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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终难圆的梦

最后一次来看我

一九八八年五月七日,他到牛堡庄作报告。他在五月三日给我写了封信。信上好像开了一个菜单似的:你给我准备小米粥、棒子粥也可以,吃两个鸡蛋,有豆腐再好,不喝酒,想吃个打糊饼。

开会头一天他到南姚园来看我,住在我们家,那个时候我忙,要上班,所以也没时间招待他。那天他让其他陪同的人回去,他住在我们家,不吃会上的大鱼大肉,却要吃我的打糊饼。这是他最爱吃的饭,在儒林村时他的表嫂为他做过,他念念不忘。我给他做了小米粥、豆腐,他吃得很高兴。

吃过饭,他就告诉我,他在通县有一套房子,是通县政府给他安排的,用做他安心创作的办公室。他说你住那套房子,可以当我的秘书。我不习惯住在北京,我喜欢到农村生活,就如以前一样,和你说话,我的创作有很多灵感,很有激情。

我知道他的想法,但是我拒绝了。一是我怀了二胎,二是我也有我的家庭、我的生活、我的丈夫。我的丈夫是很倔的一个人,是一个认死理的性格。他说如果没有我,他也活不下去。我想,我跟刘绍棠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既然嫁人了,就要对丈夫负责,要不然,把两个人都伤了。我想,行,还是伤你一个吧!别再对我有什么念想了。

我那个时候,刚有第二胎,身体胖得不行。第二天,一个武警战士还有许多文学青年一起接他来的。他很高兴,心情愉快,气色很好。武警战士特别有意思,看到我就亲热地喊:大娘,你好!把我喊愣了。我有这么老了吗?那年我只有三十七岁,小战士也有二十好几了。这个武警战士特别爱说话,他是一个穷山沟的人,当了兵,当上了刘绍棠的司机。他对我说,刘老师是好人,他有福气碰到刘老师这样的好人。刘绍棠看我的表情,躲在一边就乐,我心里其实是百感交集。

他自己去了牛堡庄开会,看得出是闷闷不乐的。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一九八八年的八月份,他中了风,得了一场重病。他生病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还纳闷,怎么四个月了,连一封信也没有,直到十二月五日才从他的信中知道他的这场大病,还有寄来了《野婚》、《春草与狼烟》。他自从生了这场病以后,出门就要轮椅代步。就在这一年,他当选为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和北京作协副主席。

他写了一篇散文《野人怀土》,写的是对故乡的一种依恋,在城里写不出来,在农村就能文思泉涌,所以这一年,他又回儒林村租了一间小房子,专心在那里写作。我没去看他,但是我的照片一直陪着他,我想,他的生活应该没问题,也不用提心吊胆,政治形势良好。那个小房子他住的时间不多,我也不知道他具体的日程安排。

我住南姚园,不常回娘家。我是一个爱干活的人,在儒林村时是这样,很勤劳,我是干活的命。后来,他在一九八八年中风偏瘫,就再没在儒林村住过,行动不方便了。一九九三年他去过一次,坐着轮椅推着进去的。去之前我知道,他给我写信,让我也去儒林村,与我见上一面。我没去,不是我不牵挂他,我不想见到他坐轮椅的样子。

他在家人的陪同下,重新去那个他租住的小房子,里边已经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在一九七三年送给他的被他拿到延安照相馆放大的照片也没有了。他说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回那张照片。结果落空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回他的生身之地。

