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欲晓的父亲赵厚实一共姐弟六个，赵厚实排行第五，他还有个弟弟赵厚仓。赵厚实十二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病死了；三个姐姐出嫁后，他的哥哥在TJ附近挖水库，由于饿得实在受不了，从水库上偷着跑回老家，多吃了几个红薯，竟撑破了肠子也死了。从此16岁的赵厚实便开始帮着父亲打理起了家业，更加疼爱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赵厚仓：家中什么重活他都拦，什么苦差他都担。家中那时穷得叮当响，甚至连饭都吃不上。但只要有吃的，他都要让着弟弟——而宁愿自己饿着肚子。每年冬天过后的那段青黄不接的日子是全家最难熬的时候，由于没有充饥的，他便带着弟弟每天都去田里挖那剩下的少得可怜的胡萝卜头（可那时人都穷，都没有吃的，田里能剩下多少呢）？......他把挖下的小萝卜头给弟弟吃，自己饿得实在受不了就吃弟弟剩下的胡萝卜盖（萝卜头上靠缨的那一小部分）——太饿了，胃里需要一种咀嚼感。赵厚实十八岁那年，峰峰矿务局来村招煤矿工人，村里的人都说：“煤矿上能吃饱饭，还能挣上钱......可那是个鬼才去的地方——没准儿也就被砸死在那儿了”！赵厚实的父亲心疼自己的小儿子——甚至从来都舍不得让他独自出趟远门，更舍不得让他去冒这个险。赵厚实为了让这个家的人都能吃上饭，就毅然报名当上了矿上的采煤工。村里和赵厚实一同来到矿上的同乡，一看煤矿恶劣的条件：又脏、又累、又潮湿、又危险......直吓得又都先后跑回了老家；只留下他一人待在了矿上。赵厚实从小做事踏实，在矿上他更是遵章守纪，小心翼翼。后来，矿上的条件一天天好转，他们的劳动强度也降低了.......他节衣缩食，每月都要向家里寄钱，直到帮着弟弟赵厚仓盖上了当时在村里气势非凡的蓝色砖瓦房，娶上了媳妇儿。等弟弟成家后，他才成了家——妻子是外县的，当时家庭成分不好，一般人都不敢娶.......可这时家中又一点钱也没有了，再也盖不起新房了。他和妻子结婚后，便一直住在祖上留下的土坯房里——这土坯房因为房顶也是用泥抹成的，每当夏天就会长出许多草来，只要外面一下雨，屋里就开始漏水......
赵厚实的弟弟厚仓成家多年，可他的妻子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能生养，他眼瞅着比自己成家还晚的哥哥都有两个女儿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为了续个香火，他求他哥嫂把他们的二女儿玉兰过继过来。赵厚实夫妇虽说舍不得孩子，但为了不让弟弟这一家‘’绝后‘’，还是把刚刚一岁的小女儿过继过去（孩子只在厚仓家睡，而吃喝依旧在自己家，但名义上就是厚仓的闺女了——这厚仓就这么精）！这样只过了半年，赵厚仓的老婆忽然怀上了孕......赵玉兰虽没吃过叔叔家的一顿饭，但赵厚仓却说，多个长嘴儿的就多个累赘，就把这玉兰又还给了他哥嫂。又过了多半年，赵厚仓的老婆生下了个大胖小子。从此，赵后仓一下子得意起来了——他抱着儿子满村子乱窜，还经常嘲讽的对他哥嫂说：‘’闺女再多也不管用，都是赔钱的货——早晚得嫁出去，白替别人家养活大‘’。赵厚实、赵厚仓的父亲——赵守业老汉更是一下子把大儿子家的两个闺女扔在一边不管了......他整日里除了下地劳动，就只有在家里抱着这个宝贝孙子的脚丫子，没完没了的亲......赵厚仓老婆的奶水不足，孩子饿到嗷嗷直叫，把她的奶都咬破了。赵厚实的老婆看在眼里，很心疼这孩子也心疼弟媳，正好她自己奶水还算充足，就帮着弟媳给孩子喂奶......一年下来，她的小侄儿赵玉山白白胖胖，可她的小女儿玉兰却瘦得只剩下个大脑壳，两条小腿儿竟像麻杆一样细。赵守业老汉疼爱玉山这个孩子，除了有嗍孩子脚丫这个嗜好外，还喜欢把这孩子骑在自己脖子上转来转去，并经常把这宝贝孙子举过头顶抛上抛下......可乐极生悲，有一次他不小心双手抓了个空，小家伙凭空落地——还幸好只摔断了个左胳膊。全家人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县医院，为孩子接了骨......