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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希望与失望

长效磺胺事件

小说《桅顶》第三卷完工了。在我生日的头一天,他把三卷《桅顶》作为我的生日献礼送给我,我很高兴地收下他的礼物。他也特别高兴,特别放松。

你看这是他写给我的长信,四五页,里面说的都是感激我的话。说他最初的写作动机,是为了写给我看。我说你的小说写得还真有味。他就马上产生了信心,充满了激情,才动笔创作《桅顶》。虽然《桅顶》真正动笔的时间是在七二年,但是酝酿的时间却从七〇年开始。我现在仔细回想他刚动笔的那段岁月,还真有几分心酸。刚到儒林村,人心惶惶,前途渺茫。三年来,他又要劳动,又要做饭,忙这忙那,而令他心神不宁的是他受管制的身份,时时让他提心吊胆。这个工程浩大的创作——草稿、初稿、誊写的三道工序,写字一百五十万,绞尽了脑汁,这是多么辛勤的劳动。

他说:如果没有你我爱情的光、火、力、热,我一个人是没有如此磅礴的心力来把它完成的。我想,如果当时的鼓励真有这么大的作用,那我真的十分欣慰了。他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女儿,因为三年的时间才完成了《桅顶》的初稿,这是他五七年以后十八年,第一部得到完成的大型作品,这是他回到家乡八年零七个月的巨大收获,他说这是我的爱情给他带来的文艺复兴的丰满硕果,是我们的作品,是我们的爱情的结晶——我们的女儿。

在七五年写给我的第一封信里,他回顾我们七年相爱的历程。读着他的这一封信,这封同样写于春天里的信,让我再一次回到六九年春光明媚的菜园门口,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涌上我心头。我不知是高兴,还是酸楚。整整七年了,这中间发生的事情,让我百感交集。

我相信他所说的这一切,我也被一切所打动。不管有过多少次值得铭记的转折点,我都会为拥有这样的经历而感满足。真如他信里再三强调的: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七年,一个人的青春,不到两个七年!所以更要珍惜我们这些无比可贵的岁月吧!青春,七年。时间,感情!这不是我们人生的全部意义吗?

同样,刘绍棠在信中一如既往地分析社会形势:七五年,恐怕不会比七四年有多大发展,因为大发展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所以我们要身在现实,心在未来。吃七十年代的饭,做八十年代的事。

他的信一般都很长,就好像我们在一起时,都是他在长篇大论。他说:你是知道的,我是多么喜欢给你写信,而且喜欢写得很长。十页,百页,千页,万页——我都不愿意停笔。真的是这样,如果在大地震时没有丢失的话,他的信真的有几百页了吧!

他把信郑重其事地交到我手中,说,在信中我是你理所当然的丈夫,你是我的心甘情愿的妻子,在现实也同样如此!

我瞪他一眼,他又无可奈何地说:是精神上的夫妻!

我低头默认。

然而这一年的事情特别多,大队里为了提高收入,就引进栽种山东的大蒜,因为山东的大蒜很有名,从山东请了老农指导栽种。地里到处倒满了大粪,田地都弄成了大粪场。由于我们土是沙土,大风一刮,沙子飞起来了,沙子里的粪尘随之乱飞,污染我们整个村,我们村子里很多人得了肠胃炎,都在咳嗽,还有拉肚子。

一次收工回家,我们走在村中间的道路上,一起到了南边的大堤,他看着我,在前面慢下了脚步,我紧跟几步,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包,是一包药。他轻声对我说:这是长效磺胺,这种药消炎,疗效很好,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我看你很不舒服,可以吃一点。

他的个子高,我矮一些。有个人过来了,听到了“长效”两个字,把“磺胺”听成了“安全”,理所当然理解为长效避孕药,举报到公社里。那时提倡计划生育,村里的妇联主任找我谈话,说:你这个青年党员、团支部书记,千万别做出这样的事!我又气愤又委屈,我说,我现在不想跟你们解释,我们之间很清白,没有你们想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反正,这种事情又不能关在箱子里,以后你们会见得到的。

妇女主任说:你们为什么用长效安全?我说因为我感染了肠胃炎,刘绍棠从北京带回来的药叫长效磺胺,这种药消炎,止痛,治呕吐。那时候,满天的粪土使我们村的空气水源都受到了污染,很多人都是上吐下泻,以为得了霍乱。村里人对这种污染性传染病没有很在意。后来,公社卫生防疫站,专门派人来检测水源,往水里撒消毒粉,很多村民还不乐意,说撒了消毒粉水不好喝,有味儿。

