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佝偻着背,杵着木棍慢慢前行。
可是他太老了,所以每走一会儿,他就要停下来喘息一阵,眯成细线的双眼,则在这个时候,打量着前方,好像在思索什么。
苏千夜跟在身后,转着眼珠左瞧右看,总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又怕打扰了老人。
毕竟,小径的古怪他是深深领略过的,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能走出这里,所以现在,老人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老人缓了一会儿,心中思索也似乎有了决定,便迈开步子,沿着小径继续前行。
小径还是那条小径,幽深,狭窄,而又漫长;树上那难看而熟悉记号,也依然还在……
只是这一次,跟在老人身后的苏千夜,却明明确确地感觉到了变化!这种变化很清晰,可就是说不出个究竟,非常古怪!
就这样,约莫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脚下的小径突然消失!
这一毫无征兆的巨变,令苏千夜的心猛地一突,一种欣喜迅速在心底蔓延开来,只是,还未等它在脸上绽开,便又沉了下去。
眼前出现的,不是茅屋,可也不是他所想象的人来人往的村庄、城镇,娘子会在那里等他,而是一座很高很大、高耸入云的山峰!
与这山峰相比,苏千夜,甚至就连他身后那一棵棵参天大树,都像是一群小的可怜的蚂蚁一般。
若是从高处往下看,便会发现,他身后的丛林就像一个扁圆形的山谷。而在山谷四周,环绕着一座座彼此相连的巨大山峰。
山峰共有五座,巍峨挺拔,高耸入云,宛如五柄利剑倒插于此,直指苍穹!
五峰气势威严而颜色不一,或通体鲜黄如金,或南北黑白分明,或赤红如火,或碧绿如玉,或姹紫如妖。
而苏千夜眼前,正是那座宛如佛光耀世的金黄山峰。
苏千夜抬头仰望,被震撼地愣了好久,最后才带着一脸茫然看向老人。
老人长叹了一声,道:“山谷被五座大山围困,要出去,就要把大山的土石挖了,填在山谷中,等得山谷和大山一样高,就可以出去了。”
苍老的声音略带沙哑,话却语不惊人死不休。
苏千夜傻傻抬头,眨巴着眼,试图想透过渺渺云雾看到山峰的顶端。
好半天,他才来了一句:“老爷爷,我不能爬过去吗?”
老人摇摇头,说了一句苏千夜不能理解的话:“爬了便永远出不去了……”
随后,似乎不想再多说,他一指山脚某个角落,道:“那是工具,能否出去,就看你造化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苍老背影渐渐消失在林径深处。
苏千夜依然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山巅,一动不动。
他的脑子现在有些混乱,如果说爬过这座高不见顶的山峰就能出去的话,那他立刻就去爬了,可是老爷爷说不能爬……
最后,他慢慢将目光移到了老人所指的角落,那里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铁器,锤子,铁镐,铁锹,锄头,簸箕等等,都是些开山凿石用的。
这些工具有的被斜插在土里,东倒西歪,还有的被碎沙石掩埋,只露出半个把儿,看上去好多年月没人动过了。
苏千夜傻傻一笑,看了看金色山峰,又回头看了眼丛林,咧着嘴便朝工具那走去。
其实对他来说,只要能出去,只要能见到娘子,挖山填谷又算得了什么呢?
哪怕这山比天高、这谷比海大,他也可以一直挖下去,直到将这天凿穿、将这海填平。
哪怕挖到海枯了、填到石烂了……娘子,你一定要等我……
老人独自回到茅屋,顺手将木棍放在门边,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
和往常一样,他掏出烟杆,点燃,接着便吞云吐雾地抽了起来。
白色烟雾弥散,老人缓缓抬头,昏花的眼神透过烟雾,望向远处山峰。
许久,烟雾散尽,他呢喃道:“小子,别让我失望啊。”
“叮叮……当当……”
这时,宁静的山谷里,传来一阵清脆的响声。
苏千夜挺着身子,双手将铁锤高高地举过头顶,用力地朝身前的大石砸去。
“咚!!!”
一声巨响,铁锤砸到石块,巨大力道顿时顺着铁柄反弹回来,苏千夜只觉双手一麻,几乎失去了力气。
他将铁锤一扔,揉了揉手腕,看着金光闪闪却纹丝不动的石块,就算他再傻,此时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终于意识到眼前任务的艰巨了,跟以往劈柴不一样,这石块硬得跟铁一样,刚才那一锤他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气,却连石块的皮毛都没砸掉,如果这样下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挖完……
他皱眉沉思,但或许还是傻吧,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等得双手恢复之后,他又捡起铁锤,一锤一锤的砸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吃过亏的他,用的力不像刚才那么猛了。
时间流逝,眨眼间,日头西移,日落西山。
已经一天了,这一天下来,那坚硬如铁的大石,终于被苏千夜砸下一个小角来。
也正是这婴儿头般大小却不规则的碎石块,让他抱着足足傻笑了好长时间。
那样子,似乎马上就可以出去见到娘子一般,却忘记了一天下来,手上磨出的水泡,水泡磨破流出了血,泛起的阵阵刺痛。
这夜,他并没有回茅屋,而是随便地靠在大石旁睡了一觉。
金石为床,柔月为被,再有美梦相随……谁能说,他很孤独?
