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正日子,四更天周师娘就催着瑞姐起床,先吃了点东西垫肚子,就有喜娘开始替他穿上层层叠叠的大红喜服,又是绞脸,梳妆,擦粉,因瑞姐嫁的是个秀才,还用了三尾凤冠,烂银腰带。
小素兰并小金兰也穿上了喜庆颜色的绸缎衣裳,陪着瑞姐坐在一边。家里女眷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虽是清早开始准备,也到临昏才忙忙招待完亲友,薛家轿子到了庄上,就有女傧相扶着瑞姐出二门。
此时京哥年方十一,就要来抱姐姐上轿,唬得周福嫂子慌慌拦下,道:“好小哥,你还是个孩子,你姐姐也有百来斤重,不是你抱得动的。要是抱的一半摔下地来,却不是好耍。快快一边站着去罢。”
京哥不服道:“古来姐妹婚嫁,抱姐姐上轿原是做兄弟的本分。我虽年小,力气却是有的。纵无力气,为着姐姐拼一口气,也要使出十二分力气来。如何我就该一边站着?”
瑞姐本被那死沉的凤冠压得浑浑噩噩地,听闻京哥说这话心里酸楚,就道:“我兄弟是个懂得孝悌的,就让他来!”
扶着她的傧相听闻劝道:“这是你婚事呢,切莫做与儿戏耍。”
瑞姐道:“嫂子好意我领了,只是我并不是儿戏,我自个儿的兄弟我自个晓得。就让他来。”
傧相和周福嫂子见瑞姐心意既定,劝说不得,再看坐在堂上周先生夫妇并不说什么,也便罢手,就叫京哥来抱。
京哥就便走上前来,屈身抱住瑞姐,摇摇晃晃立起身来,虽然走的缓慢,那步子却是稳地,居然就叫他走到轿前,安安稳稳将瑞姐放到轿里。
列位看官,你只说瑞姐也有百八十斤重,又兼这些大首饰戴在身上,起码不下百斤,就是农户家的野孩子日日挑水担柴,十一岁只怕也难抱动一个成年人。更别说这大户人家的少爷,打小奶子丫鬟捧着,就是重些儿的东西通没沾过边,如何就能抱起他姐姐?
须知人的力气要分两种,一是肉里的力气,平日行走都靠它,那小户人家担米挑柴也是它。这力气随你想要,不论何时何地都能使得出来,算是后日吃进的米水养着,肩头的担子挑着,历练出来的,这是后天的力气。
还有一种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血里的力气,这力气不是你想就能出来的,平日都用不着它,非要到那紧急关头,凭着胸中一口真气爆发出来,就能救上人一条命。
你说那《水浒》里头的武松,怎么一对拳头就能打死老虎?老虎头是有名的硬,纵武松拳头是对精铁打就的铁拳,也难打死老虎。这就是靠血里的力气了。虽说武松吃的醉,可是再醉的人还要条命呢,你不打死老虎?那你就等着被吃罢,这们来就得拼命。一拼命,血里的力气就上来了。
这是天生的力气了,不论是公子少爷还是满坟头跑日日做活的穷孩子,再且那绣楼里的小姐都是有的,且还不分大小,这不是历练得来的,全靠紧急关头人的秉性。
你只说那瑞姐出嫁那头,京哥想到姐姐平日待自己的好处,此一去姐姐就算了别家人,定想要送姐姐最后一程。
再兼周先生是个夫子,对礼数最是看重,京哥天生的品性方正,又久受礼教熏陶,姐姐出嫁无人抱上轿,这就不是礼。
他家落户在此,又无甚近亲,姐姐出嫁不符礼数,以后日子怕就要触霉头。当场又有忒多人瞧着,必不能跌了自家脸面。是以他胸中提着一团气,抱着他姐姐每走一步都是敲在自个心上。抱得上轿来,这靠的就是血里力气了。
大凡这种人,都受了那天地正气浸染,忠孝都是全的。若是生的逢时,就是纯臣孝子,周朝姜尚,三国后蜀的诸葛,唐时房玄龄,还有前代孙叔敖、管夷吾、百里奚,再及本朝首辅张居正,皆属此类。
有那不逢时的,多成绿林好汉,剑士侠客等,古时荆轲刺秦王,要离击吴王,汉时郭解,及《水浒》一百单八条好汉,都在此列。
这正气之人,凭他是辅佐君王,亦或刺君揭竿,那心里第一个都是这苍生百姓。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了并不只求独善其身,亦要以一己之力救民于水火,是以即便史书不载,坊间亦有此等人事迹流传,千年不衰,这都起于他为民的一腔热血,百姓就敬他爱他。
浑不似那宋时的秦哙,只因他出谋冤杀了岳飞,就要在岳飞墓前跪上千百年,不知何时是个头。人死了百姓也还不放过他,还要叫他吃这一番羞辱,实是没意思的事情,若他活着时能知晓这等,必不敢诛杀功臣。
话不扯远,只说瑞姐教京哥抱起,瞧得自家兄弟有如此担当,心里欣慰,那眼圈就不由自主地红了。待上得轿,只拍一拍京哥肩膀,道:“好兄弟!”就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京哥亦不知该说些甚,就便只一句:“姐姐好走!”那厢喜娘就放了帘子,起头的轿夫喝一声“起”,那缀着小珠子流苏的八抬大轿就这么颤颤悠悠地走了。后头跟了一连串吹打,扭腰甩尾跳舞一样走了。
再叙及瑞姐端坐在轿中,心里一会儿想到兄弟的担当,爹娘待自己的好。一会儿又想到婆婆的搅人,再及思至自家相公,不知到了婆家日子待如何。忧虑重重,那心里就像翻了五味调和瓶子,酱儿醋儿油儿盐儿搅吧搅吧和在了一起,外人难知是何滋味。
其实瑞姐相公薛临哥瑞姐是比别家男儿相熟的。他该算爹爹现时学生里第一得意之人,八岁开蒙,十三举业,才得两年就进学。乡里里正开庆功宴,十五岁的孩子身量板还未长足,穿上秀才长衫那衣裳下摆就曳到地上,站在一群老童生中好不打眼。
他对自己也客气,每常爹爹招待他在内宅吃饭,对自己总一脸温温文文的笑,小素兰替他盛饭,他只一迭声叫姐姐别忙,真真可笑,小素兰还没他大呢!
对小弟也好,也不嫌他是个八岁的毛孩子,一口一个“师弟”,还把他自个的文章与他解说,叫他评,八岁的孩子能说出什么来,徒惹家里媳妇子们笑话。
想来这么温和的一个人,该是对娘子好的罢,只不知他前程如何,这时瞧着好,以后怕不要和爹爹一样?也不能,世上哪有那忒多人犯上文曲老爷。
这头想到一半,那吹打蓦然就停了,只听一声“落轿”,似从天边传来,远不可及,又近在咫尺,那“轿”字拖得老长,像一条尾巴在空气里转了三圈,悠悠扬扬,只不叫你摸着。这是薛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