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建得知燕如出家后,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的酸楚,也充满了愧意,要不是自己,她又怎么会出家呢?可自己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如今,这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看着,眼前柔情似水的新媳妇,他责问自己,难道还要再伤害一个?她是无辜的,他不能。哎,一切都过去了,还是惜取眼前人吧!酸楚就永远留在心里,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黯然。
一切仿佛重新平定下来,但又仿佛蕴含着更大的危机,最先嗅到这股气息的自然是唐诚和赵士程。唐诚能感觉到风雨的来临,是因为他身在官府多年,而赵士程则由于交游广阔,不出门也知天下事。
自从燕如出家后,赵士程一直没有再登过唐府的门,唐建还为他为燕如的事记恨着自己,所以,也不敢到赵府去。两家似乎断了往来。
其实,赵士程倒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只是由于担心母亲,所以他一直小心陪侍着,几乎没有出过门。
这日晌午刚过,赵士程突然到了唐府,唐建得到禀报,几乎有点不相信,他以为士程会跟自己绝交,没想到,他亲自登门了,自己真是小看了他。这么想着,更是羞愧。
两个人见面,不由得紧紧握在了一起。唐建更是像小孩子一样,激动得热泪盈眶,不住地说:“赵兄,真是太对不起了,要不是……”
赵士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那事也不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照顾好妹妹。退一步来讲,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算了,今天,咱不讲这个事。我来是有一件紧要事。”
唐建立马问:“什么事?”
赵士程让他把下人都支走了,这才正色道:“我刚得到消息,岳家父子被以叛逆罪押解京城。”
唐建惊得语无伦次:“不——不会吧,这——这怎么可能,天日昭昭,岳家父子赤胆忠心,何人能比?”
赵士程愤然道:“哎?这世道,哪有什么黑白!如今,朝廷被主和派把持着,他们怎会容下岳家父子的赤胆忠心,他们欲除之而后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呀!”
唐建这才相信是真的,情急之下,就准备往外冲。
赵士程一把拦下:“唐兄,你这是干什么?”
唐建大声喊道:“岳家有难,我岂能袖手旁观,我要去救他们!”
赵士程叹了一口气:“哎!你这样去就救得了他们?远水解不了近火,更何况你只不过一介草民,能救吗?”
被他这么一说,唐建这才醒悟过来,可心中的那股恶气,可怎么也平复不下来,急得不得了。
赵士程:“京城也有人再保岳少保,还不知会是什么结果。这个暂且不说,你们现在恐怕是自身难保。”
唐建倒吸了一口冷气:“此话怎讲?”
士程:“唐大人向来和岳少保关系紧密,可谓同气相应。朝廷要打击的不只是岳家,是整个抗金派呀!现在,城门失火,就要殃及鱼池了。此事非同小可,你要尽早禀告大人,也好有个应对。”
唐建这下更是呆住了,这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赵士程怕耽搁了时间,催促唐建赶快找唐大人去了。
此刻,陆游正好在婉儿房里,和婉儿讨论为诗之道。谈得兴正高时,唐大人差人把陆游找了去。
等陆游回来的时候,就像变了个人似地,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进门也不说话,翠翠问:“公子这是怎么了?”
婉儿也忙迎上来,关切地问:“父亲为难你了?”
陆游不做声,只摇头。
婉儿有问:“是不是不舒服了?”
陆游还是直摇头。
婉儿象突然有了什么预感,她的心沉了一下,反问:“难道是你要走了?!”
陆游一屁股坐在榻上,委屈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让我走就让我走?先前从没提过这事,怎么这会子让我明儿一大早就走?!”
