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了王公子的单子,所有绣娘手里的活儿都停了下来,大家专心赶制王公子的福寿图,下人们里外应付着,一时都得不了空闲。一连四日,其他人休息了,映雪还是陪着我在灯下干活儿。针脚看得太久,眼睛生疼。我的双目已经开始泛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一个不慎,眼睛一晃,银针便扎进了指尖,我吃痛“唉呀”轻唤了一声,映雪忙奔了过来:“掌柜的,怎么了?”指尖渗出血珠,像是凝了色的琥珀,灯下莹润却不刺目。映雪蹲身替我用衣袖小心地拭掉血珠,脸上满是疼惜。我心里不经意地一动,晃瞬间还是王府的寝殿之内,我嚷着要将瑾肃挂在高阁上的佩剑拿来耍耍,却不小心划破了手指,他便是这样蹲身,面上带着这样的表情帮我拭掉血珠….
“掌柜的,”映雪推了推我:“掌柜的?”我回过神来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手里的绢缎:“映雪,我累了。想歇着了。”映雪看我这几日一直坚持,此时才醒悟过来说困了,便开心地扶我起来:“映雪这就伺候您歇息!”
卧房内生着暖炉,映雪两个多时辰前加的炭火已经差不多熄灭,然而屋内并无寒意。白色的帐幔遮挡不了被落雪映照得分外清亮的晚空。映雪想是累了,伺候我睡下她便也宽衣在我身旁躺下。才说了几句话便有了微微的鼾声。我帮她掖了掖被角便也合目等待睡意来临。我承认,方才极其相似的一幕让我有所触动,甚至有些力不从心。然而,想起来却也很久远,远得就好似他御驾亲征归来之时京城百姓夹道相迎之时我跪在人群里偷偷望去,那种遥不可及的无力感。当时,他没有看见我,没有看到我几乎要模糊了双目的眼泪…
我也不晓得是过了多久我才游走在半睡半醒的边缘。似乎很久,我没有踏上这条路了,这条通往那个熟悉的未知地的路了。我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其余种种,只是知晓它一直惊扰着我的梦境,从而多多少少参与着我的生活,然而目前为止,我依然只知道它的名字,它叫“烬天戈”。
还是一样的路,泛着紫光的湖水,俯身是望不到尽头的幽深,却让我没有一丝的惊恐,因为除了自己的倒影,你甚至可以看到湖底的沙石和星星点点的紫色。湖畔叫不出的树上还是那种弥漫着浓香的白色花朵。火树银花,是不是当真是这样的场景?而且,湖里那个离我分明不远的女子正****着雪白的香肩沐浴其中,她雪白的臂弯轻轻一挥,便有好多花瓣落入湖中。我努力想要看清她的面容,然而,又是徒劳。
“墨染,我们好久不见了。”她的声音依然流畅,却不像往日一般悬挂在天际,反而像是就站在身侧的友人对着我耳语。
“是。”我点头,却无法接话。因为依我对她的了解,无需我多说,她都晓得我在想什么。“这四个月来,你一直希望见到我,希望我告诉你答案,对么?”她轻声笑了起来,像是很得意她了却我的想法。
“是。那么,请告诉我,天恩,究竟是谁?”
“现在知道,还有意义么?”女子将双臂掩入水中,声音略微惫懒。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明知道她说得很对,却依然有一丝不甘心。得不到他,也想知道那个住在他心里的女子到底是如何的动人心魄。虽然不能得见,这一点我却深信不疑。瑾肃爱慕的女子,定然是世间无双。
“自己看吧!”女子指了指我面前的湖水。我俯身坐在了岸边,我知道,又是一个冗长的故事要浮出水面,爱恨缠mian,却始终与我无干。
紫色的湖水中出现的是我未曾到过的地方,可我知道,那样的铺陈奢华,这人世间只有一个去处有,那便是瑾肃长大的地方——皇宫。盛夏的花丛中,那个身着粉色衣衫的小女孩儿欢快地用织纱扇扑着罗蝶,细密的汗珠使她柔软的发粘在了额前,却更添了明媚可人之气,七八岁的模样,却已经有了美人模样,她一边奔跑一边对着身后笑道:“迁哥哥,肃,快点啊,快点!”朝他们挥手的时候,发丝和衣袖都随风而动。不远处赶来的两个男孩子,一个束着金冠,十一二岁的模样,说不出的俊朗,而另一个,却和那小女孩儿一般大,他皮肤异常白皙,比那个略大的少年五官精致了许多,只不过添了几分阴柔。
“迁哥哥,你扑蝶给天恩吧!”小女孩儿摇着那个略大少年的衣袖娇声说。那个叫迁的少年点头轻笑:“好啊!”说着便开始四处打量。小女孩儿的目光只是跟随着迁,身后被忽略的白皙少年柔声叫她:“天恩,给你!”天恩回过头,他的手中赫然立着一只通身雪白的蝶,阳光下少年满脸的期待。“天恩!抓到了。”不远处的迁唤了一声,原本被白蝶吸引的天恩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那个叫迁的少年奔去,她甚至不愿意去回头看看,看看那只蝶被肃放回花丛时欢快的模样,也没看到肃的落寞。
场景再一次变换。眨眼间,湖水中映照出来的不再是稚嫩的孩童,而是漫天的红色,喧天的锣鼓。众人簇拥着头戴华冠的美娇娘一步步地朝着金銮殿走去。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新娘,她如玉的面颊之上有着出嫁的娇羞,也有眼角掩盖不了的笑意。当殿上那个慈爱的锦袍妇人将她的手放入殿上穿着龙袍的俊颜男子手中时,她在众人的跪拜行礼中对着她的夫君说:“迁哥哥,天恩终于做了你的妻!天恩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那个叫“迁”的男子依然是微笑的,只是笑容是那么淡然。那种平淡甚至透着些许淡漠,好似这一切极为稀疏平常。然而,殿外的廊柱之下,一双慵懒清明的美目却透着泪意,他喃喃地对着赤色的廊柱低语:“天恩,为何你的眼中从来就只有皇兄,却看不到肃….”