他在这阶段身体特别虚弱,心情也不是特别好,所以就老做梦。他在给我的信中说自己是个标准的农夫,他梦见自己在儒林时的生活,身心疲惫的时候就容易去想一些事情。比如说,他在儒林村受难的时候老是想着在农家院过悠闲的生活,可是当他平反了,他就身不由己地加入到社会大环境中,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写作。虽然写作是他的最爱,但是有时他因名而累,为一些杂志的约稿,为地方宣传,这一些还是他无法推却的责任,是超负荷的,难免精疲力竭,就感慨自己愿望的遥遥无期,就很伤感。《孤村》里亚姑与鹃妹子来为他“捧寿”,就是在他的一个梦醒后,趴在台灯下写成的。那一年我三十九(农历)岁,我妈六十岁,他五十三岁。北京有个风俗:人过三、六、九时,是一个关口,是一道坎。所以有亲戚朋友中年龄刚好加起来一百岁的,就先把年龄加在正在过坎的人的年龄上,这样一加寿,一借寿,过坎人的日子就很顺利了。把赠送岁年龄的两个人,尊为加福加寿的“福人”。那个时候他正是一九八九年,大病一年后。

他的病与梦

一九八九年的元宵节他写给我一封信,每年他为我祝贺生日,这是给我的一封迟到的祝贺信,因为八八年底一场大病,差一点要了他的命,大病在身,有许多人来探望他,没有时间给我写信,而且他的手和胳膊都是麻木的,没法好好用笔。他的笔迹都跟以前不一样的,有些歪歪扭扭的。但是这封信是我最感动的生日祝福。

他说让我去医院看他,跟我说说话。我没去,我不能去,我去了没什么用,他有医生护士照顾着,住高级干部病房,他爱人也在身边细心照顾他,我大可放心。我这个人心肠硬。刘绍棠也经常这么说我。在儒林村的时候,每次他回北京家里过年,春天回来,他就找我说话,说一些想我的话,我就不吱声,让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嘻嘻哈哈地不拿他的话当一回事,他就疑惑地问我,你这个人是不是铁石心肠?

一九八九年的这一年,对于刘绍棠来说并不平静。这年夏天,胡耀邦逝世,这对于他是很伤心的事,他这段时间的信是无比悲凉。他与胡耀邦的感情别人无法体会,他在信里告诉我,当在报纸上看到胡耀邦披着黑纱的照片,他怀抱着报纸哭了。接下来,北京就发生了那一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风波。

这一年他一直在家养病,按照大夫嘱咐吃药休养。他还是按照老习惯给我一月写一封信,向我报告他的生活,他书的出版情况,还有许多回忆。他给我写的信里,有好几封写得都是一个个梦境,都是发生在儒林村,我们一起走过的岁月。

他的梦都是重复的,都是一九七六年,夏天,那个晚上,大队里一起打麦子,都打不动了,突然停电,救了他的急。黑灯瞎火中,他爬到土炕上倒下就动不了,我在麦场看见他走动搬麦时吃力劳累的样子,就跑过去看看他,我推门进去,都没有声音,我说你没事吧,你怎么了我看你都走不动了。他说我腰肌劳损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赶紧给他生起炉子,烧上水,给他下碗面条。他很感动,把我做的面条吃了,说你对我真好,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说,你说这个干什么,还不是你生病了,我就顺手给你做点吃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就这一点,别人没办法跟你比,你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只有我知道!正说着,电来了,我们又赶紧往打麦场赶。我就劝他干活悠着点,他说不是为了快点干完吗?也就拼一下体力。

他就是梦里那样一个实在人。他身体不好,他又特别想尽快写小说,就老在信里感叹岁月不饶人,怀想从前,不管是身体上还是情感上。他是一个重感情重承诺的人。他老梦儒林的生活,信里说让病好起来,还想用以前的速度写下比《春草》、《地火》、《狼烟》还好的长篇小说,他老是说,感谢我,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心里话。

只有在一个打击以后他才能好好静静安下心来,想想自己做事情。六月份,我挺担心他在北京的安全,因为又是一个大运动,但是身体没有行动的方便,也走不到街头上去,他怕我担心,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很安全。

他给我写了许多封信,不像以前高谈阔论了,因为身体的原因,让他有一种时间不够的焦虑感,而且也很伤感地怀旧,说老做梦,怀想在儒林村的生活。

在儒林村的生活,他留下了一百天左右的日记,虽然记得很简单,但只要想一想,便会回忆起许多永远值得纪念的故事。他说,目前他的病情正在好转,只是很缓慢,拄杖行走,走不多远,脑力恢复比手脚好,这些日子他又要出十几篇散文和一部中篇小说并予以发表。

