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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庙堂江湖

一夜春来暖化连日积雪,融雪更见冻骨,杨柳风乍暖还寒。

亦暖亦寒的半阴半晴天,白头老人站到不沾亲却带故的秦王面前。

这重逢像极了十几年前的初见,那时老人已经沧桑,故而今日沧桑依旧。

那时秦王混蛋,今日也混蛋依然:不把孩子给送回去,就是要老人家自己送上门来。

与鲁仲连一同进入行宫的,还有赵国王室及一朝赵国旧臣。

秦王要回咸阳了,哪些东西要带走的,这么些人该怎么处置自然要有个决断。

忐忑不安的旧臣们恭敬地站着,眼见着一位白衣卿相和一个黑衣将军把一个鹤发苍苍的老头迎了进去,而他们只能干巴巴地等着,连一口水都没得喝。

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庭偏廊出来一行侍女,簇拥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旧臣之首就是相邦郭开,郭开怎能不认识这位姑娘?

青云楼一瞥也就罢了,被姚贾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他就是想忘都忘不了。

昨夜清河吵着要回去找爷爷,忌哥哥一哄,她就乖乖地跟着殷姑姑走了。

殷奴领她见太后,太后看她眉眼与琰略有相似,才记起十几年前儿子收养了一个女儿。

那是儿子的第二个孩子,她还有点印象,再往后二十几个三十几个亲生的她倒记不清了。

姑娘初次见她竟半点不怯,虽然打扮得很磕碜,但眉眼间一点灵秀丝毫不逊庆都。

“好孩子,生得这般模样,倒是别与我们扯上关系。若在民间,爱谁恨谁,连改嫁都不过寻常事。哪像我们,半点由不得自己。”

“男人用他们的家国天下把我们锁着,错走一步,就不知要跳出多少人来指责唾骂。”

……

“那时候觉得能嫁个王孙是天大的好事。后来过了几年穷日子,更想做个人上人。再后来,地位有了,权力也有了,心却空了。权力填不满,男人也填不满,不仅自己的填不满,就连嫪毐,也不知道还能拿什么去填他那无底洞一样的心……”

“再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终于再也不用拿什么来填了……”

“就算再来一次,这条路或许还是这么走。算不过别人,只知道自己要什么,不会去猜他们图的是什么……”

……

“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你们啊,你们的路还好长呢。记着,别跟谁都掏心,尤其是男人。他们把心掏出来之前,话说得再好听也别信。”

……

这一夜太后说了好多好多话,也流了好多好多泪。

清河和庆都趴在暖榻上听着,想听懂却又听不懂,后来迷迷糊糊地抱成团睡过去了。

今日晨起,庆都抱了自己最好看的裙裳给清河姐姐穿。

清河受宠若惊,她也好想回赠一件信物却发现自己穷得除了那身白麻衣裳什么也没有。

新阳透进窗棂,两个少女梳着妆辫着发欢欢笑笑,絮絮叨叨地说着温温柔柔的话。

洞庭湖的波,云梦泽的烟,白虹渡天堑,飞瀑落九天……

宫廷外的大千世界在清河的唇畔流淌,复又在庆都的梦里重汇成湖海山川。

“‘井蛙不可语海’,可见我从来都是井底之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鲲鹏呢?”

“你是蛙我就是蚱蜢,瞎蹦跶的!爷爷什么都管,我也烦着呢。等长大了翅膀硬了,咱们就能自己飞了!”

“嗯!”

姊妹俩说说笑笑直至蒙毅命人来传话说秦王传召,清河就向太后请辞。

太后抚着她的背:“你爷爷当时带你走,当真是个明白人,去吧。”

多少年后清河还记得太后的脸,皱纹和银发都掩盖不了的毓秀风流,世间有多少人骂她笑她,若是真见过她,怕是骂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吧。

她从后庭转过回廊来到正堂,却不能觐见,秦王叫她过来只是让老爷子安心。

孩子在外面唤了一声爷爷就算使命完成,然后就是候在堂下,等。

这是太后母家旧宅,后来是赵国长公子赵嘉府邸,王侯家的堂前么,肃穆庄严是第一要紧事,无树无花无草,只有一扇石屏影壁。

没得可看就只好看人:咦?这个人眼睛怎么肿成这样?咦?那个小老头怎么有点面熟?

