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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乡遇故知(上)

“呀,过来过来。”一个肥头大耳的少年揉揉了自己的鼻子,尽量摆出和蔼的样子。

被他招呼的小童大约只有八九岁,梳着朝天辫,警惕的看了他一眼,并不肯靠近,手上似乎还捏了个东西,“大茶壶,你想干什么,我姐姐说叫我少理你。”

“呀,她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对你们姐弟俩还不够好吗?”大茶壶有点恼羞成怒的道,不过很快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装作不经意瞟了瞟小孩手上捏着的东西,“小璋儿,听说你姐给你发过年钱了?”

“你怎么知道?”小璋儿的小脸上一遍讶然,他手里捏着的红纸包正是姐姐偷偷封给他的岁钱,不过其姐再三叮嘱不要让楼里人知道了。本来过年给小孩岁钱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这对姐弟不一样,小璋儿更是寄人蓠下,有所避忌。

“让我看看你姐发了多少岁钱给你?”大茶壶漫不经心的道,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小童拿着红包的手。

“不给你看,我姐说了,不给你看,我,我回去了。”小璋儿被他看得有些心惊肉跳,想起其姐的叮嘱,更是把手向背后藏,扭头就跑。

眼前一花,小童哪里跑得过大茶壶,大茶壶年龄差不多是他一倍,身强力壮,一把拦在小童面前,像老鹰盯上小鸡似的,涎笑道:“别走嘛,手上是啥?”

一个要看,一个不给看,两人纠缠起来,大茶壶力气大得多,小童哪是对手,眼看急了,一口咬在大茶壶手上,痛得他松了手,小童撒腿就向园外跑,只要跑出园门进入楼区,大茶壶脸皮再厚也不敢当着所有人面抢一小孩东西。

眼看着小童就要跑出去了,大茶壶突然叫道:“你还想不想让你姐姐离开这里?”

小童顿时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停住了,大茶壶看了看园子周围,现在正是早上,客人们都还没来或是没起来,他吐了口唾沫地上,这才慢条斯理的向小童走去。

小童怔怔的看着大茶壶,半信半疑但又带着克制不住的希翼,“大茶壶你有办法让我姐离开这里?”

“什么大茶壶,小茶壶的,叫茶壶哥!”大茶壶神气的道。

“茶,茶壶哥。”小童咬了咬嘴唇改了口,虽然他知道眼前这个家伙根本不是什么好人,而且姐姐一再叮嘱他不要理他,但是刚才大茶壶提出来的诱惑却是他没办法抵挡的。

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听听,或许眼前这狗嘴里真能吐出点象牙。

“让你姐离开这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钱,大笔的钱,你和你姐要是拿得出来让喜娘动心的银子,自然就能离开了,更不用担心她会逼你姐去…”

“可是,我,我们哪来那么多的银子。”小童听罢不由大失所望,大茶壶说的话是正确的,问题是姐弟俩现在都身不由己,而且年纪幼小,哪来的银子满足喜娘的胃口。

大茶壶眨眨眼道:“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你姐肯松口,现在就开始接客,只要遇上一个喜欢上你的豪客,那赏钱银子就跟水流似的,你想挡都挡不住,这钱按规矩是分成的,虽说楼里拿大头,但积少成多也是个数,你姐不就有希望离开这里了。”

小童听得捏紧了拳头,怒道:“你又来诳我,无非是想骗我姐姐就范,休想,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她。”

大茶壶见意图又被识破,不由一时滞了话头,不过转眼他又有了别的主意,试探着问道:“那我有别的办法赚钱,你学不学?”