因为生病,他开始暂缓写作的速度。那一年,为纪念他从事文学创作四十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将出版他的《乡土文学四十年》一书,出版社让他写一篇文章,谈谈自己的想法,他写道:

1.我一直希望自己在农村有一所大宅院,过田园生活,这辈子难实现了。

2.女人中我最喜爱农村女子,所以我常常产生幻觉,我的妻子是个农村妇女。

3.我的作品就是那些出了书的作品,希望再修改一遍。生活模式无法改的,作品还希望修改。

这也是他在儒林村经常跟我说的几个愿望,但是我们有多少人、有多少时间是按照我们的愿望活着。人大多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生活、改变想法。回到了城里,他不也是身不由己地丢下自己的愿望而越走越远嘛!我不怪他,但是我有些可惜,也是无可奈何。

一九八九年八月他给我写了一封信,是他中风偏瘫后一周年,从他信里可以看出,他的心理状态还是比较积极乐观的,而且他的身体也恢复得不错,他说:目前我有一点进步。虽然走路还要拐杖,但是右手能够举过头顶,趴在床(俯卧)左腿能够打弯,说明能力仍在恢复。那些日子,他又写完一部长篇小说,还写了几篇散文。入伏以后天气热了,他不再写作,每天主要是休息。为了控制糖尿病,他每天三顿饭只吃三两粮食,主要吃肉类和青菜。为了治病保命,每天仍然要吃好几种药,一出汗全身散发着药味。

他这一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呵!他戒得了烟酒,但是却越来越爱做梦了。这是他的老习惯,在儒林村也是如此。一生病梦就更多了。他在信里告诉我常常梦见唐静如的西厢房,从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他搬进去住,到一九七七年十月搬到杨回子的破宅,整住了两年。也许因为他在这西厢房创作下了《春草》,所以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梦见常到他屋里串门的人,梦见我跟他交谈《春草》的构思,还用梦境重现了小说的结尾,有点像电影的味道。他说经过这一番死里逃生,等病情更好更稳定,将要详细如实地写一写他在儒林村的生活。他的这个心愿,已经写成文章,发到《北京晚报》上。

从一九八八年五月七日到我家,到他病倒,转眼一年多过去了,他不能行走,不能上街出门到乡下来了。他又在信里有些愧疚地说:当年你两次被推荐上大学,如果不是被人暗中破坏,被我牵连,为我牺牲,现在可能在北京教书或者当机关干部,那就可以经常看到我了。人世间不如意的事多,你的理想虽没有实现,但是有过理想,这一生也就不算枯燥无味。他的这一番话,真是我所想的。

过了几天,他给我寄来几张照片。我看他精神不错,没有病态。我放下心来。

那时有关方面希望等他病再好转一些,让他当个官儿管些事,他谢绝了,说:我不是官才。

八九年国庆节,他很郑重地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前面说过国庆节对他有着特别的纪念意义。他说一生遭受两次沉重的打击,一次是一九五七年,一次就是一九八八年的这场得病,但坚信最后的胜利是我们的。信中说:你还记得吗?当年我到你家串门,多次对你与你妈说我的未来,现在都应验了。我对我的病抱着“好一点是一点儿,活一天赚一天”的态度,所以不发愁不心窄。我一个多月不出门,白天想的是儒林村的事,晚上做梦也就是儒林村的人和事。有一回我梦见你妈坐在炕头上,我跟她面对面说话,你忽然大叫:留神我妈要打你!醒来,我想不起来跟你妈说了些什么,也许是给你说媒,梦中的事,醒来就忘,但能够给人以启发,写成小说。在十月份将发表的中篇小说《望乡台》里,写我在濒死的昏迷中,忽然发现我的妻子是农妇,在炕上给我的儿子喂奶。我虽然被称为世界名人、中国名人、中国共产党名人,其实我最爱当的是彻头彻尾的农夫。