秦王记仇,姑娘也没好到哪儿去,衣带结绳一鞭子扫过去就把郭开撂到了地上。

“胡闹!”蒙毅大怒,一剑削断绳结然后横臂挡在还没解气的姑娘面前。

“让开!只容你秦王报仇,就不许我庶民泄愤?!”

“大仇,秦有国法代为惩处;小怨,行宫之外悉听尊便。秦王驾前,不得动用私刑!”

姑娘瞪了蒙毅一鼻子,歪了脑袋从他咯吱窝下露了个笑脸给郭开:“相邦大人,要不咱们现在就出去叙叙旧?”

啊?啊——

直觉告诉郭开姑娘不好惹,摔下去那一刹他感觉自己都要升天了,天知道这娃娃还能整出什么来?还是呆在这位少将军身边比较稳妥。

赵国虽然亡了,但是大国相邦的气度还没死。

他肃整仪容拂袖见礼,不卑不亢地就在这里叙起了旧:“误会!那日不过只是想请姑娘府中一叙,略尽地主之谊,并无恶意。”

“并无恶意?!清河还要多谢相邦大人美意了?!‘我王宫中无主,郭开为王分忧’,‘开为王选良家女充入后庭,以求子嗣绵延’!相邦大人,我记的可有差?”

郭开心下咯噔,这娃娃记性也太好了!十三岁的孩子记忆力都好,只怪郭开运气不好。

女娃出现在秦王行宫,还做这宫中装扮让郭开笃信姚贾说的全是实情。

天下都知道,秦王有两样东西外人不得染指,一是王位,二是女人。若他知道自己内定的女孩子差点被郭开献给赵王,不得就地把郭开活剥了?

当官么,最大的本事就是见风使舵。庙堂之事不一定在庙堂办,横竖生杀只在人君一句话,哄住上边就万事大吉。若要献媚最好不要直接在君前,跟紧密不紧要的人说点剖心话然后“无意”传进君王的耳朵里,才更能见着情真意切。

所以,这么好的机会他怎能白白放过?

“姑娘记得不差,却错怪郭开一片赤心了。我素来仰慕秦王胸怀天下,也知姑娘乃凤仪之主。姑娘客居邯郸,郭开为秦王款待姑娘,不想唐突仙驾,还请见谅。”

“什么?等等……秦王?”

“姑娘流落在外,郭开不过是想把姑娘送还秦宫,为秦王分忧啊。”

送还秦宫?清河懵了!爷爷好多事不想跟她提起,但昨夜殷奴与太后跟她说过,庆都也唤她清河姐姐,今日一早,宫女们齐喊清河公主更是吓了她一大跳。

想必是别人都知道她是秦王养女,就她自己不知道,可是郭开明显是在胡说八道!

“你究竟是赵国相邦,还是秦国相邦?你当我分不清赵王和秦王?”

“姑娘有所不知。郭开虽是赵国相邦,亦是天下一民。三十年前不换掉廉颇,长平之战秦国如何能胜?此番若非让赵葱顶替李牧,秦国如何能逼邯郸?邯郸之围,郭某也尽力保全了城里半数秦人。方今乱世,唯有归一才能免除战祸,也唯有秦王才能定鼎中原。”

一般像清河这样大的女孩子是听不懂这番话的,郭开这话并不是说给她听的,也根本没指望她能听懂,可她偏偏听得懂所以阴差阳错地就助了郭开一臂之力。

“这么说来,相邦大人你身虽在赵心却在秦,为的,是天下苍生?”