我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

这个事情让他心里很难受,他觉得他的人格受到了污辱。他在信里说,那些都是蛇蝎小人,太无耻了,咱们是贾宝玉和晴雯,空担着虚名,我们都是纯洁的人,但是有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当时也很生气,就告诉他,公社没有批准我上大学,并随时以没有批斗刘绍棠为理由要挟我。刘绍棠一听火呼呼地冒上来,他红着脸要去找人算账,被我死死拉住。他于是破天荒用粗鲁的语言,骂这个人,骂他是蛆虫小人,心肠比蛇蝎还狠!他们是蛆虫,精神境界是最肮脏的粪坑。他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也不相信世界上还存在着圣洁的情操。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我们也会像他们那样卑污和下流。所以我们一定要以更坚强的意志,更美好的理想,更神圣的信念,更庄严的态度,巩固和发展我们的爱情,宏观而壮丽,让那些小人,那些蛇蝎,那些蛆虫,盼瞎了双眼,也看不到我们的悲剧。

永别大学梦

六月份,村里又推荐我上大学,提出让我带头批刘绍棠,说一九七五年是我最后一次上大学的机会。可是我一报名,就有很多人上公社反映,公社的领导都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每一次,我报名上大学,就成了村里和公社的谈资,刘绍棠就成了他们的话题。用现在娱乐新闻的话来说,就是重大的绯闻。这一次我心里有了思想准备,有人让我批斗他,我就说,他的档案还是没有转过来,他的档案在北京。我说,批斗也要有名堂,做什么事都要明明白白,不能稀里糊涂的,村里人就没有说什么了。

“长效磺胺”的事传得很快,公社都知道了,找我谈话。

公社妇女主任翟老师,看见我就笑,说:我看今年你上大学的事,又得考虑考虑了!

我说:翟老师,就是没有这个谣言,我也通不过,但是我不想被人想成那样。

翟老师说: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委屈得说不出话来,我说:翟老师,有你这句话我就不用说了。但是我知道,即使这样,我也不会有上学的机会,因为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批判别人。我很平静地向翟主任表达我的态度:这么多年,刘绍棠积极参加劳动,表现挺好,没有批斗他的罪名。

后来党支部也提到了这个问题,说我被反革命毒化了,要我清洗头脑,武装自己,让我稍远离点,避避嫌。

我说,我们光明正大,没什么可避的。把找我谈话的人气得够呛。

村里有一个青年托了一个媒人要为我解围,这个青年也是又红又专的身份,我如果跟他谈恋爱,公社的人就不会有批刘绍棠的理由,就不能从我身上打开批判刘绍棠的缺口,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拿到上大学的名额。父亲管知青,这位青年在我的小院子里住过,从小我们俩一起玩,后来我却没有注意他,对他没有了印象。后来那位青年告诉我,我们小时候一起上过学,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还真是,我们经常上学放学一起走,就如书中说的,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

我们小时候,村里没有小学,都去村东头的沙古堆小学上学。当时沙古堆有一个白痴,坐在路口。我一经过那个地方就很害怕,他弄一个小球,吸引白痴的注意力,帮我引开白痴,我趁机跑过去,他再走过来,一直护送我上学。英雄救美,是不是?他听到这个消息,就来向我求亲。他说你不能不考虑自己的事情,我说我的事情是很重要,是个好机会,但我不能胡说八道吧!

媒人来了以后,我没有答应。他自己来了,跟我说起这些往事,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刘绍棠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却看见我跟他说说笑笑,非常开心的样子,可生气了。他当我的面讽刺他像个癞蛤蟆,说他不配我。想要娶我,简直做梦。他忿恨地对我说:你要是同意了他的婚事,我就不写小说了。我对那个男青年有好感,他长得也挺好看的,但是没有恋爱的想法。我的心里全是刘绍棠,别人怎么能进来?当时我记得在打谷场上,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邻居大姐要我的答复,我正要说话,却看见谷场右边大树下,站着那位青年,他正紧张地看着我,邻居大姐说:你同意吧,他挺好的!我明知道他正在看我,这样直接拒绝他,对他打击太厉害了。但是后来我还是摇摇头。我回头,看见了那位青年,牙咬着嘴唇,低头直晃,很痛苦的样子。