听他这么一说,整整二十一年,哪一年不是在吃着苦、受着累?我心里又揪紧了。

他还在信里告诉我,他现在配了一个女秘书,通县人,过去当中学代课老师,每星期到他这里上一天班,给他办一些送包办退的事情,这是组织上为他配备的,不是他自己挑选的。

人患重病,或年老体寒,最喜欢回忆和最常梦见过去的经历。念旧之情,人皆有之,总觉得过去比现在好,他的小说也是写过去比写现在好。

他特别希望我给他写信,所以给我寄来了两个信封,信封上通信地址都写好了:

100031

北京市西长安街七号北京市文联北京作家协会

刘绍棠同志收

北京通县张家湾乡南姚园村杨寄

他不是怕我不会写信封,而是怕我不想给他回信。我还是没有给他回信。不知道为什么,说忙吧,也不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心里是很清楚的。我很担心他的身体。虽然有他的夫人照料,但是他是一个很执拗的人,他想要怎么样就要怎么样,谁也说不通。我曾说身体要紧,他却说要拼命争取时间写小说,要不然,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那是多大的遗憾?可是,就因为这样他太拼命了,结果真的把命都拼没了。

一九八九年,我的女儿八岁,上小学了,他专门写了一封信,为我女儿取学名,叫做芳年,我的爱人也姓刘,这也许是一种命定的缘分。刘芳年,留住芳年,留住美丽。后来我们没有用这个名字,取了玉字辈。但是他对我们女儿特别好,特别照顾,信也好,电话也好,开口闭口就说:有什么事跟你舅说,好像这个舅什么都能摆平似的。我的女儿刚上学他就给她寄书,不但寄他自己的书,还寄教材。

九〇年到九五年,我们没有见过一次面,也没有通过电话,我也没有给他回过信。给我寄书,每次都是随便让别人拿去,看完了撕得没了封皮,或者就被看没了。但是他还是坚持给我寄书。

从我与他认识交往的那一年开始,只有一九七八年、一九九〇年至一九九五年这些年间是空白的,但这空白却让我最牵挂。我不知道他到底身体怎么样,工作怎么样,心情怎么样?他让我女儿叫他舅舅,我事实上也把当成我的亲兄弟。他这个人性格太直,喝酒交朋友大嗓门,很多人都欣赏他豪迈坦荡、真诚热情,是个真汉子,但也有很多人气他说话不拐弯,不留面子,让人难堪,不知哪句话就得罪人了,让人怀恨。虽然是新社会,形势大好,但是人心最难料,我怕他好了疮疤忘了痛,犯了老毛病,又翻跟斗。

直到一九九五年一月三日,他给我寄来了一张报纸,上面登有他的照片。他的文章、照片,还有记者对他的专访登在了《人民政协报》上,他把样报给我寄来了,照片上是我熟悉的他大笑的样子,他在照片上方写:这是我1995年第一次在报纸上露面,并在报纸上作了眉批:这是我1995年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表现出我的精神状态。那一年在北京工人文化宫举办了刘绍棠乡土文学展。那时拍的照片精神不错,我可以看到他内心的那种劲儿,就如在儒林村时,他在我和我妈面前高谈阔论一样总是很有豪情。我特别喜欢他的这种精神劲儿,又总是担心他过于投入,写作是个累人累心的活儿,我就是担心他的身体,毕竟已有一次大病,又有高血压、糖尿病这些磨人的病。

一九九五年关于他的传记出版了,是他的好朋友,也是刘绍棠乡土文学研究会会长郑恩波写的。当时,刘绍棠曾给我打电话,让我也写一写,把我们的事写出来。我不愿意,我就说我不写,你不是说不出传记吗?你要出就出你的吧,我不掺和。

