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我坐在窗前出神。头脑里乱糟糟的,想着刚才崔斯坦的话:“我不是一时冲动,我知道我自己对你的感觉……”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人很多时候分不清,自己爱的到底是谁;但至少都分得清,哪些人是深爱你的。崔斯坦那个傻孩子,他每一次表白,都让我更深信一分:这个男孩子,确实没有开玩笑,他对我的感情都是认真的。而说实话,我此刻真希望他是一时冲动,我也不会有这么强的负罪感。可是现在,我们两个人就好像藤蔓一样纠结,想要拔剑去斩,都狠不下心,到头来两个人都会伤到。我会毫无疑问伤到他,而我自己呢,我能全身而退吗?必定也会因为他的伤而伤,我可以不心动,却做不到不为他心痛。
我再叹口气。这样混沌的局面,我能撑到什么时候呢。想到我对斯语说的话:“我和你们一样,希望他快乐,不想让他受伤害。”我能吗?我能保护他不受伤害吗?崔斯坦现在是快乐,可我知道,这快乐不是我主动给的。
手机响了。接起来,竟然还是崔斯坦:“若离,我有没有吵醒你?”
“没有,我没睡。”我低声说。
“我也睡不着呢,一直在想今天的事。若离,我真的只是想让家人快点见到你,让他们知道你有多好,让他们放心,我根本没有想到会让你有压力,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傻瓜,我没生气。”他的话总是让我心软。我真恨自己的软弱,为什么总是被他感动。
“真的吗,那就好了。不过,我还是很想你……”他又开始耍赖。
“别胡闹了,快点睡觉去!我也要睡了,我明天一早有课。”我哄他。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我有点心力交瘁的感觉,把头埋在双臂里,只觉得烦乱。
手机又响起来,我简直哭笑不得,这个家伙,有时候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宣泄自己的感情。我接起来,二话不说就训斥道:“崔斯坦,说了你不许再想我了,乖一点睡觉去!”
对方没有出声,过了半天,才低低地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等他的电话。如果我打扰了你,那么……”
天哪!我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是骆岩!我急忙握紧话筒:“不要挂,不要挂!求你!”我开始吸鼻子。真不争气,我在崔斯坦面前是多自如随意的,为什么轮到他就变得木讷?“我不知道是你,骆岩!”我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深夜还在聊天!”他说,语调里有深深的落寞,“我只是想问你,今晚的天空很干净,不知道你有没有坐在窗边看星?”
我拉开窗帘,向外面看过去:“我有,骆岩。我现在就在窗边。可是我没有看,因为我不相信,有哪里的星星,比得上我们在丽江那一夜?”我的眼泪终于滚下来。我低低地、耳语一般说,“没有你,什么都不同了。”
“若离!”他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含着感动,“真的吗?你是不是故意哄我开心?你知不知道,我每一分钟都想打电话给你,我想听你的声音,我想来找你,我想看到你,我克制不住地想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这样做,我算不算骚扰你,我有没有介入你的快乐和幸福……”
“快乐和幸福?你难道不清楚吗,你心里怎么想我,我就是怎么想你。”我说。
他不再说话。我们两人在听筒两边沉默着,刹那间却心意相通。就这样从自己的心里,看到了对方的影子。每一分钟纷纷扰扰的思念,无论身在何处,无论有谁陪伴,都难以排遣。自己是怎样,对方也是怎样。不需要再怀疑,也不需要再表白。我们不说话,却听得到对方心绪流动的声音,仿佛一枝曼珠沙华,开到彼岸,开到荼蘼。
我的眼泪打在手机上,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到。
我也明白,他拨这个电话,只想打进我的心里,哪怕是听听彼此的呼吸,也是好。不会再渴求对方什么,我们只能遥遥地相对,默默地牵念。
挂掉骆岩的电话,我早已经泪流满面。我又想起崔斯坦的话:“谁让我离开了一会儿就觉得牵挂,谁让我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只想牵她的手……”而我,又是谁让我辗转反侧,谁夜夜贯穿我的梦境,谁让我无论身处在多么喧闹的街头多么沸腾的人潮人海,总是觉得孤单,总是想喊他的名字?我就像传说里那只荆棘鸟,一生只会鸣唱一次,不会再有其他人能听到了,我的整个心灵只能经得起一次彻底的燃烧,如今已经冷了,硬了,碎成了片。