那位男青年到了三十几岁才结婚,他是家里的老儿子,他父母很着急,为他一次次地定亲,浪费钱财。一九七七年的时候,刘绍棠跑自己的路,他一九七八年又向我家定亲了,他以为刘绍棠没看见,又托了媒人来我家。到了中午广播结束的时候,出工时我们都在那旮旯坐着,大姐过来说,你同意不同意?我还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个时候我看见那位男青年就在远处的一棵树底下,看我摇头,他就扭头看别的地方了。

《地火》中的金哥,《碧桃》中的文秀,两个人合起来,就是以他为原型的,参考两段,就知道这个人的大概,外貌像性格不像。刘绍棠说长相聚必生情的,所以每次一看见我跟他说话,就要讽刺我一顿,一般我不搭理他,把他当孩子乱发脾气,事实上这位男青年真的还不错,如果我没认识刘绍棠,我也许我会嫁给他。可能我们的缘分不够吧!这也是命里的事情。

但是这位男青年还不死心,也特别尊重刘绍棠,信任他,知道他能说能写,知道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就亲自上门来找刘绍棠,让他帮忙说说情,面子大一点好说事,能说得动我。没想到他一推开刘绍棠的门,就呆住了,在迎门的墙上,挂着我的放大的照片,男青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回头就走。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相当好,很多人都知道我为了帮他,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是一种大恩大德,知道我们的关系好,却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是恋人关系。在公众场合,我们一般不说话。于是那青年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拒绝他,于是从那天开始,很多人都开始传说我们的故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妈却一直不知道,可能传说的人,以为她肯定知道,就没有告诉她,反而成了舆论的边缘。

一九七五年的大学计划也不甚了了了。这一次我的心里平静多了,想好了有这样的结果,也想好了该有这样的选择。党支部和公社与我的谈话,刘绍棠并不知道,他喜滋滋地盼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到来。

“你是我的热土”

刘绍棠开始投入到他早已计划写的长篇小说《热土》的创作中。他的心情很不错,很有激情与豪情。

我去看他时,他都是神采奕奕的。我去还书,他让我把书本往炕上一放,跑到门口,对着阳光,让我看他的脸。我说我不看。他说你看我长得像不像金日成?我说你又臭美。在平时,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老说自己长得像朝鲜主席金日成,在我眼里他是长得好看。他说我不是臭美,我是个年轻时候的金日成。你看看我年轻不年轻?我看了他一眼,他确实精神不错,长得又高高大大,又好看。他说我现在出去,乡亲们都说我年轻!他们看到我外貌上的现象,其实我的内心更是春意盎然!自从我们相爱以来,自从我投入文艺复兴的创作以后,我就像一棵被雷电殛倒的大树,又得到了复活,重新生长出茂密的青枝绿叶。创作和爱情的高度亢奋,使我又回到了五七年的二十一岁。

他又眉飞色舞地说:我的生机一旦迸发,便会光芒四射,大放异彩。我是伟大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产生的第一代人民共和国知识分子,是五星红旗下涌现的第一代人民共和国作家。历史赋予我光荣和使命,还有待于在未来完成。我必须巩固和加强年轻的心志,“莫等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他又这样老调重弹,我希望你也保持和延长青春的娇颜秀色,而不要花落叶残,凋谢枯萎,滋长暮气。

他一说话,就是这样滔滔不绝。

他说:你知道我正在写的小说为什么要取名《热土》吗?

我回答:你舍不得离开生你养你的家乡,俗语说,热土难离嘛!

他说:你说对了一半,对于我来说,你也是我的热土。在这片天地间,只因为你跟我相爱,对于我才是一块热土。这块热土,就在你那温暖的芳洁的心灵上,就在你有着紫丁香花香的身体上。

我哈哈一笑,假装不买账!