姑娘咬着指头要好好思考一下前因后果,赵国群臣却立刻沸成了一锅遇了明火的油!

“好你个奸贼郭开!却原来是秦国细作!”

“人面兽心的东西,赵国竟然是毁在你手里!”

……

赵迁也涕泪涟涟地望着郭开,这是看着他长大的太傅,这是辅佐他即位的相邦啊!

“太傅此话当真?你真的……真的是为秦国来亡我国家灭我宗族的?”

“秦王有荡涤四海战祸之意,郭开为天下计,背弃赵王,乃不得已而为之。”

赵迁几乎瘫倒,想想这几十年对相邦推心置腹极尽信任,当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君捧一颗心,臣献一双刃!君不误臣臣却欺君!赵迁心肝俱碎,群臣更是积愤难平!

他们忽然顿悟赵国从三十年前到如今一路节节败退以致亡国绝祀,相邦大人脱不了干系。

“喂!他就一墙头草,你们别信啊!他当时抓我肯定不是为秦王的呀!我记得清楚着呢!”

姑娘的话没人听,口水与唾沫齐飞,五指与双脚并用,斯文拿来干什么?扫地的!

人家糊弄两句就信了难怪会被灭国,再给这群人一百次机会也能把赵国玩完。

姑娘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然后就欢欢喜喜地把巴掌拍得震天响:“打死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替你们赵王报仇!给你们赵国解恨!”

蒙毅哪能容人在理政堂前这么放肆,喝令诸郎把厮斗旧臣拖开,另给郭开设位看护。

至于清河,蒙毅觉得这个小妖精多在这待一刻都是事儿,于是连拖带拽给轰了出去。

秦王问天问地问神问鬼问罢苍生终于没得可问了,这才舍得放鲁仲连出来。

此时的殿前已是文臣肃穆武将拱手,平静安宁得祥云环绕。

“秦王止步,国事为重。”

秦王看了阶下一群人,也就不跟老人家客气了:“忌,替寡人送送先生。”

缭也好想与师父多待些时日,可军政交接国尉不能缺席,他只能伫立长阶远远目送。

转过影壁,老爷子才看到他的崽儿,他本以为这孙子能麻溜地过来认个错,结果……

小王八蛋搂着一个小姐姐说话谈天,根本就没工夫把爷爷放进眼里。

那小姐姐就是狐奴,灭国前,她是赵国君王的侍宠,灭国后,她是亡国之君的孽奴。

赵迁被押到这里觐见秦王,她就站在影壁外揪着一颗心等,也不知道会等到什么结局。

狐奴见过清河,那时在青云楼,清河一曲楚歌太过“惊天地泣鬼神”,以致于狐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可见唱歌难听到一定境界也是有好处的。

若不是清河逃掉,或许她们还可以一起伏侍赵王,做一对小姐妹。

做小姐妹清河倒是没什么意见,伏侍赵王?你们被选到赵迁身边,究竟干些什么?

“守夜和更衣。”

“守夜?那么大了还要人守夜?我十岁开始就一个人睡了!更衣?不能自己穿衣裳吗?我五岁就自己穿衣裳了,八岁就自己洗衣裳了!”

狐奴红了脸,羞答答地跟她解释:“守夜和更衣其实都是侍寝,都要陪王上睡觉。”

“陪他睡觉?这么大的人,还要人陪着睡么?”

“要啊。要不然怎么‘绵延子嗣’?”

“子嗣?难道孩子真的是睡出来的?恕婆婆说新婚之夜……”

这话不能再说下去了,老爷子连咳好几声表示自己还会喘气。

清河吓了一机灵,赶紧安慰狐奴几句:“只要赵迁不找死,秦王是不会杀他的。韩王都还活着呢,最多就是另找个地方关着,你不用太担心。”

狐奴轻轻嗯了一声,清河也微微一笑道了别,然后换过一个呜呼哀哉的脸色转身,瑟缩着脖子挪到爷爷身边央他消气。

爷爷气煞了,他打心眼里是不想见秦王也不想跟他说话。为了来赎这小疯子又不得不来跟他道貌岸然地说一回“欲成帝业当威加海内恩泽天下”。

“爷爷,我不是好好的嘛,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等你少了胳膊腿还来得及?!”