我的泪滴落在了湖水之中,即便是不相干的故事,看到他破碎的神情,有些情愫便难以自已。泪珠发出“叮咚”的脆响,波纹荡开之时,湖面里已是另外一番光景。寂静的大殿死寂黑暗,到处都是被摔碎的瓷器碎片,满耳是女子撕裂的哭声,她一身白衣伏在冰冷的地面上,神情涣散:“皇上,你说要天恩等你回来的….”她的身后立着我熟悉的男子,他眉间只有化不开的心痛和不忍,蹲身要扶她起来却被她奋力甩开:“肃,他走了,天恩活着已经没了意义!”她的一句话,让我看到了最真实的瑾肃,因为他的泪,模糊了整个湖面….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从皇宫回来,他喝了那么多酒,甚至抱着穿紫衣的我热烈地喊着“天恩”。原来,那个叫做“天恩”的女子是他的青梅竹马,是晋迁的妻,帤骞国母仪天下的皇后!我也终于明白,当时去纯阳的路上,当我问及他心底是否也住着一个女子时,他躲在阴影中一闪而过的哀伤。原来,原来瑾肃也有过在意过的女子啊!只是她耗尽了他所有的期许,无望的等待之后,便是我所看到的玩世不恭….
“墨染!”女子的语调毫无变化,她收起了湖面上的景象,看着我恣意的泪水却不以为意:“过眼云烟何必痴守?”这是她十多年来问得最糊涂的问题。我苦笑着摇头:“虽然我和你只是梦境中相识,你总是能看到我最心底的想法,然而你终究不知,一旦开始为一个男人落泪,那些****就好比那些收不回来的泪珠,落在了尘埃里,从此一文不值。”
女子开始大笑,好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墨染,这四个月,我以为你真如旁人看到的那般变得坚强了,原来你又让我失望了。”说着她便不见了踪迹。声音再次飘来的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物坐在了对岸:“墨染,这是唯一一次,我没有同你用读心术,所以此时我也只是个寻常的女人,七情六欲虽已消磨,却多少残存些许。”
我一声轻叹不再接话,她继续道:“何必烦忧,这世间物事冥冥中的因果轮回,总会有个了结。墨染,记得我今日的话!”
睡梦中醒来时,映雪已经在忙着生炉火,见我坐起身便笑着说:“掌柜的,这会儿冷,你先躺一会儿,炉火升起来再起也不迟!”这丫头,总是这么细心。我配合地躺下,看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微弱了些,却已然放晴。“映雪,今日让他们多备些粥,比平日里再多添几桶!放晴的天气最难捱,能给他们一点帮助是一点。”我拽着被角对忙活着的映雪道。
“掌柜的真是菩萨心肠。若说生意,咱们锦绣虽赚的不少,却也不是最宽裕的主顾。可是随处向那些可怜人们打听打听,哪一个不说咱们的孟掌柜是活菩萨!”映雪燃了炉火看着我。青丝半遮着我的眼,令我看不太清楚映雪的感激。我突然想到昨夜梦境中女子的话,于是撩拨开颊上的发丝轻声问映雪:“映雪,你信因果轮回么?”
“信!有些事,打娘胎里出来便是要信的,各自有各自的命理,老天爷定下的,谁都改不了…”映雪抿着薄唇不再说话,灵秀的脸上写着深刻的无奈。苦难和折磨,对这个女子来说有过太过残酷的验证,所以很多事情,她深信不疑。
那日锦绣里绣娘们依然在忙活着王公子的寿图,我和映雪在店外同下人们施粥。对于那些食不果腹的穷苦人来讲,这每月十五的施粥算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只要看看他们排着长长的队列迎风发抖却面上带着欣喜的模样便一目了然。每每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异常充盈。从什么时候开始,孟墨染变得这般体恤百姓疾苦了?
我只是不想承认,不想承认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我君王的天下太平,哪怕我的力量何等绵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