他又说:你知道的,我从一帆风顺和青云直上的快速高度发展上倒栽下来,跌倒到现实生活的最底层。十八年,我目睹和身受了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才懂得了人类世界如此的丰富而复杂,如此温暖而冷酷,如此可爱而悲凉。在经历了天真的希望,悲哀的失望,痛苦的绝望,而又萌发出新的、明确的、光明的、有根据的希望以后,我变得开阔、深刻、坚韧和耐心了。他说,让我们一起年轻,共同年轻。我保持着五七年春天的二十一岁,你保持着六九年春天在菜园门口跟我建交的十八岁,生机勃勃地等待和迎接春满人间、芳草天涯的美好未来。

这一年,他叔叔家的孩子结婚要房子,让他搬。他没地儿去,就占住了一个房间,因为边上的房子全都扒了,重新翻盖,只剩一间没了一面墙的小破屋让他栖身。就在这间被社员戏称为“猎户老常家”的破屋里,开始了他的“文艺复兴”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地火》的创作。他在构思的时候告诉我,它的篇幅,将比《桅顶》短。《桅顶》的初稿四十几万字,将来进行修改和丰富,很可能达到六十万字。

我问:《热土》内容是什么?

他说:《桅顶》是一幅历史风云画卷,使用的是强烈的油画色彩;《热土》是一幅时代人物风情画,使用的是水彩画的色彩。《桅顶》象征性地写了你,而《地火》里要以你为主角,这部小说会写得很好,因为你是小说之魂、艺术之魂。这部长篇小说的女主角叫做芳倌,借自《红楼梦》里那个跟晴雯性格相似、而又比晴雯更天真野性的女孩子的名字。芳者香也,也暗含着桂香的小名。芳倌也是宝玉的丫头,是元春省亲时贾府买回来十二名学戏的少女。元春省亲过后,贾母下令将这些小戏子分拨给各房当丫头的,芳倌分到怡红院,供宝玉使唤。芳倌俊俏、天真、顽皮、任性。模样和品性与“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晴雯相似。晴雯和芳倌都是他的“意中人”。他说他一定要把我们相爱的许多情节写进去,把我很美好的形象描写出来。

我笑笑没吱声。

他说:我们眼光远大,身在现实,心在未来,吃七十年代的饭,做八十年代的事上是一致的。从这一点上看,他的内心是很坚定的。

《艳阳天》是作家浩然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刘绍棠并不欣赏这部小说,他说如果他有机会,会写得更加好。他说浩然的小说,政治的东西多了一点,乡土味并不浓,人情味少了点。

我说:尽量不要说别人不好,你的亏还没吃够吗?

他说:我这是实事求是,我只是对他的作品做出批评,又没有对他人身攻击。这样的批评,才能使作家的写作水平提高,才能使社会进步。

我只能不说话了。

他说:我的八十年代将会是一个大辉煌的年代。到一九八〇年,我才四十四岁,正是浩然现在的年纪,创作上成熟的黄金年代,到一九九〇年,我五十四岁,仍然是创作力旺盛的时期。到了二十一世纪,我六十四岁,也还没有到达衰退的下限,所以,从现在计算,我至少还有三十年的创作寿命。

我说:两部长篇基本上都差不多,接下来写什么?

他马上又激动起来:我将编选出版青少年时代的作品总集,我将整理、修改出版我现在正在写作和即将写作的两部长篇小说,我将写作和出版一部关于现代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一篇关于现代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一部关于伟大女性的题材的长篇小说,以及大量的短篇小说。

我说:写吧,写吧!

他双眼盯着我:可是那一天,你在哪里呢?我四十四岁,你三十岁;我五十四岁,你四十岁;我六十四岁,你五十岁。你嫁给了别人,即使胜利和光荣重新降临在我的身上,身边没有了你,我的晚年是空虚的。

我哈哈笑:你有家庭,你有孩子,你有事业,忙得团团转。

他说:你不要老是嘻嘻哈哈,像个小孩,如果你不和我生活在一起,你是不会有幸福的。

我又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说:你从小在日常生活中完全依赖母亲的料理,在成长的过程中,完全依赖我的主导,因此缺乏独立思考、独立判断与独立处理问题的才干和气魄。你只能给强有力者充当配角,只能像月亮围绕地球转动一样跟随我转动。所以如果你嫁到一个跟你姐姐的婆家相似的人家,你的遭遇也不会比你的姐姐美妙多少。你的思想更混沌,你的生活更无望。

我说:那我不嫁不就行了!