老爷子领了孙女之后心头大石就落下了,回过身来就撵徒儿回去。

鬼谷门下向来不拘虚礼,门中人客气的时候是这样的:本想吃你十五座城的,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就要十四座好了。那一座嘛,下次打另外二十座城的时候再来取好啦。

因为都不会假客套所以这别道得干脆利落,连一句“好走不送”和“好自为之”都没有。

爷爷,你就没有多一点的话要嘱咐吗?忌哥哥,你就没有什么话要问爷爷吗?

忌这才想起是有一件事该问一问,姚贾临别之时曾托他转借一卷书,书名叫《素书》。

“门中确有此书,不过能不能出世,还要看天意。”

“天意?”

“剑有双刃,此书亦然。若遇善主,则可救世扶危;若遇歹人,亦会祸国殃民。”

“师父的意思是,您会择人授书?”

“它是否出世,传与何人,都要待天时而定。”

因为都吝啬唾沫所以师徒对话就只能这么长,离别在顷刻间又不可避免地到来。

丫头很舍不得,人跟谁亲与谁好,关键看小时候跟谁睡。崽儿最喜欢蹭忌哥哥被窝所以才见面又分开,要命。她垂头丧气好久才找到一个可以跟哥哥多呆一会儿的理由。

“你折了我的剑,得赔我一把新的!”

拜姚贾所赐,忌对邯郸最熟悉的就是歌舞场和铸剑坊。

入歌舞场没看过歌舞,进铸剑坊也不曾看过刀剑。

他剑挑铸剑世家的事迹还在流传,以致他不得不东躲西藏直到王翦入城。

这时候他再上门去相当于是找不痛快。

本想回绝的忌将军换了一身布衣向秦王告了假决定多陪师父这一日。

狂风巨浪已过,买剑而已,何惧之有?!登得了庙堂,涉得了江湖,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事实上忌公子心底并没有这么豪迈:当年他觉得师父十句有八句是废话,出谷才发现老东西十句话里藏了二十句,一字一金半点不掺假。所以多套老人家一句话都是赚,更别说他手里还有什么号称太公兵法的素书,万一他一个开心就传给自己了呢?!

邯郸之战,兵器都被征用一空,剑市陈列的大多是城破以后新铸的。

虽然刀戟林立,临时赶制卖与贩夫走卒的兵器并不能入得师徒的眼。

名剑出于名水,藏于名山,欧冶子得若耶之溪龙泉之井才铸成传世之剑。

城外太行余脉的邯山有铸剑坊百余处,最负盛名的是徐氏的寒光垆和卓氏的霜雪垆。

深山寒幽,有少年策马而来,一身素衣一匹白驹,蹄声惊醒一冬沉寂。

待到马蹄迫近,才见得一身白衣原是缟素,少年家中有人新丧。

少年打马过后等在岔口,化雪天路有薄冰,马蹄不稳只能用步,有人同行正好可解寂寞。

少年说:卓氏善冶铁,徐氏善铸剑,若要名剑,最好是寒光垆。

清河拍手:那就先去徐氏的寒光垆!