婉儿毫无准备:“怎么?明天就走?”两个人都没有缓过身来。
晚饭时,陆游还想恳求留下来,可唐大人一脸严肃地回绝了。陆游真是闹不明白,还以为是自己什么事惹舅父不高兴了。可一想,也没有什么事呀,舅父一直是非常疼爱和器重自己的。由不得陆游胡思乱想,由于时间太仓促,一大堆事情还要办呢。
陆游和婉儿几乎没有时间更多的交谈。婉儿和翠翠都过来帮助收拾,每收起一样东西,婉儿就难过一点,她弄不清楚原因,但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不知道这次分别意味着什么,又会带来什么样的人生变故。东西一样样整理好了,她的思绪却乱得一塌糊涂。那一夜,她怎么也睡不稳,看着窗外的月亮在云朵里穿行,明明暗暗,或圆或缺,正如自己的心情。
天刚蒙蒙亮,婉儿实在闷得慌,想着到院子里去走走,她怕惊动了刚刚睡着的翠翠,轻手轻脚的起来打开门,不由呆住了,门外居然站着陆游。
陆游也呆住了:“妹妹知道我在门外?!”
婉儿摇摇头:“你怎么这么早就站在外边了?”
陆游:“妹妹不也这么早吗?”
两个人默默对视着,眼圈都是红红的。这些问题显得那么多余,此刻,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仿佛说出来,对方也不一定会明白;又仿佛不用说,就已经一切都明白。
两人一前一后朝园子里走去。天边已经出现第一抹红霞。或许是受这抹红霞的鼓舞,陆游突然冲到婉儿前面,一把抓住婉儿的手:
“好妹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舅父这么急着让我走。可是,不管有什么事,不管我们隔多么远,我的心里始终会惦记着妹妹,惦记着那份承诺,你一定要等着……”
这样直白的话语说得婉儿心惊内跳,却又激动不已。她含泪点点头:“天涯海角,我待君来。”
陆游忍不住一把拥住婉儿,热泪淌下,落入婉儿如云的秀发。
婉儿被搂入怀中的一刹那,有些不能自已,感觉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般踏实、舒畅。这样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就像做梦一般。
但很快,第一缕阳光让她清醒过来。她挣脱出陆游的手臂,紧张地朝四周张望,生怕被人看到。好在四周静悄悄的。
陆游刚才也是情不自禁,看到婉儿紧张的样子,自己也开始脸红起来。两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对方。
别离真难呀!陆游纵有千不舍万不舍,还是必须踏上归家的路。他一直牵着马儿不愿上去,每走一步就回一次头,亭子里唐建和婉儿的影子越来越模糊,陆游不知道是因为越来越远的原因,还是自己眼中泪水太多的原因。只有手中的柳枝显得格外清脆柔软。陆游忍不住把它贴到脸上,因为上面还留着婉儿手中的香味。
这正是:世上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少别离愁。
其实,在陆游走的同时,唐大人也安排老管家带上三车东西悄悄地离开唐府。
通过赵士程的证实,一样暴风雨确实就要来临,他不知自家这条船会遭遇怎么的险滩。一切只能听天由命吧!
送走陆游,婉儿回到房里一个人坐在桌子边发懵,几次提起手中的笔又放下,洁白的绢纸上依旧空白。
除了请安,吃饭,连着几日,婉儿总是静静地呆在房间里。嫂子怕她在房里闷坏了,这日特意在兰亭里安排了茶点,又亲自过来请。
房间里只有翠翠一个人在。唐少奶奶问:“小翠,姑娘到哪儿去了?”