他高兴了,说:那你等着我。从今天开始,婚姻的事情,我不决定,你不能行动,我不点头,你不能同意。我有权对你实行爱情的专政,不给你一点自由。他还说,我和你一同坚持,一同等待。“航程十万八千里,也要愤然而前行,跋涉途中乏无力,一痕曙色上桅顶”,让我们坚持到绝望而又绝望,等待绝望而又绝望之后的希望的实现。他再三反复地说:坚持,等待!坚持,等待——

我站起来就走:坚持坚持,我的肚子坚持不了,我得回家吃饭去了。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手指着我,眼瞪着我:你,这个人!

我说:民以食为天。话讲多了,耗“电量”。你也该补充“电量”了。

他的又一个悲伤的梦

国庆节,运动紧张起来,他看见我就吸气,他有一个习惯动作:一紧张就全身往里吸气,就开始做梦,梦见我们的女儿被人害死了。他说的女儿就是小说《桅顶》。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一高兴,就会手舞足蹈;一紧张,就会心惊胆战,噩梦连连。

在他那个冰冷的小屋里,我和他并排坐在土炕上,一脸悲哀地向我讲他梦中的事情:

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瞒着他,跟我母亲到男方家去。他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怀着满腔怒火,他径直闯到男方家。房子里果然坐着我和母亲,他谁也不理,然后用眼神命令我,强硬地说:“送我到车站去。”到了无人的地方,“你背叛了对我的诺言!”他喊叫起来。我躲避他那怒视的目光,闪烁其词地答道:“一个人,早晚还不是那么一回事。你骂我吧!打我也行。我听着不回嘴,任你打,不还手。”他反而沉默了,脸色铁青,悲愤地说了一句:“我憎恨你!”就独自奔车站去了。还有一次,我们站在西河滩的河岸上,月色幽暗,水声呜咽,我把一个纸捆交给他,说:“恨我吧,忘了我吧!只当我这个人死了。”他接过纸捆,打开来,那一封封、一页页的文字,他一页页地撕碎了这些字纸,抛下河去。整个河面,漂浮着白色的碎片。然后他转身就走,没有回头。我追了他几步,又停住了。一别数年。他走进我家门。我刚从屋里走出来,我们忽然像两块石头似地站住了,像是两具僵尸。我的模样全变了,很消瘦,脸色枯黄,眼角刻上了皱纹,嘴唇没有血色。屋里只有我们两人。我哭了,说:“我出卖了自己,背叛了你,也断送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他惊讶地望着我。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四寸放大照片,就倒在了炕上,咬着手帕,泣不成声。照片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蓬松的卷发,乌溜溜的眼睛,满月似的圆脸儿,一笑两个酒窝。照片右下角,影印着四个字“我叫菤葹”。字体很幼稚,笔画也不全。“菤葹,我们的——?”我坐了起来,像个泪人,说道:“难道你忘了?在我瞒着你到那个男人家去的前几天,我们——我们不是在一起吗?”“孩子呢!”他高兴地说。我又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骨灰盒,脸色惨白,哽咽地说:“她活着没见过自己的爸爸,死后总算到了她的爸爸眼前。”“啊!”他像被沉重地一击。我抓住他的肩头,狠命地摇晃着。我断断续续地说,“我跟他结婚不到八个月,菤葹落了生——那个男人怀疑,我说是早产。我给这个孩子取名菤葹,他又多了心,一定要问明白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我说象征爱情不死。他高兴了,我却肝肠寸断。因为我知道,我对他是没有爱情的。”小菤葹三岁,我就教她写“我叫菤葹”四个字,让她从小就为这个名字感到骄傲,因为这个名字是我和她的真正的父亲在相爱最热烈的年月的纪念。那个男人的怀疑一直没有消除,他见小菤葹越长越不像他,背着我常吓唬孩子,折磨孩子。半个月前,我到嘉峪关出差,孩子得了肺炎,他不管,眼瞧着孩子一天比一天病重,才虚情假意地抱到医院,已经抢救不过来了。又是在西河滩的河岸上,月色幽暗,水声呜咽,我们打开小小的黑色的骨灰盒,取出我们的女儿的骨灰,一点一点地撒下河去。满河泛起了他写给我的信、诗、祝词的碎片,像是祭奠我的女儿的纸钱,像是繁密盛开的白水仙花。我们默祷着:菤葹,亲爱的女儿,安息吧!安息在故乡的圣河里,安息在爸爸妈妈的思悼中。将来会有一天,爸爸妈妈的骨灰也要撒下河去,跟你聚会在一起。