姑娘问了许多赵国风物,少年博闻强识无所不通,其言其行不像寻常人家。

待问到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时,少年便缄口不言了。

爷爷斥孙女无礼,清河道了歉,少年强笑一声“无碍”便再不做声了。

忽又闻得蹄声如雷,一众黑袍人簇拥着一个锦衣公子打马而过。

不是冤家不聚头,既聚头免不了雨狂风骤。

真的下雨了,虽无狂风但是微雨霏霏夹着冰雹,一如那锦衣人的眼神,阴郁难有晴天。

山陡路滑,他们也只得下马。陌路人相遇,免不了互相打量以确定身份。

眉来眼去几回合,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人,姑且称之为黑衣公子,差不多三十余岁,面容清癯,腰佩明珠璎珞,身披锦帽貂裘,只能看出既富且贵,其他一无所获。

来人非常谨慎且深藏不露,一言不发根本无从窥探身份。

但他总偷偷看清河,这让忌公子十分讨厌于是牵住清河的手暗示:这是我妹,你想啥?!

路至半山,那黑衣公子满额虚汗,想是体虚有内疾。忌公子心下给的论断是纵欲过度。

爷爷说萍水相逢当待之以礼,清河递上一方帕巾:“大哥哥你擦一擦汗,不然会受凉的。”

那人犹豫了许久,才接过帕巾握在手心。

他并未擦汗,抚着那帕上绣着的一双白头乌,齿颤唇抖:“此物,你从何处得的?”

昨夜清河宿在秦王行宫,今日一早庆都赠了衣裳,殷奴送了这块帕子。

一路走来他看的都不是这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而是这身衣裳。

这原本属于庆都的宫衣,一针一线都是殷奴亲手缝制。她十几年的青春年华都在这千针万线里悄悄流走,再不回还。

“大哥哥,你认识殷姑姑吗?”

殷姑姑……

认识,只不过他不叫她姑姑,而是唤她“阿奴”。

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被囚禁在没有春夏秋冬的宫殿,那时候他只有两个朋友。

一个朋友喜欢读书练剑撒土作兵,指挥着泥兵泥马打打杀杀。

另外一个天天洗衣做饭裁衣刺绣,枯寂的岁月在她指尖开出了斑斓的花。

他从遥远的记忆里收回思绪,没有答话却换了警觉的神色问:“你是她什么人?”

敌友难辨,忌握紧了清河的手,小妹若一不小心说漏嘴恐怕就会有大麻烦。

忌的担心有点多余,在老妖精身边呆了这么多年挨了那么多敲打,哪能这点眼色也没有。

姑娘的回答是,不熟,也不是什么人。

殷奴是偶然遇着看她可怜才赏她衣裳和帕子的,秦王?

如果隔着百步刑场连鼻子眉毛都没看齐全也算认识的话,那就算认识吧。

假话全不讲,真话不讲全,小小年纪就掌握了骗人的最高法门,小王八蛋!

然后就轮到姑娘开始问了:大哥哥哪里来?跟殷姑姑什么关系?跟秦王有什么关系?要买剑吗?买剑干什么?你们的马不能走山路是不是胡马啊?这玉牌好名贵你家很有钱吗?

三十余年来他见识过无数讨厌的小孩子,这一个最讨厌。

他一个问题都不想回答所以只好再也不问任何问题。

他的沉默并没有换来姑娘的消停,她又开始跟那个白衣小哥哥谈天聊地说剑。

路这么长,各怀鬼胎的人走在同一条道,没人说话气氛得多诡谲。

那白衣少年对各铸剑坊如数家珍,清河还以为他口中的徐夫人跟雪夫人一样是个绰约的女子,没成想这位姓徐名夫人的铸剑师是一个虎背熊腰虬髯高额的大汉。

这一身块头都已经够吓人了,那破天一嗓更是犹如洪钟大吕震耳欲聋。

“开山——迎客——”

四个字撞到对山又折回来,来来往往几回合一直传到山外山去。

自打秦赵开战,徐夫人就没有一天好日子。

秦军围城之前,赵国人跑他这里卷走了大半兵刃:国难当头,多谢侠士慷慨解囊!钱?捐兵救国你好意思要钱?国都没了你要钱有啥用?跟国家要钱大不忠,是要杀头的你懂吗?!

秦军围城之后,秦国人也跑他这里卷走了他私藏的一小半:邯郸都快是我们的了,你们这地方当然也是我们的。借用一下哈!钱?我煌煌大秦会差你这点钱?记账!

