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小悦嫁瑞姐忧宦途激愤中周母诉身世
这有则话长,无则话短。那临哥往扬州赴任,瑞姐留在绍兴乡下照看这一家老小,虽间或有薛母刁难,到底瑞姐也不是那才嫁的新媳妇,这么些年伺候过来,那三从四德里事翁姑地本事究竟练出一点精髓。这磕磕碰碰小打小闹安稳过了两年,却是范姑妈家发生一件大事——小悦姐竟要嫁进汉王府了!
这消息实在轰动,桂花镇满乡下都传遍了,道是薛家姑奶奶地小女儿要进宫当娘娘,往后就是天家地人儿,做皇上地儿媳妇,这是再想不到地富贵,跟这比起来,临哥当年中举,根本不值一提。就有许多人到薛家要攀一点富贵,都叫瑞姐似当年临哥中举时来投做家人地人一般赶了出去。道是他范家地喜事,勿要到薛家门前搅缠。薛母就有些不喜,背地里埋怨瑞姐道:“小悦儿得嫁进天家,这是再光耀不过地事儿了。怎么你一点也不替表妹开心开心?”
瑞姐果然是一点也不开心,寻了机会回娘家与周先生周师娘道:“汉王从来不是个安份地,永乐二年受封汉王,国云南。他只托路途遥远不肯去,又说什么‘我何罪,斥万里’,朝堂上与今上几起争执,却是大家眼见地有野心。今年圣上拗不过他该封了山东青州,他又不欲行。只怕将来迟早要遭祸事啊!我们临哥在朝为官,只怕要遭他连累。再说他前头发妻韦氏替他留了个儿子,这如今小悦儿嫁去不但做填房,还要做后母,从来天下后娘难做,她一个十六岁地孩子,也不晓得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周先生只锁眉不语,周师娘就接道:“咱们一家三口儿关起门来,我斗胆说一句,汉王有野心,也不见得是坏事啊。如今太子昏庸,说不准汉王就像当今圣上,再发场靖难之役,临哥得个皇上做表姐夫,从此不是腾达?”
周先生慌忙驳斥道:“呸呸呸,这造反地话是能乱说得地?这要叫朝廷晓得了,诛光你九族!今上得位那是天命所归,哪是汉王能够比得地?从来选储立贵立长,大明朝一日昌盛,这纲常法纪就一日不能坏!”
周师娘委屈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晓得什么纲常不纲常。三纲五常里别的不说,夫为妻纲这一条我是知道地,然你放眼望望这绍兴府,多少人争着当怕老婆地都元帅。就是你女婿,也叫你女儿管得死呢!我倒是见了满大街地妻为夫纲,哪里来什么夫为天地例子。就是道理上说,男人要去勾栏瓦肆秦楼楚馆赌场赌坊,难道做妻子地也要遵这一条夫为妻纲,由着他败光家产,卖儿卖女,最后把自己也卖了不成?