听他讲这个梦,我非常难受。菤葹,象征爱情不死,可是我们的爱情却死去活来。虽然在他的梦里,但是都是他的情真所致。那是他对我的一片炽热的感情,我能不感动吗?他说写小说是为了我写,是因为我的大力支持,也是因为我的爱情之火的滋润。小说也是我们共同的孩子嘛!所以他把梦中的小菤葹的故事,用这种惨痛的结果讲给我听,给我敲警钟。

我就对他说梦跟现实生活图景是颠倒的,我说你做梦,你就别当真。

《热土》这部小说他写不下去了,他心里又不安定了,他又成了批斗的目标。我对他说,不用想得太多,你安心地写吧,什么事我顶着。在你的小说里芳倌为夏竞雄,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同样,在生活中,我不会让你吃苦,还是那句老话,有什么事,我顶着,你只管写你的。但是他还是安定不下来。

在冬天里讲着春天的故事

就好像刘绍棠说的一样,要是有特别的日子、重大节日与纪念日,我也会记得清楚。

我记得很清楚,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七日,是十月革命三十八周年纪念日。我们儒林村放映《列宁在一九一八》和一个京剧样板戏舞台片。村里人都去看了,在电影场,我也看到刘绍棠了。

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站在一起,在公共场合,我们很自觉地保持距离,但是彼此都在关注对方。我看他看《列宁在一九一八》的时候是很认真的。看完了《列宁在一九一八》,我就看见他回去了,因为接下来放的是样板戏。我对样板戏没兴趣,我也回头就走,找他聊天去。

他住的地方非常荒凉,是一个没门没墙的敞院子,两间屋子外面放的全是秋天打下的玉米秆子。他住的屋子有一面墙是透风的。我一进屋,他马上高兴地对我喊:你来得正好,我正高兴想找个人说说话,刚才你有没有听到列宁说话了?我笑了:列宁在苏联我怎么听得见?他没有觉察我在逗他,自顾自地说:列宁说,科学家、作家、艺术家是非常宝贵的人才,如果不是目前革命形势和经济状况艰难拮据,应该给予他们一千倍现在的待遇。你有没有听见?真的,广芹,我听了这些话,真是心里阵阵温暖,我的春天要到了!我是新中国培养起来的作家,我会得到很好的公正的待遇的。

我看到他手舞足蹈的样子,又好玩,又很感动。他对党和国家是十分的想念与亲近的,怎么会反党呢?刘绍棠难抑兴奋,又拿出列宁的著作《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给我朗读了两段。

我听了也很振奋,感到了一片光明。

我鼓励他,那就继续好好干,好好写,马上就能熬出头了。这当儿,刘绍棠的情绪却低落下来,说苏联是苏联,中国是中国,我怕我们文艺的复苏还是冬天的严寒与坚冰,一时间化不了。

我说,你要相信春天,就不要害怕冬天,冬天是很冷,但是每年不是过了年,就到春天了,温暖起来吗?你不是老说你要为八十年代写作吗?那你何必管其他,写你的。

刘绍棠很动情地说:你真是我的知音,也是我的动力,每次我碰到难题的时候,我听了你的话,就感觉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

我说: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相信,我还是那句老话,有什么事,我顶着,你放心。

刘绍棠说:行,我听你的,我又要大干一场了,我想在写完这部《热土》后,再写众多的短篇小说,其中有一篇,内容丰富,要用中篇或长篇的篇幅给她完成。小说描写一个平凡而高贵的女性,发自朴素的阶级感情和崇高的道德品质,含辛茹苦,忍辱负重,历尽艰难,抚养一个革命孤儿的故事,题目暂定为《春草》。

我说好。

刘绍棠说:故事的背景在冬天,不,临近春天,是很有希望的故事。

一说到冬天,我们同时都起了寒战,风从不是门的墙缝里钻过来。

我赶紧把他屋子里热水瓶的暖被壶,塞到被窝里,把我们早已冻得硬邦邦的冰冷的双脚踩在热壶上,哆哆嗦嗦地继续听他讲小说的构思。

刘绍棠说得很有激情,我听得很投入。当时只觉得这部小说特别有豪情,能鼓舞人心,而且故事情节也是非常非常有波澜的,他讲得绘声绘色特别生动。我都听得入迷了。他一直讲一直讲,脚暖和了,但是我的脚与屁股却坐得发麻。我打断他的话,我说几点了,他一看腕上的表,大叫一声:哇,十二点多了。