好在家大业大能向卓氏借铁重铸以撑到现在,加之剑阁处在城外所以没有灭顶之灾。

大萧条之后来了第一单生意,徐夫人的心情就像一夜春风拂了千里温浪。

这温浪在见到客人之后嘭地就撞成滔天恶浪然后哗地跌入无底深渊。

三方客人:一个曾经一剑挑了剑阁,一个是赵国名臣良将之后,还有一个眼神阴郁得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他钱。

叱咤剑行几十年,风里去浪里滚的人当然不会那么容易就失了方寸,寒暄之后抱拳相问。

“短刀宜行刺;中剑宜格斗;长剑宜防身。客人要哪一种?”

“短刀。”

“中剑。”

“长剑。”

三个不同回答,徐夫人先问有老者的一方:“老先生想要何种兵刃?”

不是老先生想要,是他孙子要,不过这孙子可一点都不好伺候。

孙子的回答一点都没让爷爷失望:承影!

一屋子的人就开始笑:善意的哄笑,不善意的讥笑,说不好善与不善的冷笑,甚至连喜怒向来不形于色的忌都微微挑了挑眉毛。

“你们笑什么?《列子?汤问》有言,殷天子有三剑:一曰含光,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二曰承影,旦昧之交,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传闻剑出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老爷子给了孙女一记敲,不把话头打住她背书能背上三天三夜。

“让你跟聂爷爷学剑,你剑没学好,倒把他的书翻完了啊!书上说什么你都信啊?!”

“不可信为什么要写进书里啊?”

“著书述志懂吗?!托物言志懂吗?!其事其物皆不可考,其心其言警醒世人!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啊!还殷天子三剑?列御寇三道差不多!”

“什么道?”

“无形则无为,无为则无不为。”

……

对于爷爷这一大串旁征博引苦口婆心,孙女表示:爷爷你说的都对,可我就想要承影。

“好!不买了,这就给你找承影去!正好给你忌哥哥省点钱!”

崽儿立马蔫下来拽着爷爷衣角开始讨巧卖乖求饶赌咒发誓要给爷爷捶三个月的腿。

另外两位客人就没这么多幺蛾子,回答干脆利落。

白衣少年要长剑,锋不锋利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端庄威严华贵厚重有气势。

黑衣公子要短刀,越锋利越好,最好杀人不冒血花,砍人有如切瓜。

毫无疑问他是来买刀报仇的,这世上有仇有怨的人太多,买凶泄恨不是什么稀奇事。

至少徐夫人见过太多而且早就习以为常。

三方客人身份都不低,先招待谁都薄了另一方:“几位既同时而来,一起入剑阁遴选如何?”

寒光垆依山傍水,倚天临泉,剑阁筑在危崖中,需有天梯才能下得剑阁。

剑阁嵌入山中,中厅待客,其余四方: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南方朱雀。

青龙阁中是陈列之兵,王候佩饰或君国祭祀所用,庄严华贵却无实战之威。

玄武阁中为百工之刃,庖丁解牛、墨子制梯所用的工刀皆出于此。

白虎阁主攻,游侠剑士常佩凶杀之器,战场武将须得嗜血利刃。

朱雀阁主守,薄眉剑断水裂云,柳叶刀吞雪惊霜。

一行人进了剑阁之后,顺理成章地就分了三路。

白衣少年步进青龙殿,黑衣公子转入白虎楼,清河择剑朱雀阁。

徐夫人说他最熟青龙殿当陪白衣少年,大弟子赤堇好勇最宜侍奉黑衣公子,而女儿家用的东西当然是身为少阁主的女儿若耶相陪最好。

若耶十八九岁年纪,束发轻装,干净爽利,想是长年习武,身形比寻常女孩子健硕几分。

阁内幽深,自第一室走到第十室,清河一直重复一个动作:摇头。

客人一直摇头,主人面上相当不好看,若耶问:“姑娘不试试,怎知这剑都不趁手?”

