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烦恼太多,业障太多。佛祖说,一念贪欲起,百万障门开。
连翘拨弄着依旧不屈不挠地长在绿叶中负隅顽抗的一朵红花,手下不重,却还是掉落了几片花瓣,默然出神。秋日,果然留不住芳华绚烂。
明儿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想了又想,犹豫了又犹豫,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道:“小姐,您还是别想太多了。”
连翘应了一声,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知道,想多了伤神。”
明儿干笑两声,觉得她家小姐已经将“虚心认错屡教不改”这八字箴言牢牢掌握。
沈微实在来去匆匆,连翘早知他不会留下来,可临到头来心里却还是不怎么舒服。或许是因为她还住在沈微住过的屋子里吧,连翘这么一想,一时觉得很是在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时身在沈府,虽然知道府中上下的吃穿用度都是上上之品,也知道沈家的富有是实至名归,但未到柳州,便算不得是真正认识了沈家。柳州城年年扩建,到如今足有半个京城大小,柳州百姓年年纳贡银钱布匹,向来只多不少,而这些百姓追随的却不是龙椅上高座的皇帝。
柳州是沈家的柳州,拥有柳州的沈家,几乎掌握了整个国库。
连翘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能说不惊讶,但一想到沈微,却又平静了下来。难怪他每日劳苦奔波不得闲暇,原来守住沈家的这份江山竟是如此不易。
沈微离开至今,已足足有十三个日出日落。
连翘很是平静地过日子,京城的动静传的很快,七拼八凑的也能得出不少有用的东西来。
十日前,宝历皇帝一纸诏令,郑王李南星通敌卖国,与漠北王庭联手,阴谋篡位,是为叛臣。
九日前,李南星自九镇天牢中脱身,京郊木樨军营倒戈相向,拥李南星自立门户。
七日前,李南星攻下北门关,一连五日大破七城,居延州,西面而治。
不过几月,京城便风雨飘摇。
连翘默默叹了一口气,想的多了确实容易伤神。
“青天白日的叹气,这可不好。”
连翘转身看了看,贺兰瑾一身亮堂堂的绯红很是夺人眼球。
“阿瑾怎么来了?”
贺兰瑾笑了笑,反问:“难道连翘如此不待见我么?”
连翘笑了笑,不答。
贺兰瑾挑眉,恨恨道:“你真的一点不想我?”
连翘歪过脑袋,面色颇为正经地说:“想。”
贺兰瑾一把拉过她的手捏在手心,威胁道:“此话口不对心,说,到底有没有想我?”
连翘眨眨眼,很是认真的考虑了一番,言之凿凿:“想的。”
瞬间眉开眼笑,贺兰瑾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还差不多,日后你也要每日把我放在心上,不准再忘了。”
连翘愣了愣,不解。
“我是你哥哥,你不想我想谁?”贺兰瑾理所当然地开口,顿了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猛的郑重了起来。“难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连翘哭笑不得,正琢磨着他究竟是怎么会冒出这个念头的,贺兰瑾先一步皱眉,望着她的眼睛说:“就算有喜欢的人,那也得靠边站!”
连翘愣了愣,想来贺兰瑾是真把她当姊妹看的,不由心上一暖。
明儿在一旁偷偷笑的发颤,被贺兰瑾一瞪,嘴角一僵,忙的转身去端茶。贺兰瑾轻轻哼了一声,拉着连翘到一边坐下。
夏日渐去,快的连尾巴都要抓不住。秋日肃杀,扫过一片清翠,徒留一地金黄。
连翘一向不怎么待见秋日,总觉得太过哀婉,残花尽落,绿叶皆枯,比不得春日勃发,夏日茂盛,冬日清寂。幸而柳城地处南国,哪怕是冬日里还是有松柏傲立,平添不少绿意,而这夏秋时分,绿色还剩的不少,倒也不是那么难熬。
连翘记得她刚进沈府的时候恰好也是初秋时分,婶娘家中的桂花开的很盛,阿九还吵着要吃桂花糕。可惜柳城没有桂树,做不得桂花糕。
连翘抿了一口茶,隐隐觉得有桂香,不禁感叹自己离愁太多,大白天的竟然恍惚了起来。
“沈微不是好人,你以后再不要见他了。”
耳边清晰的字句打入脑海,连翘顿了顿,手上一颤,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
贺兰瑾替她放下茶盏,一字一句道:“沈微这个人心思太深,连翘,你要吃亏的。”
连翘当真哭笑不得,“阿瑾,那不是你让我去大少爷那里暂住的么。”
贺兰瑾嘁了一声道:“那时情况特殊,迫不得已才……再者说他一声不吭的就这么走了,来无影去无踪,实在不好琢磨。”
连翘点了点头,“大少爷的确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过习惯就好。”
“连翘!”贺兰瑾怒了,咬了咬牙说,“沈微有老婆的,他为了沈家娶一个不喜欢的女人,自己却是夜夜偷欢,这种男人究竟有哪点是好的?”