翠翠:“回少奶奶,姑娘说想到园子里走走,我本想跟了去,她偏不让。”
少奶奶:“哦,我也正是邀她到园子里去的。你也随着来吧。”
她们一路往园子里找去,可从头到尾转了一圈,也没见着婉儿的影子。
翠翠让少奶奶先到兰亭去歇着,自己再到别处去瞧瞧。
出了园子,她径自朝陆公子曾经住的房间而去。当她推开门,果然见着婉儿正若有所思的靠在桌子上。
翠翠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哎!姑娘就是用情太深了。
翠翠轻轻了几声,婉儿才应了,听说嫂子正在园子里等着自己,怕拂了她的好意,忙和翠翠出来。虽然嫂子想着法儿讲些个有趣的事儿,婉儿脸上也跟着笑着,但总有种强乐还无味的感觉。
看着春花般灿烂的嫂子,婉儿甚至有些羡慕起来,嫁得如意郎君,那是多么甜蜜的呀。
突然,一个丫头慌张的跑进来通报,让大家赶紧到前厅接旨。
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圣旨来了,是喜事,是祸事?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众人一刻也不敢耽搁,朝大堂疾走去。
这道圣旨让唐府有了一日两重天的感觉,也限制了所有人的自由。因受岳飞案牵连,暂时消去了唐诚的官职,留在府内等候发落,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所需用品一律由驻守的兵士供给。
宣旨官走后,院子里的人惊慌失措,大家乱哄哄没了主张。突然有个声音在喊:“不好了,少奶奶晕过去了。”这下更乱了,几个老妈子七手八脚把少奶奶到屋里去了。
翠翠担心小姐有事,问:“姑娘,你没事吧,我扶你先回房去?”婉儿没有言语,翠翠去拉她的手,发现婉儿手心冰凉。翠翠以为她吓坏了,急得要哭:“姑娘,你可别吓我,千万不能有事呀!”她哪知道婉儿这时复杂的心情。此时,婉儿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表哥回去,原来是怕他受到牵连。好在表哥已走,可以免了这场灾难,这么想着,心里还得了点安慰。可一想到一家人不知能不能躲过这样暴风骤雨,能不能和表哥在团聚,心里又惊恐起来。好在她一向沉稳,顶多只增加自己的心思。
听到翠翠带哭腔的声音,婉儿回过神来,对翠翠说:“我没事,咱们要多留意母亲才是。”两人寻找着夫人的身影,看到她正和老爷在一起,他们已经面对大家站好,表情显得很镇定。
唐大人朝众人一拱手,说:“连累大家了,唐某表示歉意。现在唐府虽然被围困,但事情还在调查之中。我自信光明磊落,各位跟随我多年,应该可以信赖唐某。朝廷一定会明察秋毫,大家稍安勿躁。尽管现在有诸多不便,也只能先委屈着,相信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这段时间拜请各位谨言慎行,断不可妄下推断,更不要与驻守官兵发生冲突,以免挑起事端。拜托!拜托!”
唐大人如此恳切,下人们的心也静了下来,唐安代表大家表态:“老爷夫人尽管放心,我等一定小心谨慎、牢记吩咐,一切行动听令于唐大人。”
众人各回各处。唐大人和夫人也回到了房子里。夫人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她知道与“叛逆”沾上边会是什么下场,但她相信夫君是清白的,一定是有人陷害,即便如此,朝廷会还夫君清白吗?
这夜,睡梦中的唐诚被一声凄厉的哭喊声惊醒。
“不,你们还我夫君!”
唐诚发现夫人正在做噩梦,急得满头大汗、脸蛋都变了形,双手似乎在跟什么人搏斗。唐诚赶紧按住她的手,把她搂起来,轻轻拍醒她:“夫人,我在这里,没事的!”
喊了几遍,夫人才渐渐醒来,她猛地抓住唐诚:“真—真是你?”
唐诚点点头:“真的是我,我就在你身边。”
夫人放声哭了起来:“太吓人了,我身边到处是血,我找不到一个亲人……”
唐诚抚mo着夫人的后背:“那只是梦,我们都在你身边。”
夫人用手把唐诚摸了一遍,这才相信自己刚才做恶梦了。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预告?!
此刻,唐建房里也不平静。已经醒过来的少奶奶一直哭着,原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可一个月还不到,就遭遇变故,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唐建也觉得内疚,早知道会有今天,他就不会成这个亲,他想去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他一个人躲到书房去了,坐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不该逃避。唐建又回到房里,他轻轻扶住少奶奶的肩膀:“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要知道有今日,我绝不会把你娶过来!”