“看着不喜欢,用起来也糟心。既然选,就要最合心意的。要么最喜欢,要么就不要。”

“姑娘喜欢什么样的?”

“不知道喜欢什么样的,只知道不喜欢什么样的。”

遇到这种客人是主人的大不幸:你不知道给她看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

若耶用眼神询问两位大人的意见,老爷子无所谓:“没有喜欢的,就算了。”

忌倒是颇有兄长风范:“只要她喜欢,只要你们有,价钱不是问题。”

秦国丞相家长公子不缺钱,有钱就好办事。

若耶换了笑脸带他们出朱雀阁,恰好又遇上了那个黑衣公子和白衣少年。

徐夫人笑向女儿:“想来是兵灾过后剩下的俗物都未能入得贵客之眼。”

若耶也笑:“父亲,是否开剑冢?”

剑冢,剑客埋剑之地。剑主身死,剑身不朽,沉睡剑冢,等待新主。

剑冢之中皆为名器,无论是否得剑,入冢皆要先押一百金,诸位还要看吗?

以前没有这条规矩,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徐夫人被兵匪害惨了所以不得不小心提防。

所有人异口同声说“看”,要看就拿钱。

黑衣公子有随从抬了钱来的,白衣少年那匹小白马也驮了几百金,而忌公子当然没有背一箩筐钱坏了风雅。

他正在想身上有什么可以抵押的,清河就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坠,嗯,押这个。

这是姑娘从忌身上偷的,一直忘了还所以现在正好拿来用:“忌哥哥,你介意吗?”

介意?他能介意吗?你麻溜儿地都交到人家手上了难不成我要伸手拿回来?!

这玉坠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又很重要,毕竟是离家的时候媳妇送的。

那一夜销魂到天明,棠棣紧紧抱着不肯放他走,他狠下心推开她去穿了衣,她又抱过来长长长长长长一吻,吻完罢狠狠一咬,直咬得他嘴唇渗血才肯松开,然后从自己丰盈的两团白雪之间取下贴身玉坠系在了丈夫胸前。

这一方玉打磨成棠棣花形,棠棣觉得丈夫一直佩着玉花就能一直想着自己。

棠棣想得有点多,这个丈夫不管佩不佩这玉花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杀人以及怎么不被杀。

去剑冢这一路奇石异水,忌公子最大的感慨就是:真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一隙暗流几痕微微浪,三叶扁舟数盏荧荧光。莫说一夫当关,一妇当关也万夫莫开。

忽而平流成堕川,扁舟急坠而下,几道白浪翻船而过。

爷爷把孙女抱进怀里用外袍裹了:“坐稳了,还有一道大坎呢。”

“爷爷,你来过这里?爷爷你的剑是不是就埋在这里?!盖聂爷爷的剑是不是也埋在这?”

爷爷骂了一句“话多”就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这道流水更急,几乎悬空跌下。

恕婆婆说女儿家受不得凉,所以老爷子用脊背和袍袖把孙女捂得严严实实。

别人就没这般好运了,船里一汪水,身上一滩河。

弃船登岸之后,又是百折千回的石阶,待绕过重重怪石才赫然发现山腹中空。

下不见底,上不见天,伸手不见五指,待徐夫人一声长啸拨亮火光才见空中还悬着孤岛。

从脚下到那岛只有一条路,但这条路不像是去剑冢的择剑道,更像是吓死买主的黄泉路。

铁索,木板,吊桥,很长,一块木板咔擦断掉跌下悬崖都没有摔碎的声音传回来。

“啊!木头上了年纪朽了点很正常,这铁索是卓家打造的,很结实,绝对不会掉下去。”

“那……人会掉下去吗?”

“要入剑冢的人还会担心掉下去吗?”

“万一……有呢?”

“那就请回吧。”

“买剑的钱呢?”