“夜夜偷欢?”
“哼,他这几日可都是在彩蝶坊住的,日子过的很是舒坦。”
连翘僵了一僵,眼前晃过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大少爷对柳家小姐虽然没什么喜爱之情,但看在柳家的面上,总不至于在新婚不久便夜宿勾栏,何况还一连几日。大太太难道不管么?
贺兰瑾见她不说话,颓然地叹了一口气。秋风渐,落叶金黄。
沉默了许久,贺兰瑾懊恼地挠了挠头,鼓足勇气转头对连翘说:“你认识子允吧。”
连翘正神游太虚,蓦然听他一句,有些转不过弯来,惶惶然地问:“子允是哪个?”
贺兰瑾一愣,神情蓦然扭曲了一阵,捏了捏额角无力地说:“就是你要嫁的那个。郑王世子姓李名睿,字子允。当然,他如今也已经不是什么世子了。”
连翘低头,应了一声。
“相比沈微,还是子允好一些。”贺兰瑾想了想,突然又蹙眉道,“不过也不能完全信他,他老爹猫腻太多,谁晓得他这些年学了多少。”
后半句话他越说越轻,连翘没听清,转头问:“阿瑾说世子怎么?”
贺兰瑾摇头,“没什么。”
连翘狐疑,随即道:“阿瑾,你今日很奇怪,为什么跟我讲些莫名其妙的话?”
贺兰瑾沉吟片刻,一手端了茶盏,没多一会儿又放了回去,犹豫良久才道:“目前来说,我是站在李睿这边的。”
连翘恍惚了一阵,慢慢消化他的这句话,半晌才回过神,愕然。
“南国乱了,镇国将军和皇帝两虎相争,总要先站好位置才行,二选一,很简单。”贺兰瑾看了看连翘,缓声道,“连翘,我不想你有事。”
连翘胡乱地点头,只觉溺水一般难以呼吸,终了,问了一句:“这……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贺兰瑾看了她一眼,点头。“谋反这种事总不可能说干就干吧。”
“原来……是这样……都是安排好的。”连翘凝神良久,终于理清了一点头绪,半是苦笑地问,“阿瑾,你是在哪里救的我?”
贺兰瑾双目睁圆,不可置信地看她,但见她眸中水波粼粼,神色不定,又生生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你不信我?”
连翘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连翘,我们可是亲兄妹啊,你难道就一点不怀疑自己的长相?”贺兰瑾叹了口气,颇为郁卒,“要不然我平白无故的救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个大麻烦的人回来做什么?你那时可是穿着一身的嫁衣,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是谁了吧。”
“亲兄妹!?”
“怎么,你觉得我们长的不像?”贺兰瑾瞥过眼,指了指自己反问。
“……像。”
贺兰瑾笑了笑,“我知道你不记得了,不过没有关系,我记得就可以了。我记得你是我妹妹,我会护你一辈子的。”
连翘都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了,几乎是横空出世一般的兄长,很突兀。
“算了,一时让你相信也不容易,总之,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谁都会伤你,但我不会。”贺兰瑾说的很是郑重,眼底流光四溢。
连翘被那目光看的一阵心安,喃喃道:“为什么现在才说呢?”
贺兰瑾遗憾地纠结了半晌才说:“原本是想让你自己想起来的,不过我没想到你连做个丫鬟都能做的这样风生水起。当然,最最没想到的是皇帝居然这样心急火燎的要除掉他叔叔。事态发展的太快,到现在我还在纳闷,明明都没有做好准备,怎么就开打了呢?”
连翘被他说的脸上一红,抽了抽嘴角,方才满满的压抑倒是去了一半。就事实来说,她不能否认,做丫鬟能做成她这样的的确是不多见。不管贺兰瑾说的话是真是假,这位兄长也来的颇为诡异,但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一个亲人的感觉确实很是不错。人一旦落魄到极致,总会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心安一些,就像落水之人想要抓住浮木,不过人之常情而已。
人生何其短,她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要不起什么高尚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