刘绍棠说,等你五十周岁的时候,我六十五岁,我们一起来写我们自己的事,作为你五十岁生日的献礼。我相信我把我们的事写出来,发表了,肯定有三种反应:吃一惊,吓一跳,不相信。这是我们的一个共同的约定。这也是一九七二年,他写给我的祝词里的我们的约定,二十多年了,一晃而过。

我这半生的第一封回信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一日上午,我刚上班,就听见传达室喊有我的电话,我接了话筒,听见他很轻的声音,说广芹,这一次我可能过不了关了,说有可能是癌症。我听了心里跳了一下,他说他已做好了走的准备,把最后一部小说,也就是他跟胡耀邦同志说过的创作计划、一口气创作十二部小说的第十二部小说《村妇》的校样都带到病房去看了。等这部小说全弄好了,他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我就劝他,一切想开一点。他说他想见见我,我说我厂子里特别忙,走不开,他就很难过,说我铁石心肠。

他在电话里很生气,也很伤感。他说你从来不爱理我,不给我回信,也不给我打电话。我现在特别难受,老想起以前儒林的生活。我觉得心里发慌,我需要你给我力量,你来医院看我吧!

我说:你现在要休息。而且现在看你的人特别多,我们俩也没有办法面对面地说话。你不是要见我吗?这样吧,还跟以前一样,我把照片邮一张过去,你看到照片了,就当是看到我了,就是我在支持你,给你信心和勇气。他听了,马上高兴了,说那好,你给我寄一张过来。我听他情绪稳下来了,就说,那你挂了电话吧,好好到床上躺着,别给累着了。他很听话地连说好的好的,声音很低很轻很温和,听起来特别像个小孩子。真是让人揪心,我很担心他的身体。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去看他,本来他状态很不好,我去看他,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他就是那样一个不顾一切的人,万一他情绪一激动,我帮不了他,反而会害了他。我得顾全大局。是的,这样对他是很残酷的,当病重的时候,想见见自己爱着的人,都做不到。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对他说在儒林村的时候,有什么事我给你顶着,什么苦我替你受着,不让你吃苦。现在你不在儒林村,病的是你的身体,所以你要自己保重,要听医生的话,配合医生好好接受治疗。我说如果年龄能够交换,病体能代替,我愿接受病魔的挑战,替你战胜疾病,弥补你痛失的青春岁月,弥补你二十二年来所受的损失,但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切只靠你自己顶着。四月份,五月份,六月份,直到七月份,他出院回家。我就没有继续给他写信了。他收到信后,很快给我回了一封信,特别激动,也特别感动,又说起很多儒林村的事。说起我们过去的事,他就显得悲伤,心情很痛苦。后来听说他的病好一点了,我就不给他写信了。我是怕他老在回忆里悲伤。我知道,我要是还给他写信回信,肯定没完没了,越来越引起他的伤感,这又何必呢?

第二天我就把照片寄过去了,是一张我和两个孩子的合影。当时我女儿十五岁,我儿子五岁。特别让我高兴的是五月六日这一天,我收到他的信,说他的癌症排除了,是肝腹水,肝硬化。

自出院后,我接到他的照片,有时是从报纸上看到,感觉他老了许多,瘦得更是不成样子。那是他发表在报纸上的一篇文章,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他在报纸上只写了我的名字:广芹。照片上他在讲话,就当是叫我一声。字迹也是比较无力,有些歪扭,没有劲写字了。我看到这张报纸感觉心里发酸。

六月份他写的信,情绪相当低沉。他在信中说,我已出院四天,身体十分衰弱,没有半载缓不上元气。在医院中,我又给你的厂子打过好多次电话,不是说你早不干了,就是你上夜班。上个月我给你寄的书和信,不知你收到没有?为什么老是不给我回信,难道你一点也不同情我生病的人吗?农村麦收已经结束了吧?在北京的夜晚,我好像听到麦场上脱粒机的声音,每次停电,大家都赶紧睡个觉,从麦场到我住的那个院子要走过几条街巷。他的感情还是那么脆弱。

