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临泽的记忆始终不可能会是黄粱一梦。
从临泽往金陵的船是在深夜才发船的。梓云与乔生收拾了行李，相互搀扶着悠悠的往码头去。这会儿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乔生看看月头，离发船还有一段时间，便拉着梓云找了家小面摊坐会儿，顺便点了两碗面条。梓云今晚吃得并不多。“老板，麻烦您给我来两碗面条。”乔生对着忙碌着的摊主喊。
那摊主消瘦、纤小的背影看上去不过十几岁。他背对着他们清脆的应了声。
这一声应和甚为熟悉。梓云的双眼睁大，转过身来久久的盯着那个忙碌着的瘦小背影。忽然一个箭步奔上前去。心中的石头重重的砸在地上。这人不正是阿五么？穿着那样单薄的衣裳。下巴都削尖了，本就蜡黄的皮肤这会儿更是显得干枯。但是他双眼内的身材却是那样雀跃。
“丁大哥！”阿五看见来人，失神了好一会儿。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的人竟然出现在他面前。眼泪不自主的淌下来。见到他的瞬间他就觉得莫名的委屈忽而潮水般涌来。
梓云的脸上溢出了笑容，是甚为欣慰，甚为安心的微笑。他用力把阿五抱进怀里，这个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他还不到他的下巴。他还那么小。
乔生在一旁看着已经明白了一切。这像豆丁的孩子原来就是阿五。他本以为阿五该是一个白净可人的男孩子，十五六岁的年纪，羸弱不堪风吹的模样。现在看来，似乎是自己估错了方向。阿五原来还是个孩子。他长得不好看，可是那样的身体里散发出让人怜悯的气息。不知道是受尽了怎样些磨难。他将筷子放回竹筒里，就那么坐在那里不出声，只看着几尺外相拥着的两人。
夜风起时，梓云才放开阿五，终于开口唤他的名字，“阿五”。就与云水阁里他们像亲人那般相依偎着取暖时一样。阿五刚止住的泪又滑了下来。梓云却是笑得温和，拿袖子给他擦干净，道：“多大的男子汉了，还哭，多丢人。”那样的语气是从前都不曾有过的。是哥哥对弟弟的疼爱与关心。
阿五咬唇憋住眼泪，点点头。通红着鼻头，喊了一声，“糟了，忘记给客人的面。“说着便背转身去，手上边忙活着边道：“丁大哥你等会儿，我给下了这两碗就回家。”
梓云听他这样一说也才想起还有个人在。替阿五端了面条去乔生那桌，抽了筷子坐下，道：“客人就是我们。”说着笑着与阿五介绍：“他是乔生。”
“啊，这位公子好面熟。”
乔生在阿五近了也是同样的觉得。盯着他看了老半天。
还是阿五先想起来，拍着脑门，道：“我就说面熟吧！公子从前是不是去过云水阁？”
梓云好奇的盯着他。乔生一阵尴尬。他这时也想起这人是谁了。硬着头皮点点头。梓云却是一愣。他还当真去云水阁快活过？！心中莫名的一阵不爽。
“那就对了。”阿五兴高采烈的对梓云道：“丁大哥，他就是常给你写信的那位公子。”
这句话的冲击可不是一般的巨大。那个他梦中的男人竟与现实中的这个人重合起来。心跳得愈加快了。原来这人并不是纨绔子弟，这人不是因为享红纱帐的乐趣才去了云水阁，原来这人是真的与自己早已相识。梓云意识到心中一块地方一刹那间扩大到无法预计了。
乔生被梓云那过于吃惊的眼神看得脸上发红。低头憨笑着不知所措。那些信他每日一封，却是未收到一封回信，他生怕自己的心意被梓云当做笑话，那样的行为，连他自己都觉得傻气。可是他却是再想不出能与梓云接近的更好办法。他是那样的痴迷于他，他根本停不下来。梓云的声音和舞姿无论是婉转还是豪放都已成就了一方疆土，无人能撼动。现在被人戳穿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拿不定他当时的举动会不会让梓云觉得他更加呆了。他想在梓云心中是完美无缺的英俊潇洒。可是现实似乎有些许违背。
梓云嘴角上的笑慢慢攀满了他的眼角眉梢。太过幸福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继续话题。于是他将话题移开，问阿五：“你现在住哪里？怎么从陈大人那里出来的？”
