上前拉起赵炎，为他撑着伞：“何爷爷，看在我的份上，让赵叔叔看看吧，嗯？他又不干什么，只是看一眼碑。求求您了。”
何叔叹口气，看看狼狈的赵炎和唐昭恳切的眼神：“罢了，你让他去看看吧。不能耽搁太久，我在这里看着。”唐昭点点头，一手撑着伞，一手扶着赵炎。赵炎点点头，看了一眼扶着自己的唐昭，随着他向墓碑走去。
走至碑前，赵炎松开抓着唐昭手臂的手，跑过去抱着墓碑。唐昭默默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再一次大哭。赵炎抚着墓碑上那人的容颜，雨水顺着脸颊流下去，也不觉得身上凉。唐昭走上前，拍拍赵炎的肩膀：“叔叔，爸爸有你这样真心的朋友，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小昭，你奶奶说的没错，”赵炎抚着墓碑，“若不是我，如果我不和阿唐相见，阿唐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是我害了他……”
“叔叔，我大伯都说了这是一场交通意外，和你没有关系的。”唐昭心里微微抽动，一种熟悉的感觉弥漫开来。赵炎仍然低声哽咽着，擦着眼泪。
“小昭，谢谢你，”赵炎慢慢站起来，“看完了，我也该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说着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诶！”唐昭见他走路有点无力，正想过去扶他一把。没想到赵炎一头倒下去，何叔也看见了，跑过来。唐昭也跑过去，扶起赵炎，才发现他全身滚烫。唐昭让何叔拿着伞，自己将赵炎夹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奶奶家在小镇上，还好有一些旅馆。唐昭架着赵炎开了一个房间，让赵炎躺在床上，自己出去买了一些冰块和退烧药。回到房间，赵炎正发烧地难受。唐昭把他衣服都脱掉，用冰水将毛巾浸湿，一遍遍地给赵炎擦身体。擦了五六遍后他的体温总算下去了。唐昭吐口气，将水换掉，给赵炎盖好被子。自己忙了一天也累了，和大伯打个电话说自己碰到朋友，在朋友家过夜了。大伯貌似也没疑惑，嘱咐了下安全就挂了电话。
洗了个热水澡，身上的湿气也除了一些。赵炎已经熟睡过去。唐昭坐下来，仔细打量着赵炎的脸。说实话，这个中年叔叔长得还有棱有角的，想必年轻时也很帅。听他喊自己父亲“阿唐”，昵称挺亲切的，那应该是非常好的朋友了。
非常好的朋友吗？唐昭皱皱眉，记忆里有些东西呼之欲出。
“阿唐，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小团子被一个温暖的手掌握着，眨巴着眼看着唐清和赵炎。不是应该是妈妈吗？为什么是个爸爸呢？
“这孩子真可爱。”唐清抱起他，捏捏他肉乎乎的脸蛋。赵炎点点头，也凑过来抓抓他的手，小团子就“咯咯”地笑起来了。两人也笑了。
“爸爸。”小团子睁着眼睛，看着眼前清秀的男子，张嘴喊道。两个人都愣住了。随即，那个清秀的男子哈哈大笑起来：“哈哈，阿炎，看到没，我才是爸爸！”小团子又跟着不停喊道：“爸爸，爸爸……”那个如阳光般温暖的男子无奈地笑笑，宠溺地揉揉唐清的头：“好，你是爸爸，孩子跟你姓。”
“真的？”唐清狡黠地笑笑，“那，今晚你得听我的。”扬着下巴，像个得意的小狐狸。
“好，听你的。”赵炎仍是笑着，眼角却闪过一道微光。唐清转头想再确认一下时，却被凑过来的赵炎吻住。几秒后唐清气急败坏地推开赵炎：“孩子看着呢，能不能注意点！”低头看怀里的小团子，正滴溜溜的看着两人呢。
“哎哟，这小家伙，看到没，这是你麻麻。”唐清捏捏小团子的脸蛋，坏笑道。
这是唐昭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感觉，尽管他的“爸爸麻麻”和别人家的不一样。但他们用相守相知告诉了他，只要两个人相爱，什么都不是阻碍，性别也不是。
睁开眼，唐昭背上湿透。慢慢坐起来，撇头看看旁边，赵炎还在睡。用手探探赵炎的额头，温度差不多正常了。唐昭暗暗吐口气，站起来准备去冲个澡。穿上拖鞋却听到赵炎呢喃道：“阿唐，别走……阿唐……”
“喂，唐清，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
“阿唐，我知道这条路很难走。但我绝对不会放弃你。”
“阿唐，和我结婚好吗？我们可以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我们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家庭。”
“阿唐，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好，孩子跟你姓。叫什么名字呢？叫唐昭好不好。你看这名字里有你的姓，也有我的姓。”
“阿唐，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出事。阿唐，我该怎么办？”
“阿唐，你忘了我吗？为什么，为什么……小昭也忘了我。也许，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哦，我只是你的一个朋友，一个朋友而已。再见了阿唐，小昭。也许忘记，对我们都好。”
“阿唐？你是唐清吗？阿唐……你终于记起我了吗？”
“阿唐，我们见面吧。”
阿唐，为什么和你见面，竟是你的最后一面？眼泪从赵炎的眼角流下来，打湿枕头和床单。迷迷糊糊睁眼，看见唐昭站在自己床边。
“小昭？”努力说出几个字，发现自己的嗓子哑的不行。
“先喝点水吧。”唐昭递了一杯温水给他，沉默看他把水喝完。
赵炎喝完水，将杯子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抬眼看唐昭，少年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赵炎有些害怕，怕唐昭知道这些真相，怕他知道后再也不理自己。
“你是我的另一个父亲，对吗？”没等赵炎解释，唐昭率先问了。那些记忆，赵炎对父亲的执着，在梦里对父亲的呼唤，把一切联系起来，只有这个解释才说得通了。
“嗯，我是，不过在你十岁的时候和你爸爸分开了，”赵炎低下头承认，“对不起小昭，我和你爸爸原想给你个家，却，亲手毁了它。”
“我只是有点难以接受你们……而已，不用给我道歉。”唐昭微微笑笑，赵炎听到后惊讶地看向他：“我以为，你知道后肯定会很生气。”
“我真的很怀念小时候的感觉，”唐昭倒了杯水继续说，“那种家的温暖，他们给了我，我很感激。”而坐在对面的季禾的表情可以用懵X来形容，内心汹涌澎湃。没想到，学长的身世是这样的。自己虽然没有经历这些事，但也知道，这条路确实很难走，更别提自己父辈那个时候了。季禾握着手里的矿泉水瓶，轻声问：“那赵叔叔呢？他现在还和你有联系吗？”
唐昭摇摇头：“我爸走后，他和我生活了一段时间。不过高二的时候，也是出车祸去世了。”
深夜了，星星开始在夜空里闪烁。季禾坐在室内，却感受到一股寒意，从心底而起。看一眼对面的唐昭，仍是淡淡的表情，似乎不在意。可他，是多么想要一个温暖的家啊。在这个城市里，孤独地生活着，站在高楼上，感受的是迎面的冷风。季禾伸手，将唐昭的手紧紧握住。
学长，有我在，你不会孤独了。
看着季禾明媚的笑容，像是冬日的暖阳照到心里。唐昭也微扬嘴角，反握住季禾的手。
一旦抓住你的手，我就不会放开了。我不会让父亲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