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一个人在海边漫无目的地走。似乎涨潮了,海浪一次次卷上来。我的裤脚早已经被打湿,冷冷地渗进骨子里去。
夜已经很深了。自从弯弯宣布了她和骆岩的婚讯之后,一群人闹了很久。我悄悄离开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我相信没有人,包括骆岩。他的眼光,始终没有再和我接触。
是谁说的?“热闹是他们的,而我什么都没有。”又是谁说的,“不如将帘儿低下,听人笑语。”我对着自己笑。我疯了,这个时候一个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一定是疯了。
我被一块鹅卵石绊了一下,撑不住扑倒在地上。海水浸湿了我的衣角。
月在中天,海天一线。
四周一片漆黑,我的头脑却清醒如白昼,像黑白片的电影,一个个镜头鲜明地闪过,历历都是同一个人:他微蹙的眉头,他抽烟的侧影,他凝望我的眼神,还有激流中他紧紧揽着我的手臂。一切的一切,从来没有刻意去记过,却原来已经浮雕一般刻在心上。
“海上生明月,多漂亮的晚上,骆岩。”我喃喃地说,“你有没有听过,‘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后人说他是‘孤篇盖全唐’,是不是很了不起?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读到过描写相思最妙的一句诗,叫做‘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是不是很有味道?像一杯绿茶,淡的,滋味却绕到心里去。”我自言自语地说着,仿佛他就在面前,就好像我们在“信徒”咖啡厅里的那天,我们唯一相对的那一次。骆岩,我还有很多话,我的心里还很多稀奇古怪的心事,想讲给你听,只想讲给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我也知道,除了我,没有人会对你讲这些话,而你又是多么渴望听。我知道你的寂寞,就好像你仰望着丽江的星空的时候,是多么渴望有人听到你心底的话。
可是骆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虽然这个结局早已经预料到,为什么不让我晚一点再晚一点走到彻底心碎的这一天?阿漫说,她宁可要真实的碎片,可是我,我只想要完美的幻影。为什么,注定了注定了的事,到头来还会狠狠地伤心?
我抬起头,对着一望无际的黑茫茫的大海,使劲喊了出来,把我聚集了许久的愤懑和绝望,全都喊出来。不会有人听见,这喊声,还有我的眼泪,沧海一粟,被浪打翻了,被风吹散了,被月光浸透了,没有人会听见没有人会看见。
身后有几声窸窸窣窣,我没有在意。当我意识到那是人的脚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感觉到有个人从身后扑上来,扯住我的两只手臂,蓦地反剪上去。我出其不意,大大地吃了一惊,不禁叫了出来:“是谁?你要干什么?”
“闭嘴!”这人沉声说,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是个男子,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手粗大而有力。他另一只手摸索了一会儿,掏出麻绳之类的东西,缠绕几下,绑住了我的双手。
我拼命扭动身子。他一把把我推dao在石滩上。我尖叫一声,挣扎着翻过身来,终于看到这个男子。他背对月光,又戴了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似乎年纪不大。
这时我才发现夜有多深,周围有多安静,在这个远离大道的海滩边,任凭我放声大喊,也不会有人听到。我开始意识到恐惧。我的心抽紧了,牙齿也开始打战。“你……你想干什么?”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乎犹豫了一下,向前踏进了几步。
我徒劳地想后退:“不要过来,不要碰我!”
他不出声,走过来,用另一根绳子,想去绑我的腿。我使劲蹬着,大声呼救。他反手抽了我一记耳光:“死丫头,老实点!”
我被这一掌掴得几乎背过气去。他按住了我的腿。
就在这时,旁边的岩石边突然闪出一个人,一拳击在男人背上,男人猝不提防,跌跌撞撞往前冲了几步。后面这个人几步跨过来,俯下身扶起我。
月光清晰地映出他的轮廓。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我失声喊出来:“骆岩!”
骆岩一脸焦灼的关切:“若离,你有没有事?”
我不及回话,陌生人已经回过身,向骆岩扑过来。骆岩灵活地闪身躲避,顺势用肘狠狠撞向他的肋下。男子吃痛,闷哼一声,抬脚踢中骆岩的膝盖。
那男人出手很猛,但不及骆岩高大,两人缠斗了一会儿。骆岩狠击几拳,打得他直跌出去,倒在我旁边。
男子翻身爬起来,一把拽住我,用胳膊夹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一甩,已经多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冰凉的刀锋戳在我颈间。
“别动!”他闷声对骆岩说,“你动一动,我就割断这丫头的喉咙!”
骆岩急了,但果然不敢再上前来,只能焦急地喊道:“好,我不动,你别碰她!”