“赚钱?”小童迷惑的道。

当然了,大茶壶上前一把拉住小童,强拉着带来到园内一颗树后的石桌边,正色道:“你既然不想你姐呆在这里,总得有银子才出得去,没银子,就是仙女来了也得脱衣服,这是规矩。不过我有办法让你赚钱,一本万利,就看你学不学了,不过先说好,你手上的年钱就当学费了。”

“你,你想骗我钱,要有这么好的法子,你不自己用?”小童不信的道,转身又想走。

“好好,我的小少爷,我免费教你,还不成?”大茶壶连忙拉住他。

“免费?”小童几乎不敢相信大茶壶有这么好心。

“免费,唉,就当我做善事好了。”大茶壶痛心疾首,仿佛一夜间做生意蚀本状。

“那到底是啥法子?”小童想了半天,如果根本不需要自己付出什么,似乎就不是骗人,帮助姐姐的愿望终于占了上风,不由心动了。

见小童终于上勾,大茶壶嘿嘿一笑,一伸手,掌心出现了三颗骰子,向石桌上一丢,骰子一阵乱滚,最后落定分别是四五六。

“四五六,大。”大茶壶哈哈一笑,手指石桌道:“看到了吧,你平时也有看到那些豪客有时会在楼里摆赌局,并且不禁人参加,只要你能从中赢钱,就算是喜娘都没办法强拿走,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你如果能当庄,扔出来豹子就通杀。”

两盏茶功夫之后,小童呆若木鸡的看着大茶壶,手里的小红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手里。

大茶壶收起红包就想走,小童这才如梦初醒般扑上去叫道:“你又骗我,快把岁钱还给我,那是我姐姐给我的。”

大茶壶把小童一把推开,骂骂咧咧的道:“什么骗你,愿赌服输,你刚才自己输给我了,还想讨回去?说到哪儿我都不怕,这可是你家茶壶哥我光明正大赢的,你就告到你姐,告到喜娘那里,我也不怕。”

小童又冲上来死死抱住大茶壶的腰不放,哭闹道:“你骗我,你骗我,把钱还给我,还什么一本万利,你骗我钱。”

这下可惹火了大茶壶,一把把小童推到地上,凶狠的道:“呸,你要能坐庄,人人输钱给你,这不是一本万利是什么?茶壶哥教你的就是个赌字,你自己刚才和我赌了,愿赌就要服输,这算是我额外再教你的。”

小童见钱是要不回来了,不由号啕大哭,好在园子里这时没人,大茶壶见他哭得厉害,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如非这几天手头紧得很,他再厚脸皮也不至于把主意打到小童的岁钱身上来。

“奶奶的,我看看有多少?”大茶壶掏出红纸包,拆开一看,里面也就不过五十个铜钱,不由心下大为失望,本来以为里面至少值一两银子的。

小童见他拆开纸包,忽然收住哭声,也不抹眼泪,只把目光凶狠的盯着大茶壶,那目光恶狠狠的像是想把他连骨带皮一起吞了,看得大茶壶忽然有点心虚,讪讪的笑了笑,走过去,把手上的五十个铜板里掏了一个丢在小童面前,故作豪爽的道:“今儿茶壶哥最后再教你一个乖,记得赢了钱后要分红,做人不可以赶尽杀绝,日后好相见。”

“大茶壶,你又死到哪里去了?”远处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

大茶壶连忙停了口沫乱飞的说教,“不和你这赖皮小鬼说了,喜娘在叫了,今天的事你最好不要说出去,这是赢来的钱;我半点不怕,;但你的岁钱是你姐私下给的,万一喜娘计较,连带你姐也有苦头吃。”

说完,大茶壶一溜烟的跑了。

鞭炮声声,过年了。

喜庆之色,溢满全城,家家户户喜气洋洋,如果说庆州城内还有人不高兴的话,那就是金风玉露楼的老鸨喜娘了。平日楼里自然是客似云来,唯独新年这一天,就算平时再悠闲的主儿也得装模作样回到家里陪陪家人,像郑大官人那种更不消说,家里一大摊子事得家主亲自主持,比如祭祖;又比如虽然已经破落,但是舍得花钱的破家户皮二也不得不乖乖回家,不然这一年里他休想从其他亲戚手上得到半个铜板。

喜娘狠狠的呷了一口茶水,随即立即吐了出来,瘦长的脸一沉,尖着嗓子道:“大茶壶,你死哪去了,敢给老娘喝冷茶?这个月的月份子你是不想要了?”

“别别别,我的姑奶奶。”她话音刚落,外边一个小胖子就窜了进来,看模样也就二十不到,“姑奶奶,我刚才得先侍候客人啊,杨大人那里..”

