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
-文廷式《蝶恋花》
妙香壮志未酬,每日在未池居里闲置,偶尔读一读佛经。
未池居里人烟少,除真正有病将死的主子们,大概就只剩下妙人和妙香两个健康的人了。
若无大事,无人初入未池居,未池居里的病人们,包括病人的贴身婢女,亦不可随便出入。
除了御医李胄。
李胄给妙香送药之时,看到妙香在白色的宣纸上抄写下的佛家偈语。
是《王安石论戏场偈》
诸优戏场中,一贵复一贱。
心知本相同,所以无欣怨。
妙香虽日日抄写佛经,但却仍然难掩心中做一番大事的志向,放不下红尘之事,便整日凝眉喟然。
“小主既然日日抄写佛经,可知道佛家偈语中说,世事本如水中月,看破人,得自由;人情本是镜里影,误入心,转安宁这一句?”李胄见妙香仍然凝眉兀自坐着,似仍心有不甘的样子,说。
“李御医也懂佛家偈语?”妙香看见李胄端着汤药进来,接过汤药,问。
“下官只懂这一句。”李胄淡淡的说。
“参透彻了?”妙香又问。
“佛家偈语,本意只是让人心头清净,勿生红尘杂念,告诫芸芸众生,一切皆身外之物,不需费力牵挂。下官只参这一句,也只懂这一句。”李胄说完,躬身施礼,去了别的病人房里。
妙香凝眉思索,半晌未语。
妙人在未池居大部分的时间是画画的,画未池居里的山,未池居里的水,画绿蓝,画李胄,偶尔,也画年轻的御风。
画御风小时候眉清目淡的样子,亦画御风如今年轻美好的样子。
小时候的御风,眉目清秀,眉毛淡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唯有藏在左边眉梢上的那颗痣,略微有些重,似乎在告诉妙人,这个人,不是梦幻。
如今的御风,面容安详,温柔如水,笑起来青春洋溢,真真是个英俊的少年。
是不是有些人注定一辈子只能见两次呢?一次,相望而不能望,一次,相守而不能守。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可以捏住另一个人的魂,让她生不得,死不得,也,逃不得。
就像,御风。
妙人正痴痴的想着,突然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走动声。
未池居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当然,出了夏日炎炎里蝉儿吱吱吱吱没完没了的鸣叫。
妙人没有理会外面的响声,只是淡淡的收起手上刚刚画好的少年,放进了柜子里。
门外响起太监奸细且扭曲的声音:“帝王驾到——”
帝王驾到。
妙人还没反应过来,门就“吱嘎”一声被推开了,穿着绣满团龙图案的男子站在了门口。
是仁帝。
仁帝示意随从们退下,进了房间,关了门。
许是太思念了吧。
**佳丽三千人,在他见了她之后,竟然没有一个能入了他的眼,走进他的心里。
妙人断然想不到仁帝会驾临未池居,有些慌乱,低身施礼道:“妙人有礼。”
帝王看着她,温和的笑了。虽然是中年年纪,但还算是样貌俊朗,笑容里,有着年轻男子不能拥有的安定和魔力。
妙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给仁帝倒茶,说:“帝王屈尊降贵,妙人惶恐不安。”
仁帝望着眼皮下垂的妙人,心中感慨万千。
她还是如同第一次见他时那样,低着眼皮,脸上尽是平淡,没有一点波澜,虽口上说着惶恐不安,可面上,却还是宠辱不惊的淡定模样。
“我来看你病情如何,为何数月不见好转?”仁帝拉住妙人的手,关切的问。
妙人抽回手,跪下,仍旧睫毛下垂,一副视死如归搬得神态:“帝王恕罪,妙人病情早已好转,只是一心想闲居未池居,故未叫御医向帝王禀报。”
“你……”仁帝沉吟半晌,试探着问:“何意?”
难道她不愿得帝宠?仁帝心里思量,称帝多年,多少女子为他的一举一动而费尽心思猜度,而眼前的女子,竟然不肯离开距他那么遥远的地方。
“无意。”妙人仍旧淡淡的说,脸上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哦……仁帝长吁一口气。
“既然你爱未池居,那么,我将未池居赐给你做宫殿,如何?”仁帝扶妙人起来,又说。
“不必。”妙人淡淡的说。
“你究竟是何意??”仁帝一而再再而三的向她示好,她竟然毫不留情的拒绝,仁帝大为恼火。
“无意。”妙人的脸上仍旧没有波澜,淡淡的说。
“是嫌弃朕老了吗?”仁帝看着妙人光洁如玉的脸庞,忽然有些忧伤。
多么美好的年纪。
只是,相见,恨晚。
妙人听到仁帝喃喃自语,有些惊奇,诧异的盯着仁帝。
就算是而立之年,他也还是个样貌俊朗的男子。虽然身上带着天子该有的威慑力,但看她的目光,却还是温温脉脉,似多情公子。
这是平日里对**女子不屑一顾的帝王吗?