他在信里大吐苦水,他说:

“文革”十年,直到三中全会十二年,是很恐怖的岁月,然而又是令人非常怀念的岁月。一九六六年我回到儒林村时才三十岁,一九七八年我重返北京是四十二岁,人的一生三十岁至四十岁的十年是黄金时代。现在我老了,我残疾了,不能走路了,写了那么多书,被称为国宝和世界名人,又有什么意思?我多想回到四十岁之前,每天到你家串门,谈天说地,家长里短,令人回味无穷。但是我失去了行动的自由,走出家门一步,就需要有人陪着搀着,时间过得真快,好像做梦一样,但是这个梦,真的像梦一样,难以实现了。你的照片我看了又看,乐乐真可爱,小芳年真像你当年背红薯秧的模样。只可惜我不知道哪天才能看到他们了。

我答应他的唯一一件事

这是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二日他给的信。他每一个月都会写信,这次是因为他出了一本自述性散文集《我是刘绍棠——刘绍棠自白》,书比信早寄了六天,是九月九日寄出来的,他说书比信慢,所以他每次用这个办法让信和书同时到达我的手中。是啊,他确实比我心细,为我想得多。

他在信里说:虽是自白,却并不坦白,有些重要的人物和故事就不能话到嘴边留半句,没人说出百分之五十。例如,卖菜姑娘桂香,从一九七〇年到一九七八年的八年间,在我的儒林生活中占有首要的位置,我只有到将来才能写得充分。如能更强壮一点,我想,在国庆节后,继续写我们的长篇小说,我在二十世纪取得了一些成就,我还想在二十一世纪(2000年)取得新的成就。我对自己的成就从不满足,这也是桂香认为我这个人的可贵之处。桂香没有白白做出牺牲。

他又一次说要把我们的事情写出来,公布于世,我又阻止了。他在信中又一次向我提起,一九九三年春节给我寄的《水边人的哀乐故事》,在小说的最后一句:我倘能大难不死,跳下病床拿起笔,把我那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故事写出来;无事不能公开,无梦不可告人。他说你仔细看看这篇小说,你就会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当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小说里“我”在梦里花轿进门,撩开轿帘,钻出来的是金簪儿,再梦见一个妇人侧卧炕头奶孩子,扳过肩膀一看又是金簪儿的脸。“我”最想的还是金簪儿。

我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想法呢!

在那篇小说的后记里我才知道,一九八八年他为了写作这部小说,突然中风病倒,从此没有站起来。

那时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十二集电视连续剧《运河人家》正在通县开拍。他说可能到拍摄现场看一看,顺路看看我。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我们有八年多不见了,见了面肯定会百感交集吧!

可是,这一面终究没有见,从此永远见不上了,唉!

这是他写在便利贴小条子中的两句话。是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十二日,黄色的,一小块,每次我看这个小条子就想到我们农村祭祀用的黄表纸,总感觉有些不吉利,为什么他平时都是写在信笺上,这次写得这么匆忙,而且也写得歪扭了。他在条上写:

广芹:

你好!寄上研究会通讯,请阅。我在儒林村的生活,你了解很多,希望你写一写,刊登出来。

12.12

我回信答应了他。这是我唯一一次答应他的事。一九七八年他让我等我没等;生病的时候让我去看他,我没去看他;写作的时候,他让我陪我没陪;忙的时候让我协助当他的秘书,我没去当。这一次,我想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事情做好,他生前的最后的愿望,也是我们曾经的约定。

他不在了,我理当也有责任把它做好。一晃快十年了,我们北京有个风俗,一个人过世十年整的时候,亲属朋友要为他举行一次大祭,十年就是生死的一个界。过了十年这个界,他也许成了一个神,也许投生做了一个人,也许成了草木石块,灵魂重新地投生了。我们也就不能继续想着他了,他就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好的开始。