赵厚仓又从他大嫂那里借了些钱才付清了医药费。从此，一家人便更加宠爱这个宝贝疙瘩——小胳膊缠着绷带半年都愣没让放下来。赵厚实不常回家，他老婆劝了弟弟、弟媳多少次——说这小胳膊不能不活动......可根本就没有人能听进去她说的话。就这样等这孩子的胳膊一放下了绷带，全家人这才都傻了眼：那条受伤的左胳膊是接上了——可是由于长期不运动，这条胳膊比那条正常的胳膊细小了许多.......真是造化弄人，没想到这个宝贝从此就落下了这不大不小的残疾。几年后，赵厚仓的老婆又生下了女儿赵玉香，而赵厚实的妻子又生下了大儿子赵梦晓和二儿子赵欲晓。赵厚实一如既往，仍旧在矿上没昼没夜的苦干，靠自己每月寄回的钱养活家人，还要照顾他的父亲和弟弟一家（他从小就照顾他的弟弟惯了，而他弟弟又依赖他惯了）。赵厚实的老婆一直都像一个男人一样从事着繁重的田间劳动，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待到厚实夫妇的大女儿玉花和次女儿玉兰相继出嫁后，他们的大儿子赵梦晓由于天资聪颖，1980年十六岁的他便考上了大学（当时农村小学和中学都是五年制，而赵梦晓又六岁入学），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赵厚实的二儿子赵欲晓的学习也很优秀，如今正在县中学就读......
经过赵厚实夫妇近乎拼命的辛勤劳动，今年春天赵厚实家拆掉了破土坯房，也盖上了新砖瓦房子。赵厚仓虽然也下地劳动，但因为一直都有他大哥这个靠山，他又怕吃苦，对地里的活又不太用心，家境很一般。他的老婆更是不愿到田里干活——多亏老爹偏爱他，一直帮他营务着农事，田里的活从不帮他大嫂家一把。赵守业老汉今年都七十多岁了，可身体强壮，仍像一个壮劳力一样为他的小儿子操持着一切。然而就在几天前的一个黄昏，老汉独自一人拉着一大车秋收后的玉米棒子往家里赶，在经过村东的那个大陡坡时，由于天黑车沉，老汉连人带车翻到了沟里......左腿也被摔断了（人老了，骨头变脆了）。现在正休养在家。赵厚仓眼睁睁看着他父亲这个壮劳力不中用了，可拐胳膊儿子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而自己和哥哥又同住这一个院子，现在又眼瞅着他哥哥盖上了让人眼红的新房，赵厚仓夫妇便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这天早上，赵玉山从自己的家来到了他大娘家里——其实，两家是真正的一家：共住一个小院，共用一个大门。东边的三间蓝砖房是他自家的，西边的新三间红砖房是他大娘家才盖的。大娘家的北端还有一间新房，他才摔断腿的爷爷如今正躺在里面。院子中间，由南向北栽着三棵枣树——这也就是他们两家的自然分界线。赵玉山在院中的一棵枣树下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他想把爹和娘的话向大娘交待一下，可一想到大伯、大娘平时对自己又那么好——他不知道该怎样开这个口......
初升的太阳把赵玉山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忽然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真的长大了！他很羡慕，甚至有些嫉妒他的两个堂弟，他们为什么学习都那么好，早晚有一天，这弟兄俩会双双考上大学的。这不，梦晓已经先考上了......他又很懊恼自己上学时学习太不刻苦，虽说他也熬了个高中毕业，但课上的知识始终是一窍不通。难道自己这一辈子就只配做个农民吗？就只能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整日跟在牛屁股后面，‘’修理地球‘’、受苦受累吗？......
“不，不要这样”......赵玉山痛苦地低吼着。忽然，他又转念一想：对呀，这不正是个机会吗？既然两个堂弟迟早都会考上大学，那自己不就正好可以接大伯在矿上的班了吗？矿上现在也不错呀，管住——不用花钱，吃喝还好，挣钱又多......他这么一想，心也就平静了下来。他要自己一定要尽可能地把父母交代的话说的委婉一些，好让大娘为自己能寻个媳妇儿，而心甘情愿的把新房让出来.......
