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路的前哨领着大部队来到一条河边驻扎,冰雪已全部消融,流水清冽,岸边青草茂密,细碎的野花星星点点。草原人家择水而居,河边能看到不远处牧民的帐篷,骑马赶着羊群的身影。
我啃着干面饼对小方说:“咱去买几只羊改善下伙食。”太子爷天天带头吃糠咽菜,群众的肚子里也不敢有油水。
小方挠挠头,犹豫道:“用银子行么?——他要银子也没地方花呀——”
我转转眼珠子,道:“嘿,以货易货呗——拿两匹布!”
骑马过去,看到牧民相貌高鼻深目,不复中原人模样。虽然汉话已听不懂,看我们比了几个手势,立刻明白是货物交换,见到中原的棉布,两眼放出光,连连点头,居然赶了九只羊给我们。
一番洗刷,烧烤,心满意足的吃饱,我踱进帐篷里,子瑜和几个将领正对着地图指指点点,再行三天就要进入匈奴边镇,一应礼仪程序,诸事纷杂。
我百无聊赖的溜到河边的斜坡坐下,晒着暖洋洋的太阳,顺手揪起一根青草放嘴里叼着,一点一点吮着清涩的味道。
河边人声喧哗,士兵在饮马,年轻的婢女坐在岸边梳洗,阳光下的水面金色光点闪烁,映得那些愁眉深锁,郁郁寡欢的面孔也明亮起来,有些性格开朗的女孩已经叽叽喳喳的说笑打闹,互相泼水嬉戏,戎装的士兵微笑看着。离家日久,终于无可奈何的开始接受另一种生活。
阿辛提着水桶走到河边,背影纤秀,若有所思往远处看了一会,弯腰打了一桶水往回拎。我把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个口哨,河边的人都看过来,我对阿辛招招手,一个士兵连忙接过她手里的水桶,阿辛微微欠了欠身,慢慢走上坡来,垂头行礼。
刚吃饱肉,我心情灿烂得一塌糊涂,促狭劲上来,先伸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好整以暇道:“哎,阿辛,本王特别好奇——你怎么对我一点杀意都没啦?咱俩刚见面的时候,你眼睛里可是一把一把的往外飞小刀啊——”
阿辛抬起头,看了我一会,淡淡的道:“——不过如此。”
我气得蹦起来指着她鼻子:“毒眼又毒舌——小心嫁不掉!”
阿辛眼睛里笑意一闪,我长叹一声,揽着她肩膀坐下,拍拍她的头道:“难怪说蔫豹子惹不得——越是外表柔弱文静的主,越是绵里藏针,蔫坏。”
阿辛转过脸来,仔仔细细看了看我,轻声道:“——那晚他从宫里回来,全身都是血,胸口受伤极重,太医们都说只怕是熬不过去——我守着他五天五夜,抱着他,只觉心里平静——我进到王府时第一眼看到他就对自己说:我会一生一世喜欢他,让我觉得温暖的人——就象冬天冷到不行的时候,想着中午的太阳熬过去——”
我无言,拍拍她的头。
“——他烧得全身发烫,人都糊涂了,也是紧紧咬住嘴唇,我偷偷亲了亲他,他猛的抓住我的手,他说:玄湛,我不放手——”
我揽住阿辛的肩膀,畏冷似的紧紧偎在一起,河岸边的喧哗声猛然远去,阳光也黯淡下来。
许久后阿辛慢慢把头靠在我肩膀上,静静的道:“那晚我想,我要杀了那个叫玄湛的人——”
我感到脸上有温暖的水。
阿辛看看我,眼神温和,伸手抚去我的眼泪。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后,有许多孤儿在一个地方一起生活。
那是一座香港捐资建造的孤儿院。设施高档齐全,宿舍整洁明亮。院长是个中年的美籍女人,严肃认真,并不是慈母型,不记得她有多么慈祥和蔼,留在印象里最多的是:她总是蹲下身来,全神贯注的听孩子说话,不厌其烦一句一句的问,直至孩子清楚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那一年暑假,有大学生志愿者来,教我们唱歌,画画,打篮球。
一个学生对我招手:“小孩,来打球!”我站在球场边上,羞涩而兴奋。他年轻的脸上笑容温暖,操场上全是阳光,明亮刺入我的眼睛。
每次他走时,我都躲在人群后面看他。
后来暑假结束了,孤儿院里恢复冷清。许多孩子都变得沉默古怪,院长半夜查房的时候,发现我捂在被子里哭得枕头都湿透了。——我害怕那个学生再也不会来。
她把我带到办公室,在我手上放了一块冰,让我紧紧握住,冰冷的水很快就从指缝里漏了出去。
你们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程扬。她说,没有亲人全心全意给你们许多的爱,长久的爱。以后你再因为别人不能更关心你而感到伤心时,就像现在这样,不要去努力抓住一块冰——如果你的手太温暖,抓得太紧,只会让冰消失得更快。
第二年暑假,那个大学生没来,来的是一批新的面孔。我唱歌,画画,打篮球,一年一年长大,成了一个自顾有暇的大好青年。
我深深吸口气,拍拍阿辛的脸颊道:“我是担心你呵——担心你寂寞太久,别人给点温暖就灿烂——”
阿辛笑道:“曲里拐弯说这么多,原来就是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从我肩上抬起头,眼里一点狡猾的嘲弄,我笑笑道:“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嘿嘿,彼此彼此——”,不客气的一伸手:“拿来。”
阿辛眼睛里的捉弄加深,她解开我脖子下的披风的结扣,托在手掌上举到我眼前。
我张嘴结舌看着缝在丝绦上的那枚银戒指,用手指戳着她脑门道:“一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
阿辛展颜笑道:“不然你以为藏在哪里更好?”
我思索了一会,悻悻的道:“说的对,您这涮人的水平——N年之后,有个阿加莎——”
我把银戒指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摸索着上面镌刻的铭文道:“原来皇后娘家的封地在‘离’?——怎么,不打算交给郡主了?”
阿辛淡淡一笑,道:“既然有命做太后,何须流亡至弹丸之地?”
我郁闷的看了她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穿一次,怎么遇到的祖宗都比我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