“把手放头上,蹲下!”男人命令道。
骆岩照做,一边蹲一边说,“你不要乱来,你放了她,你要钱吗,我给你就是,你不要伤害她!”
男子扯着我,走上前两步,一脚踢向骆岩的小腹。骆岩痛喊一声,倒在地上。我吓得叫了出来。
“住嘴!”男人喝斥我,转头又踢了骆岩一脚,“妈的,混蛋,你不是很神气吗?你不是很能打吗?我让你打!你敢打老子!”
骆岩痛得蜷起身子,还是挣扎着说:“放了她!这女孩子和你无冤无仇,你不要伤她!”
“哈!自身难保,还充英雄!”那人怪笑一声,“很多情嘛,这妞和你什么关系,你女人啊?”
骆岩撑起身子,转头大声对男人说:“是!是!她是我的女人!你要钱,我给你,但是你不要伤她,不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不能保护她!”
我愣了愣。我不相信一直在我面前那么镇静那么沉稳甚至那么冷漠的骆岩,突然会说这样的话。这算是表白吗?在我彻底绝望之后。我怔怔地看着他,他也望着我。夜色太深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男人也听得一愣,但很快回过神,啐了一口:“少废话,你以为是拍电视剧啊?别肉麻了,我告诉你,如果她是你女人,就更糟糕!”
我心里一动,但还来不及想什么,男子已经夹着我往后拖,我企图挣脱,他的那把刀转而抵在我的腰间。我低头看到他青筋暴突的手臂,不假思索地使劲咬了下去。
那人“啊”一声,松了胳膊,我甩开他就想逃,他骂了一句“臭娘们”,一把抓住我的衣服,我拼命踢打,搏斗间只觉得肋骨间一凉,不由低低叫了一声,男人一怔,缩回了手,手上依然握着那把刀,月光下看得很分明,刀尖上殷殷滴下血来。
看到血,我们三个都呆住了。我这才觉得痛,用手捂着右肋,慢慢坐倒在地上。骆岩喊着我的名字,箭一样冲过来,及时抱住了我。陌生人也呆了,似乎全然没有预料到。他犹豫了一下,低低骂了一句:“靠,闹出人命了!”扔下刀就跑,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骆岩根本想不到去追他,只是紧紧抱着我,不停地叫我。我缩成一团,额上渗出冷汗,咬着牙不出声呻吟。我抓着骆岩的衣服,靠在他怀里,心里没有害怕,反而是平静而喜悦。
“骆岩,这是第二次,我被你抱在怀里了。”我低声说,嘴角甚至浮起笑容,“而且很幸运,我这次没有晕倒。”
“傻瓜!”骆岩的眼眶湿了,“别说话,我现在抱你去医院!”
“不要!”我勉强撑起身子,仰视着他的眼睛,“我要你告诉我,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喜欢我,是不是?”
“别犯傻了,”他心痛地斥我,“你在流血!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我的心里突然生出愤怒。我幻想过多少次我的爱情,幻想过我的王子会在怎样的绿荫上或月光下向我求爱,没有一次是这样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疼痛让我失去了一直以来的矜持和忍耐。我大声道,“我不要以后再说!我等不到以后,下个月你就要成为别人的新郎了,却连一句真心的话都不肯告诉我!你一会儿装作不认识我,一会儿又这么关心我,我真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我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你!”
我奋力想推开他,伤口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骆岩急忙按住我:“别动,若离,你不要生气,听我解释……”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骆岩,若离,是你们两个吗?”是崔斯坦。
骆岩应了一声:“崔斯坦,快来,若离出事了!”
崔斯坦麋鹿一样纵跃到我们面前。看到我们两个人身上的血迹,吓了一跳:“你们受伤了?怎么回事?大家看你去找若离这么久没回来,让我出来找你们。怎么会这样?”
骆岩摇头:“我没事,是若离。帮我打120。但我想这小地方只有卫生院,所以还要向边防派出所报警,如果伤重的话说不定还要用直升机送到普陀医院去!”
崔斯坦震了一下,俯下身来,握住我的手。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有这么浓的焦虑和关切。“不会的,若离不会有事的!”他急切地说。
骆岩说:“我们现在到大路上去拦车,你再打电话给银翘,让他照顾其他几个女孩子,不要说得太严重,免得他们担心!”
