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后,荆州,天香楼。
天香楼二楼今日歇业,公开的理由是要重新布置二楼上的雅座。现如今偌大的二楼茶厅里只剩下临窗的一张桌子,而在这张桌子旁则对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重孝在身的吕德林,另一个则是有着千年寒冰脸的李昭,只不过后者今天没有再穿平日里穿惯了的黑衣,而是换上了一袭淡青色的儒衫。
“其实你大可不必陪我吃素斋”,看着李昭又从面前的盘子里夹起一块豆腐,吕德林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歉疚。
和三月前在天香楼上打抱不平时相比,如今的吕德林已是形容憔悴,苍白的脸上已经难觅往昔常见的开朗与热情,取而代之的,是挥之不去的浓浓阴翳。
“死者为尊!”,李昭依旧是平日里与人相处时那副刻板腔调,这个年轻人留给认识他的绝大多数人的最深刻印象都是他说话做事的一板一眼,除了那名十三岁的少年,几乎再无人有机会见到他除冷漠以外的其他表情。
“谢谢”,吕德林低声道。
“不必了,应该的”,李昭回道。
气氛一时有些冷场……
“劝你一句”,长久的沉默后,李昭先开了口。
“李兄请讲”,吕德林道。
李昭脸上竟罕见的浮现出了踌躇之色,片刻后,他开口道:“今天的事了结了以后,每日里还是吃些肉好。”
“嗯?”,吕德林微微一怔。
“没什么,吃饭。”,李昭略有些尴尬的低下头,继续用筷子向嘴里扒饭,他还是不太习惯向谢琅意外的人表达自己的关心,或者说是……愧疚。
“谢谢李兄了,小弟记得了。”,吕德林感激道。
“就要是自己人,不必那么客气。”,李昭低着头闷声道。
“是的,快是自己人了……”,吕德林的神色微有些黯淡,自己人……
三月之前,当目睹母亲下葬后,他所想的,仅仅是如何与周淮同归于尽!因此,当他在那间装饰华美的卧室中醒来后,心中充盈的只有愤怒!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阻拦我复仇者,亦为仇谶!”,这段话原本是准备用来应对必然回来劝阻他的钟悍梁的,最终却全都倾泻在了谢琅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身上。
何况,吕德林之所以结怨于周淮,其根源便是在这天香楼上为这个同样也被他认作是男装丽人的谢琅打抱不平,要说谢琅对吕母之死全无责任,似乎也难以自圆其说。
谢琅当时丝毫没有动怒,时至今日,吕德林想起谢琅当时的反应却依然感觉有些不寒而栗——这名只有十三岁的俊美少年沉静的仿若一泓让人望而却步的碧谷寒泉,冰冷而深不可测!
“你大可以离开这里,另找机会去和周淮同归于尽……”
“不过我要告诉你,全荆州的人都知道你一定会向周淮寻仇,不用猜也能想得到,那个瘸子身边现在一定都是护卫密布,你这个时候去找他,恐怕还没近他的身就已经被格杀当场!”
“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令堂对你的希望,但我不介意提醒你,令堂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真正的挣下一个功名光宗耀祖!而不是要你冒冒失失的去找人寻仇,最后仇没报成还身败名裂……”
冷冽而又异常真实的语言最终击碎了吕德林心头所有的防御,而他当时所唯一能做的,只剩下无声的啜泣……
“其实要解决这个问题并不难,只是你并没有足够压倒周淮的力量。”,希望一般都是在绝望后到来的……
“我可以帮你,不过这种帮助不会是无偿的。”
“那你需要我怎么做?”,当时,自己是这么问的吧?吕德林回忆着。
“很简单,首先,安静的等上三个月,然后,事情办完后,我要你对我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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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李昭的声音唤醒了仍在回忆中的吕德林,“来”,李昭一把拉起吕德林,一起退到了靠窗的屏风后面。
吕德林从屏风的间隙处向下望去,目光立时变的凌厉起来——周淮正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从远处向天香楼缓缓走来。
吕德林猛然觉得右臂一紧,仿若被一把铁钳锁住了一般,他转过头望向李昭,后者并没有松开握住吕德林右臂的左手,“镇定!”,他向吕德林说道。
“十三少一诺千金!他应承了你的事,他自然会做!所以你更不能坏了他的事。这是最后一次,你再这么冲动的话,休怪我不客气。”,李昭将吕德林的右臂狠狠一甩,目光中已经带上了三分怒意。
吕德林向楼下的周淮恨恨的望了一眼,最后还是放弃了从楼上跃下向周淮复仇的想法。
“他快过来了,你就在这看着吧。”,李昭看着迈着八字步走向天香楼下那个已经摆了几个月的水果摊子的周淮,他的目光平静而冷淡,仿佛他看到的已是一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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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淮这几日的心情是近三月以来最好的。
三月前,他在这天香楼上遇到了一个男扮女装的绝色佳人,就在将要把那美人手到擒来之际,却被斜刺了杀出来的那个姓吕的秋风钝秀才坏了好事!