“陈夫人是好人。她给了我一些银子放我出了陈府。唯一的要求只是让我对那件事情守口如瓶。”
“那陈大人那晚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有，没有。他见不是丁大哥你，暴怒得跳得三丈高。他把我关进牢里，第二日把云水阁封了。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陈夫人这才出来。见着我问了我一些问题，第二日就将我放了。”阿五说得极为轻松简单。可是梓云知道那样的过程一定是很难以忍受的。若是陈大人真的为此而将云水阁都封了，阿五在牢里又怎少得了暴力对待？不过他若是不愿意提，那便不说吧。
梓云轻叹一声，摸摸他头发，“这面都糊掉了。”说着站起身将面倒了，边帮着他收拾简易的面摊边说，“走，去你家。”
乔生也走过来帮忙。简陋的面摊一会儿功夫就收拾完。梓云说什么也要替阿五把这面摊挑回去。一个火炉，两个锅子，还有数不清的调料，木质的担子嘎嘎作响。梓云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将牙咬得死紧。阿五那样一个孩子每日就要挑着这样重的东西走这样长的路。
阿五住在一个小院落里，看那些大门便知道这里边住的多是与阿五一样的贫苦穷人家。这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几声夜虫的鸣叫。阿五把锁打开，轻声道：“这里就是我家了。”
家徒四壁是个什么景象，梓云算是明白了。梓云虽是经历许多，却是从未经历过阿五这些。除了怜悯，还有觉得自己与他们相比实属幸运。梓云站在门口将阿五的家收进眼里。垂了眼眸走进来，问：“阿五与我一起回金陵吧。”话出口，自己也觉得突兀。他有什么资格叫阿五与自己一起去金陵。连清的确待自己很好，却终究是有一纸契约的。他自身不保。如何让阿五跟着他？
阿五愣住，半晌将眼神飘向乔生。
乔生虽是极不乐意，可还是识趣的将门带上，去外边回避了。
阿五走过来抱住梓云，话已带着哭腔，“阿五很想跟着丁大哥去，想一直呆在你身边伺候你，给你做侍童，我也知道丁大哥是在可怜我，可是阿五现在过得很好，更何况我想丁大哥现在也不需要阿五的陪伴。乔大哥是很好的人。在云水阁时他一直给你写信。虽然阿五不识字，不明白他写了些什么，可是阿五能明白丁大哥是十分珍惜他给你的每一个字的。”他停顿一会儿，手臂上的力气加重，脸庞更紧密的贴在梓云的背上，“丁大哥，阿五喜欢你。”
似是这个“喜欢”梓云早已有所了解一般，他并不觉得十分惊讶。只将手垂下来，任由他抱着。听他说话。
“从来没有谁像丁大哥那样的关心我，就算是同情都没有过。你让我感觉温暖。你还教会我，不愿意就要反抗，要拼尽全力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阿五现在就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一直钦佩你，活得那么努力，即便是到了绝境都是如此，我想成为丁大哥这样的人。我正在努力。”
梓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另一个人的支柱与方向。他掰开阿五的手，面对面的看着他双眼，将他裹进怀里，道：“阿五，你要好好保重。丁大哥以后一定来看你。”
阿五重重的点头。啜泣声似是要起。梓云盈着满眶热泪，笑出声，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不是都说了男子汉不许轻易流眼泪吗？”
话落声止。阿五果真止住了哭声。从梓云的怀里探出泪痕四溢的脸。梓云却是笑，抓起他手用他自己的袖子为他擦干。这个动作他往后要渐渐的熟悉。有泪只能自己拭。
“乔生。”梓云对外轻声的唤。算是告知他可以进来了。
乔生闻声推门进来。见到梓云通红却清明的双眼，松了一口气，道：“快到开船的时间了。”
梓云表示知道，拍拍阿五的头，将身上所有的银子全部放在桌上，迈开步子便走了。乔生紧紧的跟着，并肩的距离。一路的无言。只有月光洒了无尽的光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