我赶紧蹦下床,我说:坏了,样板戏肯定演完了,我妈我弟她们全都回家了,我妈肯定要骂死我了。

我赶紧跳下炕,冒着寒风往家里跑。院门倒虚掩着,但是屋门却闭紧了。我推门推不进去,喊我妈,我妈恶声恶气地说: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看电影吗?看得这么久,都看什么去了!一个女孩子家,要知道脸面!我关了门,就不给你开,你在外面睡好了。我又叫了几次妈,不停地推门,我妈就是铁了心不开门。我那个时候,长得猴,身手敏捷。我妈不给我开,我就摸到窗户边,推了推窗,幸好,窗户关得不严实。我一用劲,窗户就开了,我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滚进屋内,钻进被子,倒头便睡。

也就在那一天晚上,刘绍棠把长篇小说《桅顶》改名为《地火》。这是引自鲁迅先生《野草·题辞》中的一句: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一旦熔岩喷出……

刚开始写的时候,他看到了地平线上的桅顶,是一种希望。而现在,是一种力量的喷发了。他真正的希望来了。

我们天天在一起,随时等待着形势的变化。但即使是这样,刘绍棠总是对我有一种忧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他对我的理论教育也更多了。

“希望你跟我走”

运动越来越激烈,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又开展起来了,这是邓小平第二次被打倒了,“四人帮”又开始批判“黑猫白猫论”,那时的形势很紧张,矛头直接对准右派。

他那一次是真正的害怕,比刚来儒林村时要紧张,那个时候他要是没看见我,就发慌,看见也是心情很不好,忧心如焚的样子,说我不帮他。他说,我很害怕,要是我被直接抓走,就被毙了。因为上次有我的名,五七年杀了一批,逃过了一劫,幸免于难,全部被放去劳动改造了。当时幸亏毛主席批示:一个不杀,基本不抓,我才得到了性命。如果是杀一批,我就是第一个,我是“三个代表”之一。当时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严肃也恐怖,很紧张。他说,运动一搞,我就是第一个。他说,如果被别人杀,不如自杀。

他说,当年,他从北京躲到儒林村,他的一个也参加敢死队的侄子,去北京参加“文化大革命”,听说老舍被批斗押到刘绍棠家门口时,批斗老舍先生的革命小将,指着门说,这个门就是刘绍棠家,可惜他不在,要不我们正好揪住他斗他玩玩!他的侄子回村告诉他,叔,你幸亏走得快,要不,性命难保!

他说,如果被造反派批斗死,还不如自己去死!宁可玉碎,也不要瓦全!没有别的办法,那我只好逃走,我真的要走的话,希望你也跟我走。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发懵了,说心里话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生活在一起,或者说结婚。他以前给我写信,说当精神上的丈夫,我从来没往心里去,不当是一回事,我想你随便写,随便写,只要你能有信心写作,全心全意写作就行。他这么一提出来,我也挺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对我说当年鲁迅革命,逃难的时候,也是带着许广平走;郭沫若逃难带着于立群,我不能离开你,所以我想带你走。你要做好走的准备!我点头同意了,我想我帮他不是为了他好吗?如果他为了我没有走,被批斗了,斗死了,我想不如陪他走吧!从那个时候,我从心里认真对待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想我是喜欢他,爱他的,所以我想为了我的人应该为他做一切事。他很激动很高兴,说你真是我的最有力的支持者。那好,从今天开始,我们就生死与共了。说着,他到外屋暖水瓶里倒了两杯白开水递了一杯给我,我们以水当酒喝了吧!从此我们对对方要彼此负责任,要严肃认真地对待我们的感情。