我打开电脑,开始在键盘上敲下一篇文章:
丽江的前生今世
我本是补天时最美的那块石头,千年之前落入凡尘,因为我爱上了人间的一个男人。在他仰望星空的时候,我们发现了彼此。
可是人类是没有永恒的生命的。在他化为轻烟的一刹那我痛不欲生。天帝说,你愿意在人间等待他吗,忍受风吹雨打,艰辛寂寞,沉默无言,也许你能够再见到他,也许永不能够。
于是我为了这个也许堕入凡间。我降落的时候伴着一场流星雨,那是离别的眼泪。毕竟我是天庭最美的一点,我的光彩曾经倾倒了多少星座。可是我不后悔,只有我自己知道,无论从前我的表面多么莹洁剔透,我的内心是冰冷无光的,我只是一颗没有心的石头。而现在,我的心被眼泪浸润,被痛苦雕琢,成为一块温暖的玉。
我下坠,碎裂,绵延,化作一方几公里的城池,缀在高原上,雪山边,我是天上的城。五百年。人类在我温暖的怀里筑巢、耕种、歌舞、相爱,如喜悦的流云或飞鸟。又五百年,有侵略和杀伐、和解和臣服、交融和同化,姑娘盘起的云髻或飘甩的辫梢,男子悠扬的长袍或飒爽的裤脚。再五百年。暮鼓晨钟,夕阳古道,茶马铜铃,绿柳长笛。灯影般飘忽的时光。想念一个人千年一瞬,等待一个人一夜太长。
越来越多的人传唱着我的名字。越来越多的人来了,看到了,恍惚了,于是缠mian不去。并肩的人在我怀里生老相守,而繁衍不息;对面的人在某一处回眸相遇,而刹那芳华。这些春花秋叶般灿烂琳琅的故事,人类用鲜活的图画般的文字描摹着,用触手轻软的纸张记录着,用纤秀的芦笛歌吹着,他们感动着,陶醉着,呵护着,热烈着,却全不会想到他们脚踩着,踢踏着,叩问着,篆刻着的这片青石,其实本身就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
一千五百年了,我已经不敢向雪山打听他的消息;我已经习惯了沉默,我怕一张口就会从心里飞出他的名字。人们说,这里处处垂柳,风致嫣然。他们不知道,那是我长的眼睫,在夜里也飘闪着他的样子。人们说,这里环绕的河水永远清澈晶莹,四季如一。他们不知道,那是我千年的泪水,它永不会干涸混浊,因为它来自天上,来自我心里。
终于有一天,我从支离的梦中醒来,触摸到了你的气息。我知道,你来了。一千五百年的相思啊,我天各一方的爱人。
此刻你的同伴们已经加入四方街的喧闹,你却离开人群走进青石小巷。月落乌啼,疏影横斜,星光绸缎般在我的皮肤上摩挲。你突然仰起了头,于是满天星光都落入你眼中。那在我心中夜夜辗转的姿势,那时空交叠千年轮回的宿命。你回来了,只有你明白流光溢彩的四方街是我鲜艳的红唇,那幽深的巷子才是我百折千回的灵魂。它们只属于你,我为你保留了千年。
当你绵远的叹息如花瓣一般飘落在我的胸膛,我积蓄了千百年的眼泪终于在你面前汹涌流淌。只有你知道,天上每一点的光芒实际上都是一颗星的前世,穿越了几百万年的时光来寻找它们的夙缘。可是就连你也不知道啊,我的爱人,就连你也不记得,当我们相爱时,我们隔着天上人间几百万光年的距离,而此时你就在我的指尖发梢行走,却不知道我爱你。
终于到了你要走的那一天,那个黄昏的霞光如夏花般灿烂。我在沉默中注视你,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表情。在就要走出我目光的一刹那你突然回眸,眼光中全是恍然大悟的痛楚。我知道在离去的一瞬间你才终于明白你来的目的,终于记起我们前生的缠mian,终于了解我几十个世纪的守望。可是你已经不能回头。
让我送你离去,亲爱的,一千五百年胶着的等待,我的身已化石,我的心已粉碎,我等了千年就是为了看你再次离开。你在的时候我给你最融融泄泄的阳光,最潺潺盈盈的流水,最缭缭绕绕的柳风,你走的时候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挽留你,从来没有。远处的哈巴雪山已经注视我了千年,他知道我每一分每一秒的守候。他说,只要我的眼泪有一滴溅在你身上,你就会化为水边最迷人的红柳,永远留在我身旁。可是,怎么会,我的爱人,怎么会,让你自由就是我爱你的方式。我没有用眼泪留住你的人,却用宿命留住了你的灵魂。
在那个注定离别的黄昏,渐渐消逝了的我的爱人。你让我有了可以轮回的生命,可以感觉痛苦的心灵,可以流泪的理由,和一个可以传诵的名字。
我就是那个名叫丽江的女子,解不脱的前世,世人传唱的风情,刻尽你的名字。
写完的时候,窗外已经露出一抹晨曦。又是新的一天了。
彻夜的写作让我疲惫不堪,但经过这样直抒胸臆的宣泄,觉得舒畅了很多,头脑也异常清晰。我拿过手机,给崔斯坦发了个短信:“今天下午,我去店里找你。”
该结束了,我最初的错误。我知道我将会无可避免地伤害那个善良热情的男孩子,我可以做的,只能是不要再继续。
下午一走进店门,我就觉得气氛不对。崔斯坦他们几个都不在店里,柜台前当班的两个小姑娘敏敏和小羽,神情也都是闷闷的。
“崔斯坦呢?”我问。
“他和银翘小粲在楼上开会。”敏敏说。
“出什么事了?”
