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不太平,还有众多的杂事等着贾玉去操心,她没有平常女子的福气能够流泪的福气,只在墓地呆了小会就自行离去了,随行的还有聊胜于无参加葬礼的宗族长辈。
贾氏的坟址距凌云寺离得近,贾柯灵说想要去庙里为家中祈祷。大家都没有反对,因为接连不断的事故确实让贾家不堪重负了,这样风雨飘摇的时候,能有佛家的平和之气净化也至少是能够让人安慰的。
凌云寺地处偏僻,四周环山,深冬季节较平地上冷意更为浓重。视野中不见葱茏,但仍不乏百树朝天之象。黄褐相呼的吉祥色彩衬着寺外炎黄的墙漆将这座规模一般的寺庙扩展了数倍,在这沉寂肃穆的山林之中更显得宏伟庄严。
寺中的香火并不旺盛,更可以说的上是萧条,因为来去的路上只见的到附近两三处小庄子。想来这单薄的香火也就是从这几处平常农家的柴米油盐中节省出来的。
从山脚远远看去,袅袅烟云在一片黄褐色的林木种缓缓升起,上有朦胧云色笼罩,飘渺的像是天马行空的剪影一般。
四处飘零的落叶被有规律的的扫帚声被归于粗壮的树根之下,一圈圈像是簇拥在古佛脖颈间祥和的佛光。进入寺庙的一刹那,心中所存的凡尘俗世仿佛也被这山林之中嗡嗡的木鱼之声涤荡干净,与环绕周身的佛气融合在一起。
在与贾柯灵的一次长谈中得知,她曾经花过相当长的时间研究佛教建筑。不管在任何境地,对于发自内心喜爱的东西,人总是不能抗拒的。长时间沐浴在远离尘世喧嚣的佛教氛围中,贾柯灵的脸上渐渐有了表情。
因为老爷子的事情,贾家上下都笼罩了一层阴云,而自西域传来的噩耗无疑使这层阴云转化成了更为直接的悲戚。
两年的寄居生活,大概除老爷子外,只有贾邦这位兄长和她走得最为接近。她的一张脸向来是藏不住声色的,初知噩耗的时候,这个似乎是府中最为快活的女子彻底被击垮了。接连两天滴水未沾,只将自己深深锁在阁楼中,最后还是为了参加贾邦的丧礼才勉强进了米粒。
拜过佛,燃过香,她开始向我们讲述起佛教建筑。寺庙的建筑群通常都是稳重,整饬严谨,其平面方形和南北纵轴线布局的天地功能是和世人对阴阳宇宙的崇拜联系在一起的。
我再一次惊异于她的渊博之外的侃侃而谈,仿佛一个母亲在跟别人谈论自家的孩子,一点点透露着孩子的生辰,喜好。老爷子有一句话说得对,像她这样的女子找一个能与之并肩的男子,真的很难。因为除了建筑,没有人清楚她到底还读过什么书,或者说精通什么。
越往寺中,山风带来的冷意就更为浓重了,我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看到我的动作往日的嬉笑又回来了,回忆起以前被贾鞍带着来祭祖的情景。
“每次叔叔都会带着我们来寺中小住,因为小孩子和大人是分开住的,所以,半夜我和哥哥常常会趁着他们都睡着的时候偷偷溜到后山去玩。四月春寒料峭,夜半更是更深露重,但我们两个小人精都只穿着一件睡袍,可是谁都不觉得冷……”
说着说着,她便不再出声,一双眼睛盯着地面,开始一点点泛红。本来是儿时的趣事,只是在这里讲出来,只加重了冷意。
睹物思情是人之常情,我叹了口气,轻拍着她的肩膀。
手下的肩膀微微地耸动着,她的鼻尖传来细细的抽泣声,喃喃着却又是每个人都听得清楚,让本已沉静下的心重新体验了把丧友的痛,
“伊豆,我,真的……好想哥哥。”
平日的打闹并非代表着无心,不知从何时起,那张常常容易变成桃红的脸已经在心里抹不掉了,永远地刻上了一个叫做贾邦的名字。只是一如前几日的情形,我哭不出来,或许是心痛麻木到不知怎样用眼泪去表达了。
自己本就是个伤心人,还谈何去安慰别人呢。我没有哄她,放任着她蹲在地上越来越响的哭声。
扬起脸看着天空,眼睛周围一圈酸痛。
转过头看到她脸上豆大滚落的泪珠,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烦躁。对于这种不分场合的小孩子脾气,有一种厌倦。
我深吸了一口混着檀香味的空气,压下胸中不安分的气流,向银玉简单地交待了说自己要去前面的大殿走走,让他帮忙照顾一下贾柯灵。
终究不是三岁,想哭就哭,想闹就闹的儿时了,对于她不分场合的小孩子脾气,我真的有些厌倦了。
殿堂之中神态各异的雕塑高大威武,或慈眉善目,或冲冠瞪视,一座座安守于宽敞的大殿。空气中散发着好闻的熏香味道,耳边还有冥冥的木鱼声,整座大厅的祥和之气渐渐分解掉了我胸中的戾气。
我跪在蒲团上俯身虔诚地对着面前的释迦摩尼像拜了三拜,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着。