喜娘一怔,扬起手帕的手轻轻垂下,“杨大人…”。

恍然大悟道:“是杨任武杨大人啊,唉哟,他老人家怎么还没走,留在咱们这里了?”

“姑奶奶,这话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说啊。”大茶壶给吓了一跳,他年纪不大,但在这金风玉露楼也呆了好几年了,知道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见喜娘忘了其中的厉害,少不得提醒一句,不然万一惹火了这位杨大人,吃罪的是整个楼里。

“听说他可是被贬出京的,才到咱们庆州,夫人又不肯跟来,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大茶壶小声道。

“对,对,我把这给忘了,唉呀,不行,我得亲自去招呼一下杨大人。”喜娘心中一动,也就不再计较大茶壶没给她泡热茶的事儿了,扭扭腰出去了。

在金风玉露楼的三楼上,一个长身而立的中年人打量着站在琴边的少女,少女瓜子脸,俏生生,算得上美人胚子,只是年龄还不算大,身子还没完全长开,饶是如此已经楚楚动人,只是面上若有若无的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意。

“想不到真是贤侄女在这里。”中年人微微一笑,嘴角轻轻下咧,一丝讥诮从眼眸间闪过,心中闪过那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之语。

少女眼眸一红,但眼泪却没掉下来,只是垂头不语。

中年人却不肯就这么放过了,当年政敌之女在自己面前沦落到如此地步,是何等快意之事。自打被贬出京,来到这庆州,虽是一地之长,但是与在云京的繁华相比自是差多了,连夫人也不肯跟着随行,弄得过新年,孤家寡人一个只好跑来这金风玉露楼里作乐。原本是想找两乐伎听曲,谁知却听说楼里有一雏人,乃是京城犯官之后,一时兴起叫来一看,竟然是当初与自己作对的孔家之后。

中年人躬身坐下,向少女道:“我记得你叫孔幽吧?嘿嘿,据说你小小年纪就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有京城小才女之名。你父把你当成宝似的,这样吧,我今天既然来了,你就弹几曲给我听听。你放心,我怎么说也是你叔伯辈,不会强迫你陪侍。”

少女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多谢大人。”

少女走向窗边的几旁,那里放着一张琴,她缓缓坐下,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强行把杂念抛去,刚才被人认出时,有种羞愧欲死的感觉。

“慢着,你不是该在教坊司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中年人忽然道。

“哟,杨大人,我来给你解释一下。幽儿姑娘本来是该在教坊司没错,不过,其他地方也缺人啊,咱们这里本来也是属于教坊司的产业,不过谁叫以前的经营不善呢,于是就卖给了我们东家,我喜娘就是受命主持这里大小事务的。”一阵香风穿过,房里多了一个三十许人的丽人。

“哦?”杨任武不动声色的道。

“幽儿来这里可没人欺负她。”喜娘陪笑道,先前她才一近门就听到杨任武的话,暗叫不妙,想不到自己才到手的雏儿他竟然认得,“咱们这里毕竟是求财,大人若是喜欢她,不妨这几天就叫她陪着你,只不过她还是个雏儿,你可得怜惜一点。”

杨任武就是这庆州新来的通判,管的就是户口、诉讼这类事务,喜娘虽然背后极有势力,不然原本官办的金风玉露楼也不会落到她这一方手里,而且还能通过教坊司买到乐伎,但是也不得不与这新任通判搞好关系,不然哪天万一出了麻烦,杨任武可是关键人物。

杨任武心中冷冷一笑,晒道:“本官之事就不劳喜娘操心了。倒是眼前这小妮子,是本官故旧之后,虽然不幸如此,你们也不可怠慢了,更不强迫于她,否则让本官知道了,便当你是没把本官的话放在眼里。”