自认被棒打鸳鸯的周淮于是便在打听清楚了秀才家里的情形后出手强买了荆州城里所有的痨病药,不出他所料,那个颇有些书生意气的吕秀才为了救母,最后也只得到他的府内求他高抬贵手!看着那吕秀才被那几个在天香楼上吃了他拳脚苦头的周府奴才打的不成人形,周淮只觉得心中畅快已极!
他当然不会给秀才痨病药!他周三爷是什么人?怎么会为这么一个芝麻绿豆大的穷秀才而坏了自己折辱人的雅兴?只是,当他看到百般恳求无果后的秀才被那个钟悍梁强拉着离去时的怨毒眼神时,竟也感觉有些不寒而栗!
而又过了几日,秀才的娘亲竟然就死了?!
当初听闻到这个消息后,周淮的第一反应就是进知府衙门的内宅,恳请自己的姐姐让姐夫派捕快来保护自己,但又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荆州府衙里的捕快大多和钟悍梁交好,自己请他们做护卫,那岂不是引狼入室?
于是周淮只能忍痛自掏腰包雇了几个江湖人士来充作护卫,没过几日又被知晓了此事的,有着知府夫人头衔的二姐唤道家里去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幸运的是,不知是不是自己防范得当的原因,那吕秀才一直没有来寻自己的晦气,之后更是音讯杳无。
而头两个月一直只能窝在家里,只能出大价钱把堂子里的姑娘叫到家里泻火的周淮也终于在一个月前恢复了夜夜笙歌的生涯,只不过他依旧留了个心眼,即便是在妓院里留宿,等那事完了后他也一定是要一个人悄悄换个房间再睡的。
好在这一月来一直无事,周淮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弛了下来。而就恰在此时,荆州城里最大的妓馆“漫香庭”又正好新进了一个年方十六的红牌,于是周大爷便即刻起身前往护花,这一去便在漫香庭中呆了整整三天,真可谓是醉卧温柔乡,宁死不还家!
不过,家终究还是要还的……
于是今日醒来后周大爷便狠下心肠,不顾红姑娘的声声啜泣,自顾自的带着几名护卫自漫香庭一路奔着自家的宅子而来。
从漫香庭到周府,这天香楼是必经之地……
在经过天香楼前时,周淮突然闻到了一种熟悉而又亲切的味道。
“店家,给我开一个榴莲。”,周淮施施然的走到那个水果摊前,指着一个榴莲说道——按谢琅原来所在的那个空间的说法,周淮是个狂热的榴莲控。
那个脸上疤痕纵横的小贩看了周淮一眼,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切水果刀。
“别介,用手掰开给我。”,这倒不是周淮有心要为难小贩,只是他更喜欢吃那种没被切开的完整榴莲果而已。而当看清那小贩确是手无寸铁后,周淮身边的几名护卫也都很明智的和他拉来了一段距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对榴莲这种玩意情有独钟的……
“真的好甜,店家……啊”,当周淮刚刚吞下第一口榴莲果时,那名正好站在他近前的水果贩突然举起手中剩下的榴莲壳,狠狠的砸在了周淮的颈子上。
锐利的尖刺直接刺破了周淮的颈动脉,鲜血溅起一尺多高,周淮萎顿倒地,手脚一阵抽搐,眼见已是不活了!
“阿巧!”,周围的周府护卫们早已被这诡异而恐怖的一幕震的目瞪口呆,那小贩却并没有趁此良机逃之夭夭,他昂首向天,声嘶力竭的喊道:“你看见了么?我曾阿牛,为你报仇了……”
“没我们的事了,走吧。”,天香楼上的李昭平静的对目瞪口呆的吕德林说道,他拉着这位已经被震惊的几乎回不过神来的秀才的手,很快便由后门离开了天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