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百骑兵夹带着风雪,呼啸而至。
我方众人纷纷起身戒备,虽说不能与官面儿上的人冲突,但要是动起真格来,也不能就这么等死。
可当一行骑兵冲到近前,却突地齐刷刷勒住缰绳左右分开两列,正中行出三骑,均是身着飞鱼服,腰别绣春刀的锦衣卫。
正中一人掏出一块令牌,大声喝道:“锦衣卫千户纪纲,封燕王令,护送各位天师回程!”
咦?不是来打架的?这什么路数?护送我们?不会是使诈吧?我轻轻拽了拽师傅的衣角,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师傅示意我无妨,转身向前走了几步,稽首行礼道:
“贫道刘伯温,不知大人为何要护送我等?”
面前的锦衣卫翻身下马,上前回礼道:
“属下见过刘军师。”听闻此言,师傅就是一愣。纪纲怕师傅误会,赶忙解释道:“先生莫要惊慌,燕王殿下已经收到京城的诏书,知道军师和众位天师来此寻找我大明军士的魂魄。殿下恐先生有危险,特派我等前来接应。这是点下的信,请军师过目。”
说罢,他将一封信递到师傅手中。师傅打开信,认真的看过一遍后,面色稍缓。
“纪千户费心了,吾等以将众将士的魂魄收回。这就虽大人一同返回北平。”
师傅回来跟大家一番解释,终于确定这些燕王的军队不是来找茬的。我们很快将物品收拾完毕,打算跟随铁骑回北平。可这时,张天师和鬼王向众人请辞,他们似乎还有些私事要处理。一众道人跟他们寒暄过后,二人潇洒的消逝在雪夜之中。
我们在燕王铁骑的护送下,很快回到了北平府。这会我们没住三更客栈,而是暂住到燕王特意安排的别馆。
稍事休息后,在纪纲的带领下我跟着师傅和陈真人,向燕王府行去。
一路上师傅面色都不太好看,想必是因为燕王身边那个姚广孝的原因,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过节,至于这样么?好歹也是师出同门,莫非是欠了钱?可内个什么子曾经曰过,说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这欠了账兮你要还。真欠了他的,就还呗。你说这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小家子气,啧啧啧,真是怪哉怪哉。
先不管我这一路上的胡思乱想,我们很快就到了宏伟的燕王府。
这座府邸算不上奢华,但是,却处处透露着一股子浩荡的军威。庭院中并没有太多的花草假山,更多的则是木桩和兵器架子。再看看站岗和巡逻的兵卒,一身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峥嵘之气,让人不敢直视。
还未到大堂,两个人已经快步行出,迎上了师傅和陈真人。
“老军师!朱棣有失远迎,还望军师莫怪,莫怪啊!”随着中气十足的声音,一个玉带锦袍的中年人大老远,就向着师傅打起了招呼。看他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样貌,和那远超常人的威严和气势,想必就是燕王殿下了。
“殿下客气了,贫道等人已是方外中人,军师二字,就不要再提。”燕王殿下点头以示理解。
而在燕王身后行来的,却是一个黑色僧袍的和尚。说是和尚吧,可他那霸气侧漏的样貌,怎么看怎么是个土匪相,这么说来着,他怎么这么像水浒传里面的鲁智深呢?