她们俩对视了一眼,小羽说:“中午有客人到店里投诉,样子很凶,半天才打发走。”
原来如此。不过打开门做生意总归会碰到形形色色的客人,我没有在意,随口问:“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我们两个也不太清楚,正好吃午饭的时候,是崔斯坦接待的,好像是说……新进的Scarpa鞋子出了问题。”
我一惊。
我在楼下等了足足一个小时,崔斯坦他们才下来,都是脸色阴沉。看到我,崔斯坦马上展开笑容:“若离,你等了很久吗?对不起,我马上去换衣服!”
我看得出他的笑有点勉强,就说:“有什么事情就告诉我,不用怕我担心。”
“你总是能猜透我。”崔斯坦叹了口气,卸下了伪装,顿时露出疲倦的神态,“中午有客人过来说,新买的Scarpa鞋底脱胶漏水,还把鞋子带来给我看,确实坏得很严重。我们以前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情。我们店里所有的货都是原装进口,最便宜的也比国产牌子贵好几倍,从来没有过这方面的投诉。按说Scarpa这样的一线品牌,是绝不可能发生这么严重的质量问题的……”
小粲接口:“昨天我也接到一个电话,是浙江的一个买家,也反映刚买的鞋子有问题。我还没来得及跟崔斯坦说,今天就出了这桩事情。”
“你们收到货之后没有验吗?”我问。
银翘有点惭愧:“是我负责收货的,我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当然,你信任阿漫嘛!”小粲接道,颇有点不满。
银翘跳起来:“信不信任是我的事,这次是我大意,跟阿漫有什么关系!”
“是阿漫介绍的那个供应商?”我有点吃惊,问:“你们有没有打电话给阿漫,告诉她这件事情?”
小粲看了崔斯坦和银翘一眼,摇了摇头,神情间很是气愤,看来就这个问题他们没有达成一致。
崔斯坦说:“我们想先调查清楚再说。这次她帮我们很多忙,我不想冒冒失失去问她。”
我一下明了。崔斯坦和银翘宁可把责任都承担下来,不愿意因此给阿漫造成压力,让她不安。我心下感动,拍了拍他的肩表示支持。
“那现在怎么办?”
“我们商量了一下,一方面去联系其他的买家,问问看有没有发现问题,实在不行,就要收回所有卖出的产品,把整个系列全都下架。另外,跟供货商去交涉,争取退货或者索赔。”看来崔斯坦已经布置得井井有条,这一个多月来独当一面,对他的锻炼果然不一样。我点点头。
“还有,”小粲补充,“我们不用惊动骆岩了吧,他明天就举行婚礼了。”
他们答应着,我也强笑点了点头。
晚上和崔斯坦吃饭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再提这件事,但眉宇间总是有点阴影,我知道他只是不想让我担心,其实压力还是很大。毕竟前期的宣传造势做了那么大的场面,万一真发生这么严重的问题,不单单是一笔生意,整个店里的声誉都会受到沉重打击。
我也很沉默。经过昨晚一夜的深思熟虑,我是想好来和他摊牌讲清楚的,我本来要告诉他,我要和他分手,我爱的人不是他,我从来没有爱过他。可是,此时此刻,这种话我怎么说出口?
他送我回宿舍。我跟他道别。刚走出两步,他在后面叫了一声:“若离!”我回过头。他冲过来,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若离,”他终于显出了内心的无助,紧紧抱着我,吻着我的头发,一遍遍地说,“不要离开我,我需要你在我身边,给我勇气。”
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抚着他的背,柔声说:“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在你身边支持你!”
我目送他开车离开,驶入沉沉的夜色,就好像驶入无法预知的未来。
这一晚,阿漫还是一夜都没有回来。如果她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情,不晓得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