但或许还是孤独,因为石太硬,月太凉,美梦太短……夜正深,他却猛然清醒,随后便趁着月色,举起锤子又砸了起来。
一天,两天,三天……从此以后,他便这样没日没夜地砸着,累了,就原地打个盹儿,醒了接着砸;渴了饿了,就咬几口老人送来的烧饼和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好在山谷里怪异的不分严寒酷暑,也没有风雨雪霜,所以哪怕苏千夜身上那件新郎官服早已破烂不堪,却依然还能穿着。
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五个月了,加上之前在山谷里转悠的一个月,苏千夜来这已经足足半年了。
这段时间里,苏千夜不知不觉长高了不少,原本枯瘦虚弱的身体,在没日没夜地开山凿石下,竟反倒壮实了些。
那坚硬如铁的大石也早在一个月前被他砸碎,如今形成了一个能容纳两只大水缸的山洞!
对于有这样的进展,苏千夜心中还是很开心的,因为他相信,只要不停地挖下去,总有一天会挖完的。
只不过,最近出现了一件怪事,让他很是不解,那被碎石粉染成金色的眉头,因此总是紧皱着的。
那是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他一睡觉,便会梦到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嗡嗡嗡嗡,在他脑子里不停地回荡。
甚至,他还看到一根根不知哪来的金色丝线不断地冲进自己身体里,尽管很舒服,但他却很担心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如果是那样,他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手足无措之下,他也问过老人,只是对方听了之后,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日子还是照样,一晃又是半年。
而苏千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因为那样的梦还在持续,而且愈来愈频繁,甚至在前不久,他竟然感觉自己听懂了那老和尚的念叨,随后就又看见那些金色丝线,莫名其妙地结成了一个滚圆的珠子,停在自己体内。
之后,他就发现自己似乎变得有些奇怪了。那些原本硬得跟铁一样的石头,现在他只需要用拳头一锤,就会碎裂开来,而且手一点也不痛。
除了这一点,让他更加不安的是,就算十几天不吃不喝不睡,他却一点都不会觉得累。这个变化确实把他吓坏了,然后趁着老人送饭的功夫,苦着脸问了一番。
可是老人却只说了两个他从来没听过、也不懂的字——凝丹。
没有答案,他也只好把它放在心里,偶尔想睡却睡不着的时候就拿出来想想。
而此时的金色山峰,也已经被挖去了好多,挖掉的碎石已经足够将整个山谷填高三尺有余。当然,与整座山峰相比,这仍只是冰山一角。
随着苏千夜的古怪变化,移山的进度到时快了许多,如此匆匆一年过去,那座高不见顶的山峰此时竟只剩下三百余丈高!
这夜,足足三个月没有休息的苏千夜,终于感觉到倦意来袭,便直接躺地上睡了去。
梦中,三个月没见的老和尚再次出现。如今苏千夜已经能看清对方的样子,他身披着紫金袈裟,手中握着一串金黄的念珠,慈眉善目,笑眯眯地看着苏千夜。
随后,他又开始念叨起来,密密麻麻的声音在苏千夜脑海里不停回荡。和之前一样,随着声音的响起,来自四面八方的金色丝线,源源不绝地聚集那颗金色滚圆的珠子内。
就在这时,老和尚的声音骤然加快,宛如猛然间刮起了一阵暴风,令苏千夜脑海一阵震颤,同时,金色丝线犹如滚滚浪涛一般涌入金色圆珠。
不多久,只听‘咔擦’一声,金珠碎裂。而老和尚声音的速度依然不减,金色丝线不停地涌入,最终金珠彻底裂开,一个稚嫩的三寸小人出现!
小人模样和苏千夜竟有八分相似,出现之后便在原地打了几个小滚,然后起身对着老和尚拜了几拜。
老和尚笑了笑,手指一动,手中的念珠猛然炸开。而与此同时,外界那尚有三百余丈的山峰也猛地炸开,碎石纷飞,响声震彻四野!
之后,一颗金光灼灼的圆珠从山峰炸裂处飞出,冲入苏千夜体内,与那三寸小金人融为一体。而金色小人在得到圆珠后,便闭眼沉睡起来。
见状,老和尚欣然一笑,宽大身影渐渐消散在梦境中……
这时,宁静月色中,老人的身影慢慢出现。他来到山峰炸裂的地方,伸出枯黄的右手,对着下面一招,顿时,一颗比之前金色圆珠小数倍的黑色珠子从地下冲了出来,带着阴冷漆黑的雾气和瘆人的笑声,落在了他的手中。
老人手一握,将黑珠收了起来。而在他收起黑珠的瞬间,他周围泛起了一阵浓浓的黑雾,将他整个身体包裹。
过了好久,黑雾才一点点全部没入老人体内。而此时,老人佝偻的身子竟然变得笔直,枯槁的白发也生出一丝黑意。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睡在地上的苏千夜,依然沙哑的声音平静道:“佛门‘天禅寺’,《菩提经》,‘舍利子’……”
“下一个,便是天玄道‘太极院’了,小子,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