秋日的太阳照在赵玉山的脸上，他感觉脸上有些发烫......他想；这事儿终归是自家理亏，这事儿总得要商量着做，总得要征得大娘同意——爹娘找大娘商量其实是最好了，可他们偏偏让自己来说这难开口的话......可他又该怎样向大娘开口呢？大娘一家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大伯长年累月在矿下工作（不是腰酸就是背痛），而两个堂弟年龄还小，还要上学花钱；两个堂姐虽说都出嫁了，但家境也都很一般，有时还得靠大伯、大娘的帮助。大娘，多不容易呀，这些年来，她整日里都像个男人一样在田里干活，她虽只比自己的母亲大两岁，但看上去却苍老多了。自己为了能娶上媳妇，怎么就忍心把大娘一家赶走呢？自己这样做缺德不缺德？
然而，当赵玉山又一次下意识的摸了下他那略带残疾的细小的左臂时，他就又狠下心来，依然低语着：“就我现在这个条件，恐怕一般农户家的闺女是绝对看不上我的，这不是把我一辈子就毁了吗？而再过几年我的岁数大了，更是谁也不会嫁给我了......可如果我现在有了大伯家的这块庄伙，那就是另一番光景了。那我家在这个村里也就是数一数二、像模像样的一家了......我必须这么做了，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其他什么也就不能管了”......
赵玉山和他的父亲一样五短身材，只是很少参加田间劳动，比他父亲还要显得单薄一些......他毕竟上过学，处事要比那个一字不识的父亲稳当得多。可是当这个小伙子私心一起，脑子一热，这个年轻人也就顾不了许多了，他猛地一把推开了大娘家的房门......
他大娘正坐在土炕上的纺车前纺线——大娘家今年没再承包责任田，家里只剩下她和欲晓，只自留地的口粮就够他们吃了。
赵玉山心想：看来大伯还是很照顾大娘的，这新房一盖就让她坐在家里享清福了......
赵玉山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进了大娘家的房门......他的头猛地一晕。他头也不敢抬，眼睛也不敢对着大娘看，更糟糕的是——他把刚才准备的各种委婉的措辞和接班的事都忘在了一边。他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没头没脑地向大娘说道：“大娘，俺爹跟俺娘让我告诉你，想让你们家搬出去住”！......
“什么？你说什么？你爹跟你娘，他们凭什么让俺搬”？——大娘听到这话后先愣了一下，马上就停止了纺线，睁大了吃惊的眼睛看着他，脸上顿时布满了恐惧和愤怒之色。
“俺爹跟俺娘想给我娶个媳妇儿，可俺们家房子不够住、也太旧了，想让你们搬出去住”......赵玉山吞吞吐吐的又道出了他父母亲的想法。
“山子啊，你爹跟你娘就看着我们的日子那么好过吗？你们家的房子旧了，可我们这些年那样的旧房子都没有；你们家房子不够住，我们家的房子就够住吗？你的两个兄弟回来，还不是我们娘几个挤到一个大土炕上睡呀，你长大了，要娶媳妇儿了；可你的两个弟弟也不小了，等不了几年也都要娶媳妇儿了。你爹跟你娘现在想让我们搬出去住——可这是我的家，他们凭什么让我们搬出去？他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再说我们又能搬到哪儿呢“?......大娘的声音有些激动，话里充满了委屈和愤慨。
“这......大娘，我不跟你说了，我还是让俺爹娘跟你说吧”......赵玉山一见大娘都快气出了眼泪，顿时慌了神，更是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会说了......他匆匆扔下了一句话，便逃之夭夭了。
赵欲晓的母亲在侄子走后呆坐在土炕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是呀，侄子玉山要娶媳妇儿的事儿她不是没想过，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弟弟和弟媳什么手段也能使出来——竟会让他们的孩子赶自己走。她曾想：侄子结婚时可以把自家的新房借给侄子办喜事儿，自己住公公那里，让公公到弟弟、弟媳那里一起住；倘若侄子不喜欢这样，也可以在自家过喜事儿，让公公，弟弟、弟媳住自家新房，自己仍去住公公房里......这事儿总的来说是央求我们的事儿，可总得要先和我们商量后再做呀，可不能就这么不顾我们的感受，硬把我们撵出去呀......弟弟和弟媳做事也太绝情了，我们夫妻俩平时这么样的帮你们，你们可也不能太自私了呀，做事可得要凭良心呀......即使老爹平日里宠你们，我们也迁就你们，但你们也不能这么骄横了，你们这样做，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赵欲晓的母亲左思右想，眼泪流了一把又一把，她痛苦地埋怨着：梦晓他爹，你这个该死的，你疼你兄弟都疼到他没个人样了，他恩将仇报欺负着我们没家可住了！
她就这样一直呆坐在纺车前絮絮叨叨的，肝肠寸断。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了门外面杂乱的脚步声......
赵欲晓的母亲一下子惊呆了：她看到弟弟赵厚仓竟背着她腿上受伤的公公，和弟媳、侄子站在了自家的房门口......