骆岩把我抱起来,往公路上走。崔斯坦按照他的话一个个拨电话。幸运的是卫生所居然有人值班,而且马上派了救护车来接我们。
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我的神智依然很清醒。骆岩和崔斯坦坐在我身边。崔斯坦一直握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我悄悄看骆岩,他的眼光落在我和崔斯坦相握的手上,立刻像被针扎一样,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从急诊室推出来的时候,两个男孩都焦急地冲了过来。“怎么样,怎么样?”崔斯坦一迭声地问。
“不要紧,”我说,甚至朝他笑了一下:“你推荐给我的这件冲锋衣是什么牌子?”
崔斯坦一愣:“什么?”
“多谢,质量很好。”我说。
崔斯坦疑惑地看向医生。医生笑着解释:“好在天还冷,她穿的外套足够厚,刀刃可能也短,所以伤口虽然长,刺得却不深,只是皮肉伤,没有碰到内脏。已经止了血,缝了十几针。在这里观察一晚上。不过,我们还是建议,明天一早轮渡开了之后,还是要转送到大医院去。”
两人长长地出了口气。崔斯坦开心地俯下身,对我说:“太好了!我就知道没事的!好在你识相,没搞得太严重,否则我们半夜三更去哀求边防派出所出动直升机,那可闹大了!”
骆岩站在他身后,没有再说话,可是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看着他的神情,我的心一点点变冷。我知道,危急的时刻过去了,一刹那的冲动过去了,他再也不会对我说哪怕稍微越界的话,我们又回到现实,他依然还是另一个女孩子的未婚夫。
我被推到病房。这时候派出所的人也赶来了,是两个中年警员,态度很和善。两个人分别给我和骆岩做笔录。崔斯坦陪我。
“那个人什么样子?”警察问我。
我回忆着:“个子不高,但很壮实,戴着鸭舌帽我看不清脸。但口音……和一路上我们听到的话音一样,听起来是你们当地人。”
警察从本子上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是想抢你钱,还是想……性侵犯你?”他用了一个很书面的词,看样子受过相当不错的教育。
我的脸一红,下意识看了看崔斯坦。他紧张地盯着我,看得出当时的场面让他现在听来依然担心,根本没有在意警察的措辞。我有点感动。
“他当时没有去翻我的包,好像并不是为了要钱。”我仔细地思索着,“至于……他捉到我之后就想把我绑起来,倒是没有侵犯我……当然,也可能是还没有来得及,我的朋友就赶过来了……”
我再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犹豫地说:“我当时只是觉得他很凶,但语气里好像并不****猥琐。”
警察一边飞快地用笔记录,一边说:“这真是搞不懂了,我们恐怕不太好查……”
崔斯坦急了:“你说这话什么意思,要多严重你们才能查得出?你这不是推卸责任吗?我带队来东极岛八次了,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你们当警察的是怎么做事的!”
中年警员抬起头,看着他说:“别说你,我在这里当警察十年了,也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我们这个岛上常住人口只有2500人,谁家的狗下了几个崽,大家都一清二楚,会去偷谁抢谁?所以这位小姐请你想想清楚,到底是不是当地人干的?”
崔斯坦很恼火:“那你就是说她撒谎了?”
警员辩解:“我不是说她撒谎,但她刚才也说了,这人不是劫钱,也没有劫色,好端端绑她做什么?除非……”他看了我一眼,顿了一顿,说,“除非跟她有什么私人恩怨吧?”
崔斯坦更气了,大声吼道:“不许你诽谤!她是被我们拉过来参加活动的,第一次来这个破地方,能跟谁有仇有怨?”
警察耸耸肩,没有接口。
崔斯坦不依不饶:“你说啊,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如果她再有什么危险,怎么办?”
警员合上本子,看着我们说:“你放心,我们岛上打架斗殴的痞子混混也是有的,但都不是做了事不承认的主。我跟你保证,如果真是岛上的人干的,我说什么也能给你揪出来!”
警察出去了。我对崔斯坦说:“干嘛发那么大脾气,人家也算挺敬业的,这么晚来处理。况且,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什么道理,推三阻四,不想查罢了,能有什么道理?”
“不是,”我回忆着,“我总觉得,这并不是不分对象的抢劫,这个人好像,好像有别的目的……”
“哦?”
“骆岩没有赶到的时候,他并没有对我……对我有什么不轨,好像只是想把我绑起来,带到什么地方去。还有,他刺伤我之后,也很慌乱,看来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人。”
“他可能以为你伤得很重,怕万一被抓住罪名就大了。”
“也有可能。”我慢慢点头,“但是……”
“但是什么?”
我没有说话。但心里回想着那人说的一句话:“我告诉你,如果她是你女人,就更糟糕!”他是什么意思呢,他认识我?还是认识骆岩?
“想什么?”崔斯坦打断我的沉思。
我摇摇头,一切都是猜测,还是不用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