黑衣僧人走到近前,行了个佛礼沉声道:“道衍,见过刘师兄,陈真人。”
师傅眼角有点抽动,可最终还是回礼道:“无量天尊,姚师弟,多年不见,你还是风采依旧啊。”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递了个捉摸不透的眼神。
众人一番寒暄,我这种打杂的小徒弟,自然没什么资格插话。反正这一个时辰里,倒是见识了他们各种虚情假意的场面话。简单来说呢,就是当今皇上已经得知了师傅还在世的事,并且在皇长孙朱允炆的帮助下,大加赞赏了我们这一行人为阵亡将士招魂的行为。同时下令沿路各州府全力配合,务求让我们一行人平安无事的回到应天府。
对于燕王殿下,小爷我倒是没什么反感。不就是一个身份显赫,有点威严的大叔么。其实他也挺平易近人的,起码比传闻中的当今皇帝要平易近人的多。可是师傅却不允许我跟皇室成员接触过多,说什么沾惹了这些皇帝气运多了,以后的因果必然无法承受。
总之呢,在北平府逗留了一日,期间道衍和尚还亲自上门拜会了师傅。虽然气氛有些不咸不淡的,但是也没有剑拔弩张。而我作为师傅唯一的徒弟,也迫于身份的叫了声师叔。大和尚对我兴趣不大,可能是见我跟着师傅学艺也没多久,加上本事稀松平常,就把我当成了一个摆设。
事后问起师傅,才知道为什么他老人家对这个师弟颇为忌惮。其实他二人并非真正的师兄弟,姚广孝本是行医世家,年轻时被送上山当和尚,可是他却对阴阳术数十分感兴趣,就跑到“灵应宫”跟子阳真人学习道术。而这位子阳真人,也恰好指点过我师傅一段时间的阴阳术。也就在这段时间,他认识了姚广孝。
原本二人是非常投缘的,都是玄学中人,自然有着很多共同话题。可随着接触时间变长,师傅就发现姚广孝的骨子里有着一种暴虐的气息。他学习阴阳术数,并不是单纯的为了斩妖除魔,他最大的愿望,竟然是凭借着玄学的本事,搅乱这个时局,并在乱世中建立属于他的一份功业。
这可大大反了修道人的忌讳,现在已非春秋国战,纵横家的理念在这个世道似乎行不通。更何况是修道的人呢?可姚广孝却十分坚定他的信念,久而久之,就跟师傅分道扬镳了。现在他全力辅佐燕王,天知道他又在谋划着怎样的阴谋,所以师傅十分不情愿再与此人惹上半点关系。
而我对此却不置可否,现在天下太平,元蒙鞑子被敢去大草原喝西北风,哪还有什么乱世?
第二天,在燕王派出的一队铁骑的护卫下,我们再次踏上了返回应天的旅程。
这期间师父对我的训练更加严厉,从各种道术的知识,到咒法口诀,步行踏罡从未间断。虽然我也是进步明显,可师傅的面容确实越来越沉重,虽然偶尔会因为我的一些突破露出些许笑意,可距离应天府越近,师傅的愁容就越浓。
而我的学习,也终于进展到了符咒的绘制,这东西算是道士斩妖除魔的必备技能,而我对他老人家的雷符,也是眼馋了许久。一方面是觉得这东西超帅,另一方面,则是终日被他老人家劈来劈去了,想着要是自己学会了,也可以趁他不注意,给他也来一击雷符。想必,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应该挺得住吧。
看着我一脸傻笑,师傅一记爆栗把我打醒,没好气的说:“臭小子,又在动什么花花肠子呢?接下来说的东西,给道爷我牢牢记住了,这可是以后你保命护身的全部家当,千万不能马虎。”
“嘿嘿,便宜师傅,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不过,怎么说这就是我全部家当了呢?您老不是还有剑术可以教我么?还有那些风水堪舆啊,奇门遁甲的。”
师傅脸色一变,低声呢喃着:“师傅怕没有时间了···”
“啥?啥叫没有时间了?”
“咳咳,没什么。你个臭小子别想那么多,贪多嚼不烂懂么。这才一年不到,你给道爷我把基础学好就可以了。其他的东西,以后自然有机会慢慢学。”
我一脸无奈,可看着师傅那有些苦涩的表情,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对,也就没敢顶嘴。
“好了,接下来师傅就给你讲讲什么是符咒。”
“符咒,源自于上古巫族一脉的祝由术。在黄帝内经等古籍上都有记录。但随着巫、道两派的分歧和世代争斗,巫族一脉的咒法几近失传。或许只有天机阁那样的地方,还有些许记录。”
“符咒古时又称作符箓,可能是箓自太过繁琐,后人就用咒字代替。我道门传承自今,就区分出了丹鼎、符箓、阵图三个派别。这符咒,使用时细分符、咒、印、斗四项,缺一不可。”
说到这,师傅拿出一张符咒。
“这张就是符,配合口中的咒语,手上的结印,脚下踏的罡步,才能发挥出符咒最大的威力,切记切记。”
“再看这符咒上面的图形,又分为符头、符胆、符脚三个部分,通过不同图形和咒文的组合,绘制成不同效果的符咒。”
“而符咒的使用方法,则有焚化、佩戴、贴、吃、煮、擦、洗几种。常见的就是焚化和佩戴,大多符咒本就是至阳之物,所以遇到阴气的时候便会自然。”
“绘制符咒,会根据使用材料的不同,也影响了威力和效果。黄纸朱砂这些材料是最基础的,效果自然也有限。如果能有赤硝混合鸡血,那威力就会大大不同,只不过这个赤硝堪比黄金,老道我实在是用不起啊。”
“与邪物交手之时,也可以血画符,但一定要是左手无名指,人左手是阳脉,符咒只有用阳气重的血才有效。除非是一些经脉倒转,或者天生玄阴之脉的奇人,否则道士都是用左手画符,右手持剑。”
“那,师傅,如果左手被砍断了呢?”