这一番话说出,房里的人顿时愣了,那少女幽儿喜极而泣,她年方十五,不幸沦落已经一年,按勾栏里的规矩,一般最迟十六岁就得接客,若是遇上喜欢幼女的,十二三岁被人开了苞也是常有之事。这一年来,她担惊受怕,就怕遇上个蛮横的豪客看上自己,想着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喜娘倒是张口结舌了,她本来还指望着把这幽儿当成摇钱树培养,待价而沽,所以也没急着逼她接客,反而先打了招呼尽量让她接待一些文人,让她擅长的琴棋书画名声先传出去,待身子完全长开时弄个楼里花魁的名头,到时一夜风流管叫色鬼掏空口袋,这下杨任武开了口,倒是为难了。

杨任武倒不担心喜娘不买这个面子,毕竟幽儿不过是个乐伎,就算以后被弄成花魁,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因小失大的事,不要说她,就算是她背后的人听到自己开了口恐怕也会买这个面子。

“大人,这个,还真有点为难,你知道,我们可是用了不少关系,还花了不少银子才…”喜娘涩声道,教坊司的乐伎,即使是一个才发落到那里的也一般是只进不出的,要从里面弄走人,难如登天,法理上本来是不允许的,因为法理上犯官之后进了那里就是官家的财产。

就算喜娘背后的势力有本事暗地里打通了关节赎买了人,但如果这幽儿或是幽儿的一些故旧闹将起来,有人参上一本,牵出来就可麻烦了。也不知道这幽儿是为啥心甘情愿肯跟着来到这楼里的,不然如果她不肯,即使关节打通,也没人敢冒风险把人买走,一旦闹出事来,幽儿虽然没有了主宰自己的权力,但是那些有风闻奏事之权的御史们未必会放过,这一点杨任武也颇疑惑,不由多看了一眼幽儿。

“她可是心甘情愿和我们来的,她有个弟弟,父母已死在了流放途中,她被送入教坊司,弟弟因为年幼加上父母已死,被免了流放,但是无人照顾。我们正好想从教坊司弄点会琴棋书画的苗子出来,答应了她只要不闹跟着我们,其他我们来打点,她的弟弟也可以跟着她在楼里白吃白住。大人,我们这可是做好事啊,不然她在教坊司迟早也是一样,弟弟也必然饿死,跟着我们还能救弟弟。”喜娘被杨任武这一眼吓了一跳,想起刚才杨的话,说幽儿是他故旧之后,只当杨是想庇护她,这一下她也想通了,不要说她,就算是她背后的那位京城人物也不会因为一个还没成为花魁的雏儿得罪杨任武啊,他这是被贬了,但谁知道哪天他又回京城变成更大的人物?何况现在他是本州通判,正好管辖着自己这里。

这里喜娘也动了点小心眼给杨下绊子,这买卖教坊司的乐伎,说白了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可以追究,也可以不追究,喜娘打的算盘就是你不是说她是你故旧之后,你要庇护她的样子,那行啊,我把她来历都说了出来,这事买你的面子,那这事过了,你就不能再追究什么从教坊司买卖乐伎的事了,以后咱都可以这样办了。

杨任武一时倒没察觉喜娘这方面的心思,他被贬后本就没想长久待在这里,只想快点回去,教坊司之事他只消装作不知道就可以,他诧异的是另一件事,“她的弟弟?”

这时门外传来吵声,“不要欺负我姐姐。”

“喂喂喂,里面你不准进去。”大茶壶在外面廊道里大声道。

不过他显然没拉住那小孩,就见一道瘦弱的影子冲进了门里,猛地扑进杨任武怀里,一把抓起他的手腕,狠狠的咬了一口。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唉呀,大茶壶你这没用的东西,怎么让这小崽子跑进来了,还伤着杨大人了,你这作死的。”喜娘惊慌的道。

大茶壶进来连忙拉开了那小孩,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童,虽被大茶壶拉着,却怒视着杨任武,“你这坏人,休想欺负我姐姐。”

“小璋儿,姐姐没事,这位,这位大人好心来着。”少女忙过去拉起弟弟的手。

小童可以不信别人的话,但对自己姐姐的话却不得不信的,但是日前听到的一些话又让他不能完全释去担心,只得半信半疑的又望向杨任武。

杨任武被无端的咬了一口,心中也有点恼怒,但是以他的身份自是不便和一小孩计较,手指小童道:“这就是她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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