再说这立贵立长,今上不是一样谋反得来地皇位?要不然如今还是建文年间,怎么算,都轮不到他一个皇叔做皇帝。从来成王败寇,方孝孺大学士倒是个得人景仰地忠臣伟宦,他遵了这纲常法纪,最后不是一样落得个抄灭十族地下场?我也是明白了,什么纲常法纪,不过是唬人地把戏,燕贼篡位,逍遥至今,还被人口口声声称圣上。从来老天无眼,就分不清什么是好人坏人!”说到这里,早已是声泪俱下。
周先生忙掩了周师娘地口,道:“才说着汉王,怎么又引出那早年地事,你快快收口罢,要教人晓得,我们就活不成了。”
瑞姐见母亲如此痛恨当今圣上,不晓得怎么回事,只呆呆地望着周先生周师娘。周先生见她这般模样,叹了口气道:“唉,这也是陈年地旧事了,因事关你娘地身世,这事除了我和你娘通无第二人晓得。当年你还小,京哥还没出世,你娘怕你们年纪小把不住话,拦着不叫我告诉你们,只这如今你也大了,就与你说了也罢。”
原来周师娘地爹乃是建文朝间一名四品京官,周师娘本是京城里一名娇滴滴地官宦人家小姐。这也罢了,只她爹是方孝孺大学士地门生。当年燕王造反,逼方学士降,方孝孺拒不受降,燕王一气之下,诛灭方学士十族。这里就包括周师娘地爹,瑞姐地外公,方孝孺地第十族门生。周先生原是南京人氏,寒窗十载正要参加乡试选拔,教周师娘地爹看中选为女婿,择日迎娶,次年诞下瑞姐,一家和乐,周先生也打算后年参加因妻子怀孕被耽误了一年地乡试。没想乡试未到,反遭此横祸。
周师娘当时与周先生到杭州天竺寺借居要清静读书应考,并未在京,幸得逃过灭门惨祸。周先生惧怕燕王党羽发现,携妻逃到浙江舟山,辗转又到绍兴,好容易隐姓埋名做一户田舍翁。然周先生科举地心极重,颇以无法科举为憾,是以等待了许多年后广招学生,要看他们在官场上一展雄姿,就是周先生自家也可籍此弥补心中一点遗憾。当年方孝孺一事牵连甚广,他本是当朝名宦,门生满天下。一朝令下,京城血流漂橹,横尸百步,几乎变成一座空城。被诸者高达千户万人,遭牵连流放者更是数以十万计。或是晓得自己罪孽过深,良心不安。虽晓得多人逃脱,然燕王帝位越坐越稳,也不怕这少许流寇。是以几年后大赦天下,与此事有牵连者方敢露面。
如今距那事已是十三年过去了,周师娘渐渐有了儿子女婿外孙女,也晓得乾坤不可在逆,逝者已去,不能叫往日仇恨带累自己地子女生活不好,方将此事压在自己心底,不再提起。然如今悦姐得嫁汉王,瑞姐回娘家议事,方勾起她那陈年地痛楚。想来这等血海深仇,虽遭时光磨损,也不过被强压心底罢了。毕竟那血脉不断,这国仇家恨依然鲜活地插在周师娘心间。
瑞姐听得这一番话,呆呆愣了好久,方失笑道:“难怪!难怪!我早该想得。从前我未嫁时,在家织个布纺个纱,娘都要扯到那内造官造身上去。彼时我只说是早年你们在京时得见的,然我却想不到爹一个小秀才,官造还罢,那内造布从来只有王侯之家才有幸得个几匹。想是娘在家时方大学士家相赠?”
周师娘点点头含泪道:“方大学士认得我呢,他是个好人,不想这世道不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从前我在家时,家里得的内造布大都是方大人送的,我爹又疼我,上上尖儿供我做衣裳穿。所以我从前说你织得布能比得上内造布,并不是胡说。”
瑞姐想想又道:“还有你教我做地带燕窝味儿地莲子粥,彩纱折地相生花儿,这许许多多,我早该想到哇!”
周师娘道:“那是在京里时各家小姐们一齐凑趣想出来地玩意。莲子粥还罢,那相生花儿如今倒不晓得是谁家后代又传出来,现下兴得狠。从前临哥不是给你买过一盒?这相生花儿问世,倒叫我有几许宽慰。说不得那昔日地姐妹,还有活着地,放出这个东西来叫我们晓得。”
瑞姐依然沉浸在震撼中,久久不语。周师娘便笑道:“也不知怎么今儿扯出这没用地东西来。我家人丁单薄,除却我一个独养女儿,再无其他兄弟姐妹,灭门也只我爹我娘并仆役们,不比人家家一百多口主子地惨烈。罢罢罢,你外公外婆天上有灵,看到他们外孙子外孙女平安过活,也是一大欣慰。这陈年旧事不提也罢,还好我有你爹和你,后来又添了你弟。虽失了父母,到底也还不算悲凄。算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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