师傅被我这问题气乐了。
“混小子,如果你的左手被砍断了,就用喷出来的血画符呗。”老道士打趣地说:“再不然,也可喷出舌尖血画符。只不过,想你小子也受不了那份疼。”
我不服气的瞥了老爷子一眼。
“说到这个舌尖血,也是关键时候的好东西。如果身边没有鸡血、狗血这些驱邪辟煞的东西,这口舌尖血可以出其不意的给阴秽之物一记重击。如果中了幻术,咬破舌尖的痛感,也能是神志清明,关键时候用来保命是不错的。”
紧接着,师傅又手把手的教我各种道术的手印指法。什么三清指、五雷指、金刚指、八卦指、老君指。差点把我手指头掰折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我便开始学习画符,同时配合着禹步、口诀、指印使用各种符咒道法。也不知是我天资有限还是怎地,虽然小有所成,可距离符咒撒手如流星,脚踏天罡这符咒悬空的境界,却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回来这一路,算是一帆风顺。看来沿途州府都收到了皇命,对我们这一行人开通了各种便利。加上燕王铁骑的护送,更是平平安安一路畅通。
不知不觉的,已经到了清明时节。进了南直隶地界,这气温已经回暖,有了春天的暖意。几天的连绵细雨,大大阻碍了我们的行进速度。
当我们在徐州驿站休息的时候,一骑快马,冲破雨雾,向着我们奔来。看装扮是应天府的锦衣卫百户,他匆匆下马,将一封信件交给师傅和陈真人。
我在远处看着,也不便靠近。只见师傅和陈真人窃窃私语了许久,然后二人面色阴沉的回到大堂,召集一众道人商议之后的事宜。
按照现在的行程,明日午后,我们就可到达应天府。而皇长孙已经说服陛下携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将士亡魂,在钦天监几个供奉的帮助下,普通人也不会受到阴气的影响,只需要我们一行人,在距离应天府数里的地方,将数千亡魂招引现世,并带入城内即可。
可我们区区二十几人,想要招引近万的阴魂,还是有很大难度的,稍有不慎,这引魂大阵中的一行人,就会被万鬼吞噬。纵使皇城内的龙气已经被收敛了,但是这么多阴魂进入城内,那些百姓若是被惊吓到,恐怕也是一番祸事。
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商议,最终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行事。如出现意外,我们只能随机应变。而城内,师傅和陈真人却似乎有着另一手安排。莫非那个白衣的吴心,早已在应天府接应我们了?
无暇顾虑太多,我们开始匆忙准备明天需要的一应器具。一番折腾后,已是深夜了。
师傅突然让我去他的房间,说有些事要交代。我满心疑惑的上了楼,正好遇到陈真人的大弟子也怯生生的等在他师父门口。我们二人相视一眼,也并无过多言语,之后便听到各自师傅的声音,我们也随即开门,进了师傅的房间。
“师傅,有什么事么?”今夜不知为何,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连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性子都收敛了许多。
老道士看了我许久,淡淡的说:“徒弟啊,你跟了为师多久了?”
“恩···差不多,十个月了。”
“好,那你可有记恨师傅?”老道士一反常态的没有了严厉的样子,反而像是家里长辈般,温言问道。
“这,说不记恨那是骗您的。不过我知道,您老那么严厉,也是为我好。您放心,以后我一定勤修苦练,等我成了天师,就给你养老送终。”
“呸!臭小子,你这是咒师傅死吗?”