所以,我想十年,是个值得纪念的时候,我想把我和他交往的事情讲述一下,给以出版,算是十年一个界的纪念,这样也了了我和他共同的心愿。

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我收到他的信,也是他的好消息,他在刚刚闭幕的第五次中国作家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当选副主席给了他很大的心理上的振奋,他很高兴地写了一封短信,字数不多,但是字里行间洋溢出来的那种激动,豪情满怀,却一目了然。如果是在当年的儒林村,我想他肯定在我面前又是一番长篇演讲,向我抒发他的豪情壮志了。我觉得男人好像对历史发展趋势、时事政治有一定的敏感度,分析起来一套一套,而且有的真被他说得准了,比如他会重新起用。但是他太拼命了,整天就知道写,按理说他全国有名,但是他总是不满足于眼前,还要超越一个个高峰。我是一个不相信命的人,但是我总觉得一个人的命运肯定是注定的,他在最强壮的时候,不许他写作,成反党代表,上了年纪,吃尽了苦头,却身体上跟不上去,迟早得拼出命来。

他在结尾说感谢我对他的支持和帮助,永远感激不忘。我挺高兴,他又上新台阶了。感谢不必了。只要他好就好。我说的这一句话,好像一句歌词,我不会唱《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但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一九九七年二月四日,农历一九九六年的大年三十,他给我寄了一本书,是他的文集,他在扉页上签名:

广琹妹46岁生日

兄刘绍棠1997年2月4日

我看到书页上的署名,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这个“琹”字是我们共同的字,只有在一九七二年给我过生日时为我写的祝词里第一次用这个“琹”字。不是我爱联想,我看到心里就开始慌了,我心里说,不好,“琴弦”要断了。这个“琹”字从一九七二年二月四日到一九九七年二月四日,一头一尾,整整二十五年。他说他会在每一年给我送一个祝福,二十五年,二十五个祝福。这琴声难道到此为止,难以继续了,弹不响了?这是我收到他给我的最后一本书、最后一次签名、最后一次通信。三月十二日他就旧病复发了,还是没有闯过这一关,去世了。

我觉得一切都有谁在安排似的。

三月十二日那天早晨,下着雨,我照例去电器厂上班。我们邻村有一个高音喇叭在说一条新闻,我好像听到刘绍棠的名字,想再仔细听,却没有了。这时我邻居家一个大嫂,以前老上我们家玩,她知道我跟刘绍棠关系挺好的,经常上我们家住,经常给我寄书写信。她飞快地向我跑来,大声地对我说:广芹,刘绍棠死啦!刚才广播上说的。

我愣住了,但是没有哭,也没有停住脚步,我就一直在雨里走,我心里很难过,但是我没有人可说,在家里我坐不住,我就一整天在外边走。走到这头,又走到那头,我不知道走了多少个道,也不知道碰见多少个人,说了什么话,说了多少话。我尽量躲开有电视有广播的地方,也不看报纸。就这么走了好几天,就如游魂一样。可是我没有流一滴泪。生死有命,命怎能抗拒。唉,不说了。后来我回娘家,我们儒林村的人都知道他去世的消息,都觉得惋惜。我妈妈也知道了,我和妈妈说着说着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我妈妈说:怎么就不享点福再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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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年前四大家族之一驻守北方对抗蛮族的狂风城领主,血煞剑赵墨海偶然得到天引大陆至宝引天决。修炼之后灵力大增,重创高手榜第一,皇室第一高手,天龙卫卓不凡。联合北方蛮族发动叛乱,摩崖山一战,王朝震动,实力稍弱的钱孙李三大家族为各自利益倾巢出动联合王朝麾下十龙卫率领的皇家骑士团在摩崖山与蛮族赵家联军激战数月,中途赵墨海突然染病暴毙,王朝联军瞬间扭转局势。不料引天决再度易主的消息走漏,剩下三大家族与王室各怀鬼胎,各方势力分别派出精锐寻找引天决。传说引天决得主能接管天引大陆,天引大陆之名也从天引决中而来。看铁匠出身的许云帆,如何崛起,扫荡天引大陆。
  • 网游之星劫