妙人有些恍惚了。
仁帝看着妙人澄澈的目光,略有一些伤感。**的女子,看到他时,大多都是含羞低头,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瞄他几眼。
可是面前的这个女子,明眸善睐,丝毫没有其他女子见他时候的复杂动作。
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还是证明了,她是单纯的一张纸,而那些对他逢迎的女子们,则复杂的如黑夜里的墨?
仁帝忽然有些失落了。
他忽然想起了慈帝对柳美人的心意。
可眼前的女子。
却因何不似柳美人待慈帝一般待他呢?
仁帝吸了一口气。
妙人看着仁帝复杂的眼神变化,忽然想起御医李胄的一番话。
依微臣拙见,帝王对妙贵人,似是动了真情。
妙人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起来,直直的跪在地上,不吐不快的说:“帝王恕罪,妙人早已心有所属,恕不能一心一意侍候帝王。”
“你说什么?”仁帝暴怒,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
“妙人八岁之时早已心有所属……”话还未说完,仁帝早就将她一把抓起来,狠狠的掐住了她的脖子。
然而当仁帝看到妙人毫不畏惧的目光时,心里忽然猛地一震,放了手。
妙人复又跪地,有些悲戚,说:“帝王恕罪。”
仁帝看着跪在地上面容悲戚的妙人,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
带一点痛。
妙人看着仁帝,他的目光里有太多太多的难过和忧伤,心里不忍,于是说:“帝王恕罪,妙人先遇上了他……故……此生只能有负帝王……”
“他是谁?”仁帝口气转冷,问。
“……”妙人不能回答。
“还活着,并且你见了,是吗?”仁帝仍旧冷冷的问,恢复了平日里在**中穿梭时候微微凝眉的样子。
“是。”妙人挺直了脊背,说。
“只是因为你先见了他吗?”
“……”半晌,妙人复又说:“是。”
仁帝心痛的看着妙人半晌,拂袖而去。
是默许了她与御风的情谊了吗?妙人心里一阵欢腾。可想起仁帝临走时候心痛的目光,心里,又沉重的像放了千斤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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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池居里的日子实在清闲。
妙香无事可做,时常过来探望妙人,亦会替妙人惋惜。
“仁帝对妹妹情深意重,只可惜妹妹竟然丝毫不放在心上。多少**女子,渴望与帝王相聚一晚,帝王亲临未池居接妹妹回正宫,妹妹却拒绝。”妙香说完,又看着妙人笔下的画,复又说:“想必这个御风,果真有摄人魂魄的能力。”
妙人淡淡一笑,说:“姐姐可还记得那日被大汉扔回车里,妹妹痛哭了半晌?”
妙香点点头说:“记得。那是你头一次在我面前哭。”
妙人笑笑,放下笔说:“姐姐可知道我因何而哭?”
妙香摇摇头。
妙人接着说:“因为大汉叫我认命。”说罢,忧愁笼上眉头,半晌,才说:“当年虽小,但却历经无数苦痛,尘世中的种种,早已堪破看破。妹妹原本想以冷心待万物,是小小的御风,告诉我,我还会有好的生活,我还会有希望。我,不该认命。”
“可是妹妹,却认了他的命。”妙香叹了口气,说。
妙人勉强笑笑,说:“是我有负于他,今生定当相还。”
“既是如此,何不相见?”妙香说:“何况帝王并未有处死妹妹的口谕,想必是已经默许妹妹与御风的情谊了。”
妙人眼睛一亮,但瞬间黯淡了下去,说:“谈何容易。”
妙香神秘的笑了,说:“如今**之中,皇后娘娘安心养胎,余贵妃打理宫中一切事务,妙碟晋升蝶贵人,与刚晋升灵妃,月嫔三足鼎立,平分秋色,想必,我与你,早就是枚弃卒了。未池居原本就是**之中的世外桃源,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谁,还有心思理会呢?更何况,帝王默许,何谈不易?”
妙人还未说话,就听见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妙人。”
抬起头,泪,就从眼角滑落了。
妙香识趣的离开,关门。
御。风。
他说,妙人,我,来了。
他望着她,目光专注,像望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她望着他,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泪流不止。
她忽然想起一首诗,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许久,他才终于开口:“当年,你为何没有等我……”
妙人的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嗓子像是刚刚发了炎,痛的,说不出一句话。
御风眼角泛红,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要把她搂到身体里去。
仁帝一个人站在未池居前的高山上,眉目凛然。
妙人,你还他今生去吧。
但要记得,你许我来世。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可以轻易捏住另一个人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