看见师傅笑了,我也傻笑起来。
“不过,这次,为师恐怕真的要先走一步了。”
“啥?!”听这话,我就是一惊。
师傅将身边一个包裹递给我,慢悠悠的说。
“这里呢,是一些玄学道术的典籍,以后有时间慢慢参详,能领悟多少,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这把血木剑,等事后,你带着它去天机阁,交给一个叫公输楼的老爷子。”
“师傅以后,恐怕没法手把手教你东西了。剩下的路,就靠你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
“师傅!您这话什么意思?!”听着听着,我就慌了。
“傻小子,有件事,师傅一直没机会告诉你。今天,就跟你说道说道。为师我,在几年前本就应该死了。只是拜吴先生相助,多活了几年。可命数终归是命数,不该躲的,终归是躲不掉。”
“将这数千阴魂引入城之后,师傅和陈真人,还要布一个阵,来超度这些枉死的冤魂,助他们顺利投胎。同时,还可为大明王朝,巩固气运。”
“不过呢···咳咳咳···”师傅说到此,仿佛顿时衰老了好几岁,“不过,这个阵需要两个活人做阵眼,我跟陈真人,将以身殉道,永远留在这个阵中。”
“不,不是这样的。”我急忙哀求道:“老爷子,您开玩笑呢对吧,徒弟读书少,不带您这么戏弄徒弟的。”说着说着,我的眼眶,竟然开始湿润了。
可师傅依旧平静的看着我,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这下,我彻底慌了,一下子扑到师傅怀里,大声质问着。
“您开什么玩笑!您不是说要教我很多东西么,我这还没出师,您老怎么能丢下我不管!不,不对,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凭什么呀!啊?凭什么要你们殉道,天底下那么多道士天师,皇帝老子就不能找其他人殉道么?”
师傅抚摸着我的头,轻声道:“傻小子,这本就是你师父的命数,不可转嫁他人的。而且,只有我真的死了,皇上,才可以安心呐。”
这一晚过得很长,我在师傅房里聊了很久很久。自打爹娘死后,我就孤苦伶仃的过了十几年。一个人住在破庙里,身边除了一些鬼魂,半个亲人都没有。直到师傅出现,让我觉得自己还有家人。可是,还不到一年···
可一切都已成定局,无论我怎么不舍,都是无济于事。接近凌晨,我才从师傅房间出来,下楼后,发现陈真人的大弟子,此刻正抱着一个包裹坐在大堂发呆。想必,陈真人也将后事托付给他了。我不忍再谈此事,只得默默回到屋子,将包裹里的东西细细装好,茫然地,等着黎明的到来。
“远山微暮,田寂园嬉;
炊烟袅袅,犬吠幼啼。
其室虽陋,其乐悠悠;
此去经年,此生难寻。
乡音凄凄,入我梦兮;
断烛弋弋,乱我魂兮;
渺渺归途,虽死犹去。”
在蒙蒙的细雨中,伴着一首古老而苍凉的歌谣,我们踏上了最后的行程。
师傅手持司南,与陈真人并肩而行。二人紧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我们几个亲传弟子紧跟身后护送着装着将士家书的铁箱。其余二十多个道士,手持引魂香和招魂幡,每十丈一人分成三列,远远地拉开了阵势向前行去。
随着凄婉的歌谣,身边逐渐形成一股凝重的阴气,一个个浅淡的将士虚影若隐若现。
几个时辰走下来,一行人几乎被浓厚的阴气压垮。前面走着的师傅和陈真人更是面色发白。
当远处露出应天府的城墙时,师傅示意停住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徒弟,你过来。这是师傅能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了。”师傅打开布包,露出七根银针。
“这叫命针,将其刺入头顶的七处要穴,可以短时间内激发人体七脉全部生气,让你的道术威力翻上数倍。可是,这是消耗本命精血的法门,若非生死攸关,切不能随意使用。此法轻则缩减寿元,重则可以毙命,切记切记啊。”
说罢,师傅毅然的将七根银针刺入头顶。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恢复着,一股股生气沿着他的七脉游走全身。
“师傅!您这是···”看着师傅如同回光返照般微微发红的面色,我已泣不成声。
“好了,别哭了,你这还是师傅认识那个没大没小,玩世不恭的臭小子么?送师傅最后一程,给道爷笑一个。”
我强忍着泪水,挤出一个笑容。
师傅欣慰的点点头,转身帮陈真人也刺入命针后,袍袖一挥,将手高高举起,大声喝道。
“起幡!引魂!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