    网游之星劫

    进游戏,做个职业游戏玩家,赚点小钱维持生存,是孙宇阳最简单不过又无可奈何的目标。然而,游戏改变了孙宇阳的人生,孙宇阳却改变了无数人的一生。寂灭星云,一款拟真网络游戏而已,背后却暗藏巨大玄机,神秘的灵境之行,孙宇阳走出不同的游戏之路,是游戏?是梦幻?亦或是真实。由一部网络游戏引发的无数宇宙的动荡,牵扯出无数宇纪前的神话。…………前半部分,它是一部网游,后半部分,它是科幻加玄幻。独特的设定,或许会有另类的感觉,不喜勿入!
  • 美人乱:公主媚倾城

    美人乱:公主媚倾城

    突然伸出的一只脚,让她摔进了一个既温柔又性感的花美男的浴池。穿越成相国千金,没问题…安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没问题…让她做公主,也没问题…下毒、刺杀、逼婚、战争、陷害、宫斗,统统没问题!那变身绯闻女王呢?呃,这个还是先考虑一下吧…四个貌美如花如妖如孽的男人通通倾心于她,干脆开一桌麻将得了![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智慧升华梦想-中国梦青少年教育读本

    智慧升华梦想-中国梦青少年教育读本

    本书讲解了实现梦想需要具有的心态、品质和实际行动,并以一个个真切感人的生动故事进行阐述,具体包括《孙膑的故事》、《鲁班的智慧》、《阿基米德的智慧》等。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浮生当尽欢

    浮生当尽欢

    她在后世沦为祸国妖妃,一个国因她而亡。可另一个开国国君却强行要立她为后,终究她追随那个人去了,让他留下一生愧疚遗憾。你们以为我会写的这么无聊?哈哈哈哈哈想多了!她载着复仇的烈焰而归将前朝搅得天翻地覆,她和她的师姐[深情厚谊,情根深种](奇怪?师姐你的胸呢?师姐为什么你的声音比女人的粗?师姐好好说话!为什么妖孽师姐变成男妖了?救命!妖怪要吃人!师姐,不,不对!全世界最美的男妖师兄求放过,萌新瑟瑟发抖。)某妖孽舔了舔潋滟精致的唇:“本君这么美,那你还躲什么?”第二日女主抱着被子:“大家好,我是一个被狐狸精吸干了精气的书生。”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影帝的宝贝又作妖了

    影帝的宝贝又作妖了

    盛星辰和宫凝依是青梅竹马,都各自有喜欢的人,但还是什么事情都和对方说。“盛星辰,他不喜欢我诶。”“他不喜欢你就不喜欢你呗,我一直在。”“宫凝依,我要去当明星了诶。”“你这张脸确实很适合。”盛星辰成了影帝,宫凝依成了顶级黑客兼顶级医生。“盛星辰,你最近桃花不少哇,都有人找我给你送情书了。”“我又不喜欢她们。”“我作为前女友提醒你,明星好像是不可以谈恋爱的,要被那些网友骂的。”——“盛星辰,请问你和当今流量小花霍沁媛的绯闻是真的吗?”“不,我有喜欢的人了,她是宫凝依。”——“盛星辰,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甜宠文,但会有一点点虐,男女主洁!!!】
  • 吾乃快穿系统

    吾乃快穿系统

    墨玖夕自从醒来到现在只知道自己是一名快穿任务的终结者,当作为一名出色的工作人员要换搭档她是接受的,作为快穿前辈,在第一次任务就给了系统‘好处’,好让她为虎作伥,单纯系统只能小心翼翼的隐藏墨玖夕的动作,让她每个世界同那人相爱到相恋,直到她终于知道自己快穿的原因,可是真相却是那么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