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皇帝陵寝均建在立华园里,地处黔都,位于天朝最北端,虽然气候不若南方舒适,可地位却在全朝颇为显要。
此时,正值午后,立华园处在黔都远郊,方圆千里并不允寻常百姓踏入,也就没有民居或是其他建筑。整个立华园处在空旷之地的中央,四周是黄沙漫漫,此时仲夏方过,黔都多大风,飞沙走石是常见的现象。
“公主也真是的,避世竟避到了这种荒郊野岭,连找池水都没有。”
黄沙里,立着个青蓝身影,狂风呼啸着穿过他的袍间,仿佛大鹏展翅般飘然欲上。只是当他转了头过来,那一双紧皱的眉头破坏了这一美感,之前的话语再听也多了许多抱怨的意味。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黄沙里少有的一棵百年老树,伴着他的话音荡远在风里,一个少女坐在树下微微动了动,一身素白的衣裳显出她守陵的身份,她绾着发,发髻松而慵懒,姿态祥宁。似乎并没有受男子话的影响。
抱怨似地剜她一眼,男子忍不住咕哝:“好歹我也是千里迢迢来,真是......”
少女浅浅一笑,笑声在黄沙里伴着轻风,并没有特别清楚,但飘得很远。
男子走到少女身边,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少女:“有人托我把这东西交给公主。”
那物什用一块极普通的素色棉布包着,少女缓缓打开,顿时一只雕工精致的玉钥匙呈现眼前,纵然眼前空气混沌,可仍看得出这玉匙光滑玉润,末端极细的刀功刻了只嵌丝凤凰,便是不通晓宝器的人也看得出这手指大小的物什价值连城。
只是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境况下,这价值连城的玉匙代表的便是更深刻的一层含义了。
少女握了玉匙在手心,问道:“皇弟胜了?”笑意在她的瞳仁里明灭。
“下月初一,新皇登基。皇后,不,现在该称太后一党了,这回败得很惨,”男子不甚在意道,旋而又有些不屑,“帝都城里局势渐稳,宫里宫外一片欢腾,可最大的功臣却在这荒芜之地守陵。”
少女淡淡地笑,仔细看她有一双相当漂亮的银色眸子,但纤细的睫毛总习惯淡敛着,让人瞧不出底蕴。便如此刻,她听了也仿佛并不在意。
过了片刻,只见少女随手从树下拾了根枯树枝,剃了旁枝,只剩下光滑的主干,在指尖轻轻摇曳间仿佛如用笔般自如。脚下是平滑的沙子,少女在沙子上随笔勾画了两下,对着男子笑道:“瞧,这两端是母后与皇弟,我的位子很尴尬,留下不是成为众人之矢,便是为人所利用。而我慕容染袖虽不致敢逆天违命,但也知这不是我要走的路。你说,我来此是为避世,可我以为我只是换个地方,换个心境,不为人所用亦不为人所害。命运里的有些事情,大抵还是要自己做主的。”
男子一怔,随即朗笑开:“三年后,公主会是紫微星旁最耀眼的星宿。”
少女依旧淡敛着眸,浅浅笑着:“我只是比较喜欢掌握主动权,如此而已。”
那笑声,滑进风里,淡淡地散了,却飘得异常高远。三年哪,少女唇角的笑意轻柔地近乎连沙子亦软化,也许这之间她可以使自己的主动权更加牢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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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夏雨抚绿,淅淅沥沥绵延了近几日,渐疏渐稀,到了晨曦微露之时已全掩在了大片大片的骄阳之后,唯余了那么几滴水珠子,顺着一池的菡萏花瓣流连而下,衬得抹抹娇红更显明艳。
耀眼的阳光在池水上闪烁荡漾,泛起粉红的倒影,瞬间映明了周遭的亭台楼阁,宁静的宫廷内苑仿佛也变得明亮起来,朝气四溢。
浅薄的晨雾,沿着曲折的廊子弥散,不消半时已被匆匆来去的侍女们的足迹打散,远远飘去。
金盆,银饰,珠玉,上等的缎子,精致的锦衫,侍女们脚下匆匆,却是谁也不敢疏忽了手上所托的盘中物,这可都是她们一辈子许也无缘得见一眼的金贵玩意儿,在这宫里,也唯有主子们才配得上的物什。
一张张清丽的脸庞,最大也不过十五六岁,想及此,都不经多瞄了几眼,哪怕是饱饱眼福也好啊。而就在转过回廊之后,穿过了那雕功繁复的垂花门后,少女们脸上的钦羡之情立马被掩在了心里,个个垂首静语,为首的几个近侍进了内室,其余便静候在屋外,要知道,主子面前,是从来容不得她们这些下人聒噪的。
尤其是这采蘩宫的新主子,皇上的新宠。
走过微闭的殿门,气氛较之殿外刹时的清凝了好几分,穿过珠光斑斓的前堂,侍女笙歌直穿内殿,保养得当的素手熟练地打起璎珞帘子,顷刻只觉屋内水气弥散,生生像在面前蒙了层薄纱。
不作声地将手中物搁下,却无意瞥到了一旁随侍宫女手中的干净衣衫,原本声色不惊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的波澜,可也仅是一瞬,而后笙歌也未多语,仅仅是瞟向几尺之隔的人影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温暖却带着几分湿意的水气蒸腾不断,隐约中美人玉肌仿佛雾中芍药,柔嫩光洁,黑亮如绸缎的发服帖地搭在肩后,稍端沾了细密的水珠子,逐而汇聚,顺着凝脂雪肌淌过,别样的旖ni动人。
“姑姑,你说我美吗?”