“有约在先当然依约办事。”

奸商!

好在清河这话倒不是替自己问的,极有可能白白失掉一百金的人不是她。

黑衣公子脸色煞白,方才登山都已经冷汗满衣裳,这天堑铁索还不得尿掉裤裆?

他天生怕高,而他那幼时好友最喜欢,高台高楼高阁高山,登高望远散尽浮云俯瞰人间。

那时候他总是被拖着往高处爬,拖不动就拽,拽不动就背。

他趴在那人的背上看了几回芸芸苍生人来人往,眼晕。

后来,那人就蒙上他的双眼握着他的手,给他讲远处的山海风光和脚下的熙熙攘攘。

蒙上眼就没有那么害怕了,于是他就蒙着眼在一个少年近卫的背上走过了这一段铁索道。

路尽头,一扇天然石门。

豹身龙首的雌雄铜兽守在门外,嘴衔刀剑,血口怒目。

传说中龙有九子,第二子就是口衔宝剑护卫天下兵器的睚眦。

一叩铸剑祖师欧冶子,二叩铸剑名家干将莫邪,三叩相剑大师风胡子。

三叩之后,石门缓缓开启,灼浪滚滚而来。

一壁熔岩,一地沸沙,十余利剑悬空阵列,百余悬棺浮在空中。

但见那悬棺细长黝黑,棺身材质像是铁制,恰好那直接悬空的十余柄也是铁剑,清河就问徐夫人:“这室顶和这地上可都是磁石?”

“女公子好生灵慧!”

清河满脸飞红花,她跟大师兄一样也不禁夸,一夸就害羞红脸摸耳朵挠爷爷手心。

爷爷痒得咦了一声:“臊什么?还不选一把?”

哦!这么多剑怎么选?

崽儿原本以为会挑花眼,实际上没得可挑,偌大的剑冢只有三柄女子剑。

泉水剑,第一位剑主是四百年前的卫国公主许穆夫人,夫人凭此剑击退北狄,复国安邦。此剑现世三百年,历十代剑主,一百年前卫侯自贬为君,公主芄兰弃国出走,葬剑于此。

离春剑,齐宣王王后钟离春佩剑,王后铸此剑立宫中法度,劝齐王戒淫戒惰,齐国大治。此剑传于君王后,二十年前君王后薨前曾言“辅国三十年,民虽富而国未强,有辱此剑”,故送剑于此以待正主。

青锋剑,越女青萝于深山中悟得绝世剑术,恰逢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欲图复国。青萝拜将,执掌越军教习,最终大败吴军,越国称霸。青萝归隐后葬剑于欧冶子先师的赤堇山,寒光垆立垆之时,移葬于此。

卖剑人自然要编些离奇故事才好抬价,买剑人明知故事掺假也乐得一份奇缘折煞天下。

“好极好极!生于山林又归于山水,正是来得干净去得清净。如此说来,这几百年,此剑只有一位主人?”

“人择剑,剑亦择主。世间再无青萝,此剑也再不出世。”

女孩指尖拂过泉水和离春,最终停在了青锋。指尖触及之处焕发点点光亮,辉光漫及剑身,灰朴锈色的古剑顷刻间崭新如初。

若耶含笑将方才的话续完:“青萝既已再生,青锋也当现世,贺喜青锋剑主。”

清河眉眼笑成月牙弯:“你既选了我,我便与你改个新名,就叫承影如何?”

爷爷噗地一声差点笑掉那颗大门牙:“哟!还惦记着你的承影呢!”

“青锋属于青萝,而我又不是青萝,一剑侍二主想必它也不甘心。既然我原本想寻的是承影,它恰好又被我寻到,这是天意让它叫承影!忌哥哥你说是不是?”

“是。”忌微微一笑:“承影剑主。”

承影剑主?这名不错!清河一闪身拉开架势邀战。

“承影剑主试剑,请棠溪主人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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