所以那一段日子我尽量不出工,出工也是过两天就请假回来一次。他常常给我信,我说你少写信,多写小说。他说我把心里话说给你听,我就有精神。然后他就到我家来玩,找我爸聊天,和我妈说话,和我弟玩,已经坐到夜晚十一点或十二点,夜都黑透了,街上基本没有声音,只有狗吠得很响,大概是冬天的冷空气冻的。他有一搭没一搭坐我炕上说着话,我弟我爸都去睡了,他都不肯走。我妈没办法,又不能直接说你怎么还不走,只能连连打哈欠,没想到我妈的哈欠不但没有撵走他,他倒不急不慢地又从兜里拿出一支烟,看着我对着我妈说:我抽完这一支烟就走。可是抽完了一支没走,又掏了一支点燃了在那抽,还再拖延一下,我母亲实在困得东倒西歪,支持不住了。我的眼睛含笑望着他,我能看到他的心里,知道他不想走,一半是为了我们的决定,当形势紧张我们就远走高飞,那时我们不告而别,肯定会让父母伤心与难受,趁现在在父母身边多陪一会儿。

他有一封信写的就是那个晚上的事。他心情不定,小说无法正常写下去……

一九七六年元旦,我到村里去开会,学习元旦社论。所谓的学习元旦社论,就是去读一些报纸,当时的报纸有《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还有《红旗》杂志。“两报一刊”,是党的喉舌。这是我们每次必须学习的。晚上,我吃过饭,提前出了门。我想到他的冷屋子里看他一眼。虽然我的心情不好,前景很不乐观,但是我想毕竟是新年的第一天,新的一年来到了,还是希望有一个好的开始。我一进去,他还是很高兴,我们两人一起坐在炕沿上开始说话。

一开始说话,他就滔滔不绝。他说:我是一朵锦上之花,只有国家繁荣似锦,我才重放光彩。他说:在经济大规模发展,文化水平提高,人民生活富裕之后,作为精神食粮的文学,就成为人人不可缺少的必需品,而作家将成为国家和社会最重视和最需要的人才。如果我们达到发达先进国家目前的经济文化水平(按人口平均,仍然落后),那么钢产量将达到一亿多吨,即比现在的二千七百万吨增长四倍,石油产量将达到五亿吨以上,即比现在得五千万吨增长九倍;粮食产量将达到一亿二千万吨,即比现在的五千二百亿吨增长1.5倍;作家人数将达到五千名,即比现在的几百名增长八倍。想想看,如果发展到这个水平,得要开办多少工厂,出版多少作品……

他又在重复这些枯燥乏味的数字,我听得头都炸了,我对这些数据天生排斥,没有兴趣关注,而他却是深有研究的样子。

他兴致勃勃地接着说下去:如果以解放初期的发展速度,要达到这个水平,只需要十五年到二十年的时间,所以,我对你讲我的文艺复兴,十年有希望,二十年有把握。他说让我做好他的好妻子,全心全意支持他,鼓励他,让他全面发挥他的才华。

我听着他讲话,脑子开始走神。我在想今天是元旦,一九七五年是永远地过去了,一九七五年这一年,我们发生了很多的事,经历了很多不好的事,上大学没戏了,我的前途没希望了。一九七六年到来了,然后我们又要做好随时出逃的准备。我是一个党员、团支部书记,如果出逃不成功,被抓回来,那后果不堪设想。批斗大会还不被斗死!如果出逃成功,我们又何以为生?那时候,全国各地户口查得紧,吃饭都得靠粮票。我从没离开过家,离开我妈妈。我不知道我跟他出逃以后会是什么样的生活,那肯定是漂无定期,居无住所!一想到这儿,我越想越悲哀,一时就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听到我的哭声,他一下子吓得从炕沿边站了起来。从我跟他交往开始,我从没有在他面前哭过,我是个乐观的人,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所以这一哭把他哭慌了。他赶紧趴在我耳边轻声问我:你怎么啦?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呢?我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哭,我只是想到我要离开儒林村,心都要碎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真想发生一场大地震,把我们一起埋在这个小屋算了,就如古诗说的:生不同衾,死亦同穴!其实我早已在流泪了,只是我们都靠着墙坐,背对着灯光,我们的脸都是黑乎乎的,他看不到。

他赶紧去倒了一盆热水,让我洗脸。我要走了,因为开会的时间到了。没想到第二年七月份的时候真的来了一场大地震,难道老天有感应?

这一年,他没有回北京过春节。如出外工,有我去,他也去,我们形影不离。冬天的时候,他说只要他住宿的房子不冷得要死,他就不回北京“避寒”,以免三四月不见面,两地相思,十分痛苦。

这一年,我没有收到他一年一卷的生日献礼。这是一个灰暗的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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