“咱孩子和她好商好量的她都不应。爹，还是你跟她说吧”！赵玉山的母亲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对她的公公下命令。她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脸上的皱纹很少——她从没有去田里干过活，但她却会统帅自己的丈夫和公公。她矮矮的个子，穿一件红布衫，很神气地双手叉着腰......
“爹，这”......赵欲晓的母亲几乎是在用乞求的眼光眼巴巴的望着自己的公公了。
赵守业老汉那留满长须的嘴巴张了张，又咧了一下——好像是腿疼，又好像是有话说不出来。他满头白发，皮肤黝黑，脖子上耷着一条汗津津的毛巾，穿一身大儿媳妇亲手纺织的黑色粗布衣裳。
“哦，厚实家的，你就给山子把房子腾出来吧。孩子大了，总得要娶个媳妇儿吧，咱们就是再苦、再难，也不能把孩子这辈子给耽误了。厚实在矿上这么多年了......虽说房子还没有，可也总该会有吧——在那租房也行啊，省得你们互相惦记，你们就搬到那住吧”......赵守业老汉终于开口讲话了，但不时停顿一下，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爹，话可不能这么说。欲晓他爹住的可是单身宿舍，几个人睡一个房间。再说，矿上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分上房的，何况咱又不是双职工家庭。爹，租房子可是要钱的，再多这一笔费用我们就更难了，何况我和梦晓的爹分开住都这么多年了......爹，他们可不能赶我们走呀！这可是我们家呀，这事你老可不能不管呀”......赵欲晓的母亲还在乞求着公公，希望他能主持个公道。
“对，这是咱家。在咱家里是不是就该我说了算，事也由我来管？——就是厚实在这里，他是不是也得乖乖听我的......这事儿就这么办吧！让玉花跟他爹写封信，让厚实把你们都接到矿上吧”！——赵守业老汉这时有些情绪激动，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这样倚老卖老了。
“爹，你，你也太偏心了！你这是帮着他们把我们往死处逼啊！这个家我实在待不下去了”！赵欲晓的母亲痛心地说着，她浑身都在哆嗦着——赵守业老汉强硬的话，犹如刀割在她心上，她只感到心头发咸，头发懵，真要昏死过去了。
她干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了......她在土炕沿儿上匆匆忙忙穿上鞋，就像发疯一般绝望地冲到了房门外。忽然，她又回过身来，在赵玉山的背上猛力捶了几下，哭喊道：“山子呀，你可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如今真是长大、长出息了，你可害的大娘家的日子都不能过了”！......
“嫂，你敢打俺孩子？就可别怪我把你家的孩子打个稀巴烂！好......嫂，你就等着吧！只要梦晓和欲晓一踏进这个家门，你看我怎么去收拾他们......爹，你还不管她，你看她打咱孩子哩”！——赵厚仓早就压不住火、耐不住性子了，他这个人“护犊子”，见他嫂“动“他的孩子，这下可真急了眼——赵厚仓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小光头剃得亮亮的，眼睛很有神。他没上过学，平时又不爱操心费神，思考问题又简单，整日里很少有烦恼事，即使偶尔有些小不痛快，往往是气来得快也消得快。
“你走！只要你敢走出这个家门，你就别想再回来。俺厚实可不是个怕老婆的主！你以后可别说这事儿我没有和你商量‘’！赵守业老汉冲着门外咆哮着，眼睛里布满了泪水......
赵欲晓的母亲踉踉跄跄着一直跑到了大街上，直到和迎面来看望她的大女儿玉花撞了个满怀......
“娘，你怎么了”？玉花一看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马上关切、焦急的问。
“你爷爷跟你叔叔把我赶出来了”！......母亲精神恍惚地回答着她。
“他们敢......我和他们拼了”！赵玉花一跺脚、一咬牙，就要往家里闯。
“别，孩子，你不要管了......你嫁出去的闺女就不要再掺合了，你叔叔还说只要你们一踏进家门，他就打你们——还要把你们打个稀巴烂。这个家我们以后还怎么住呀？我们的日子还怎么过呀”！赵欲晓的母亲死死地拉住大女儿玉花的手，嚎啕大哭着......
“娘，你松下手，我的胳膊都让你拽疼了，娘，你干脆去我家住几天吧，回家我就写信让爹回来。太欺负人了，还有没有天理......你不让我和他们去打糊涂架，就让我来骂几声，也好让我出出毒气”......从小嘴巴就不饶人的赵玉花一手拉着母亲的手，一面回过头来拉着长音冲着娘家的院子骂着：“赵厚仓，你不是人，你不要脸......你狼心狗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