有人说心诚则灵,我想若是真的有灵,佛祖是能够听得到心里话的。
走出殿堂时,贾柯灵已经恢复了神态,脸蛋红红的,让我觉着有些怪异。只是能让这丫头不哭已经算是好事了,我朝银玉投去感激的一瞥。
“伊豆,我想去后山看看,我……不会哭的。”估计是想到了刚刚的丑态,她有些不好意思。
在她提到和贾邦小时候的事时,我就准备去后山了。有回忆毕竟是美好的,不像我……
嘴角弯起一丝自嘲,自己真的能够洒脱到不去过问失忆的事么,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思路迅速从短暂地发怔间恢复了过来,点点头。
“恩,走吧,你前面带路。”
以贾家的地位,本就是许多读书人趋之若鹜的,更何况贾邦也是个读书人,说之交遍江南也是无不可的。所以尽管身边多了个不太熟悉的银玉,我也未觉出任何不妥来。
“刚刚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消停下来。”
他莞尔一笑,“没事,朋友多年,她的性子还是知道的。撒娇,有点任性,顺着她稍微哄哄就行了。”
两个人之间有一句没一句地先聊着,不似以前我和贾邦两个人天南地北间令人捧腹大笑的扯谈。他说话有些闲云野鹤的味道,话不多,却很精炼的。可能是因为我向来对清高的读书人有些反感,尤其我们的第一次的见面是在浮夸的诗会上,所以先入为主的观念让我对他有了不太好的印象。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耐人嚼的,在他身上我隐约看到了司马奉天的影子。明明前一句是这个意思,后面一句却又带上了另一重含义,仿佛是故意遮上的纱,让人怎么撩也看不透。读书人身上却有着明显不同于其他书生的气质,清高的表象之下藏着一种刀剑出鞘的锐利。
后山的确是一种绝美,放眼望去,只见山。重峦叠嶂,只是中间却和这座后山隔着一洼深深的山涧,崖壁陡峭,深处更是云雾缭绕,终配得上了“绝美”二字。
这里是一处容易让人想纵情山水的地方,以天为盖,地为炉,一展英雄气概。只是想到年小的贾家兄妹喜欢半夜来这种地方,不觉地有些悚然。
凌云寺可能是常受贾家的香火钱,所以也算得上和贾府有些渊源。不一会儿,亭中的石桌上就摆满了素斋和几壶清酒。
来这儿的人无不是和贾邦相交颇深的,经历了失去亲友的痛苦,只稍一点酒精催化便觉出醉意了。我的酒量是奇差的,当然是喝下去之后才发觉的,因为失忆之后我一直未曾饮过酒。大概这边风景独好的情景下,便自大觉得失忆之前酒量应该是不差的。
一杯下肚,就在胃里火辣辣地翻滚,肚中升腾起的热气还没来的及降下,眼前的景物就开始歪曲扭转,像有褶皱的布匹。
旷地迎风饮酒,让人有一种英雄惜英雄的豁达气概。死者已矣,而活着的人则要活的更好。视野中朦胧的醉意感觉令同行的数十人一下子亲近了许多,重拾了当初相交时的热情。
人群聚拢着围在崖边一处,不知道在看什么热闹。我手里提着酒壶,跌跌撞撞地走向贾柯灵招呼的地方。
打了个饱饱的酒嗝,嘴里嚷着含糊不清的粗话,大充英雄地使劲朝崖边上挤着。半个身子向外探着,眼前还是一片云雾里的模糊,揉揉眼睛结果还是如此。
心里有些别扭了,“没什么好看的都聚在这里干什么,还非得让我过来。都回去……呃……回去,有什么好看的?”再次打了个饱嗝,提着酒壶踉跄地准备离开。
肩膀上突然被圈入一个臂弯,鼻端嗅到浓浓的酒味,耳边传来陌生的男音,“不……不喊你来,你是不是准备躲在……呃,亭子里面……一直偷喝了?啊?还有……谁说是下面的,看,是那边啊……”
他圈住我的肩膀,让我更往前探了点。虽是酒醉,但恐高不会因此简单,双手无意识地往旁边撩着,希望能抓到一点东西。
酒醉的人是没有常理可言的,或许是往外探得太过了,重心留在外面之后就再也收回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做出下落运动,临坠前只依稀记得伸出去的手似乎够着了什么东西,然后就牢牢抓住了。
当身体真正处于悬空之后,脚下毫无实感的慌乱立刻就让酒醒了大半,头皮一阵发麻,眼睛在急速下降的风中几乎都睁不开。在这生死关头,右手攥住的东西这时却握得更紧了,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就这么要死了么?
绝望中带着点神经质的刺激,包裹着一点点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