声如莺啼,清丽婉转间柔媚尽显,女子轻抬皓腕,微微拨弄着已湿的发稍,唇边不自禁地微微上扬,凝着渐冷的浴水映着自己的娇颜,仿佛是问笙歌,也似极了自问。
“娘娘,水凉了,”淡淡地提醒,笙歌选择了避而不答。倪矜华这般的女子,凭心而论,很美,甚至可以说,她笙歌所见过的那些宫妃少有能与之相较一二。可是,这是皇宫,天下之美尽敛其中,谁又能保证以后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倪矜华,再美,终究也会老去,届时,君恩亦不再。
身处深宫,最不缺的便是美人,这宫里,没有美与丑的区别,有的,只是美与更美。执着于这般的问题,于己无益,伤情更伤心。
单凤双目淡淡一扫,倪矜华幽幽起身,立侍一旁的宫女连拿了暖热的白巾子替她擦去身上残留的水珠。虽说已入了夏,可这清晨的雾气浓,湿气重,若不小心让娘娘染了寒气,谁担得起这责任。
“这采蘩宫虽说乃后宫四大主殿之一,可比起南冥宫,却是要逊色诸多,委曲皇上身边的红人屈尊于此,矜华委实心难安,只望姑姑勿有心结才好。”水润的樱唇微启微合,声音圆润如玉落,和着百媚千娇的笑容,倪矜华边任宫女们更衣边道。
眉眼微垂,掩去了神色,笙歌依旧平平地回道:“从来只有主子挑奴婢,哪有奴婢嫌弃主子之说,娘娘切勿再如此说,实是折煞奴婢。”
言辞恭谨,丝毫挑不出毛病,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倪矜华无声地一笑,笙歌这般聪慧而深谙深宫之道的人,放在身边,亦福亦祸。
只是,她不在乎,自己的野心,想必笙歌多少是猜得到的,越掩藏反倒越显得心虚。重要的是,笙歌是皇上的近身侍女,自小便是,如今却被派到了她身边,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后宫的那些女人们暗自称羡。不是不知道,多少的宫妃面前对自己笑脸盈盈,暗地里却是咬碎银牙。近乎独宠的恩泽,代价是将自己置于了风口浪尖,然她亦要冒险一搏,这后宫,迟早有一天会是她倪矜华的天下。
而今天的封妃大典,只是一个开始。
上等的绸子,柔滑的触感袭上肌肤,月白色长裙曳地,勾勒出纤长匀称的身段,其间褶纹密布,绣有霓裳之色,莲步微移便如彩云飘散,旖ni风光。双臂平伸,宫女们便熟练地替倪矜华着上赤红滚边上衫,前襟缀以更艳的嫩红罗丝盘纹,配亮金环扣,外嵌白珠,陷领袖口则绣工繁复,细密地滚了双层金边,熠熠生辉。侧首回转间,屋子瞬间仿佛被映明。
镜前端坐,三千青丝垂地,宫女三两地细细梳过,后而腕子熟练地几个轻转,发丝随之盘绕成型。一把精巧玳瑁梳,泛着通体的红霞,被侧着插入左侧云鬓,尾端则余了几缕发丝,垂之颈后,凭添了几份妩媚。
眉间,精细地描绘出落花花钿,盈盈一笑,倾倒众生。唇瓣,抹上清润亮泽的花蜜嫣红,嘴角上扬,惊艳了身后一群静语的宫女。
瞬间的失神,笙歌忙忙敛回思绪,再望那赤红的身影,异样的情绪漫上心尖。朦胧的铜镜,异常清晰地映出了倪矜华的脸,她的眉,她的眼,还有她的唇。凝着那水润的樱唇,隐隐地,熟悉感在心里发酵,尤其是在她不笑的时候,竟像极了......思及此,笙歌不禁微微地冷瑟,这想法太荒诞,也太不实际。世间人如此多,有那么点的相像,有何为奇?如此,该是自己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