一听这话,少奶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夫妻原本一体,既然嫁了他,就该与他同患难,这个时候自己怎可再给他添乱。于是,立马自己擦了眼泪,说:“还请夫君谅解,都怪我没有经历,遇到事情就吓坏了。不但不能为您解忧,反而给您多添了麻烦,我也是一时没了主意。放心,我会学会面对,不管发生什么事。”
唐建知道不需要自己再说什么,只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太阳终于出来了,但唐府空气显得格外沉闷、冷清。等待宣判的日子是最难熬的,因此人们探不到它的底。
夫人几乎绝大部分精力都用求观音菩萨上。为了安慰母亲,婉儿便时常陪在她身边。这让唐夫人对女儿刮目相看,想不到她会如此坚强。
唐府这一围困就是半个月,外面传不进只言片语。人人都在受着煎熬,度日如年。
最后等来的结果就是唐建被削去原职,消去俸禄、打回原籍,唐府被查封,所有财产归公,佣人一律遣散。听到这个的结果,唐夫人终于瘫倒于地,眼里滚出大颗眼泪,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要知道,这可是她预料到的最好结果。婉儿和少奶奶连忙跪下来去搀扶,婉儿知道母亲这些日子所受的内心折磨,好在现在可以松一口气了。虽然什么都没有了,但总算人还在,一家里都毫发无伤。这真是老天有眼呀。
佣人们都自觉地站到院子里,向老爷和夫人一一告别,抽泣声一片。一个个的走了,最后只剩下翠翠。
翠翠跪倒于地:“我已无依无靠,打小在唐府长大,生是唐家的人,死也是唐家的鬼。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婉儿姑娘。若谁敢逼迫我,我就死在他眼前。”
看到她如此决绝,守兵将领也怕出了事不好交代,就依了她。
按照圣旨,唐诚他们只能带几件换洗衣服,其它金银首饰一律不准携带出府。在门口,有几个守兵一一打开包袱进行清查。轮到翠翠背的包袱,守兵从里面翻出了一个首饰盒,打开一看,一只精美的金凤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
守兵阴冷地说:“好一个贱丫头,你居然敢私自夹带如此贵重的东西。”
翠翠一把夺过盒子:“这是我家姑娘的定亲之物,难道也要被你们强占了去?”
守兵恶狠狠地说:“好大胆子,给我拿下!”
翠翠横眉冷对:“就是把我拿下,也休想把它拿走!”
几个守兵开始凶狠的抢夺,翠翠死死抱住盒子。唐大人让她赶快松手,她却只当没听见。
这时,婉儿说了一句:“你们让开,我来!”
婉儿早已满眼是泪,慢慢走上去,把手伸过去,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它很重要,但是,再贵重也只不过是一个信物而已,我怎会让你为了保护它而受到伤害,如果这样,我会难过一辈子,你愿意吗?来,给我!”
翠翠瞧瞧盒子,又瞧瞧婉儿,看到婉儿难过的样子,她终于把盒子递给了婉儿。
婉儿接过来,深情的看了一眼,然后很不舍地交给守卫,拉起翠翠快步出了门口。
门外早已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听到唐府遭难,都早早的守在这里,要同这位清正有位的大人告别。
人群里哭声一片,喊声一片,大家都想靠近唐大人一家,可是因为官兵拦着,怎么也靠不近。
见此情景,唐诚也感动得泪湿衣衫,他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好不停地挥手……
这么艰难地出了城门,唐诚忍不住停下脚步回望那高大坚实的城墙,那可是他带领将士们一块块垒起来的呀。可如今,他再也不能站在城楼上朝北眺望。他心底在呐喊:我殚精竭虑,十年磨一剑,苦心经营的事业难道就这样付之东流吗?大宋呀大宋,为什么为国尽忠的大臣都没有好下场。如此下去,还会有谁为你驰骋沙场,为你固守城池,为你撑起这可怜的半壁江山呀?
唐建扶住伤心欲绝的父亲,领着一家人开始上路,离金陵渐行渐远。
忽然,两匹快马飞奔而至。
“唐大人请留步!“
一家人都停下来回头望去,来的不是别人,乃赵士程并随从。
赵士程一一见过大家,然后从随从身上接过一个包袱,递给唐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路上少不得需要银子,别苦了老爷夫人。”
唐建一把握住他的手:“兄弟,这份情谊,我收下了。
赵士程又走到婉儿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郑重的递给婉儿,婉儿惊讶不已:“你是怎么拿到的?!”
赵士程望着婉儿:“别说了,好好保管它。它是属于你的!”
婉儿感激的看着赵士程,他的目光如此安定柔和,让她觉得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