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富裕的国度,这是个有钱的政府。区区一个二级城市的警局总部修建得就像中世纪的欧洲皇宫。宽敞明亮的大厅,价值不菲的烤瓷地砖铺满了每一个边边角角。发布台经过了精心的设计,昂贵的扩音器保证能把发言人的每一个吐字、每一种语气,甚至每一处转折和停顿都明白无误地送达到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刘天德宣读完种种指导思想润饰的八股文后,发布会正式开始。在气氛“友好”的热烈掌声中,周如海走上了台面。周如海开门见山,条理清晰,有条不紊地谈起了城中热议的话题。他的语气时而凝重,时而轻松,时而深沉,时而温和。他的表情配合着他的语气,在激昂的时候横眉冷目,在缓和的时候笑如春风,他的演讲高屋建瓴,深入浅出,拨云见月,鼓舞人心。与之相比,刘天德的发言就显得空洞无聊迂腐乏味了。
周如海情真意切,妙语连珠,他就像一个超凡而又入世,悲天悯人而又解疑答惑的诗人般安慰着众人。说到动情处,底下居然有人像听戏听入迷了似的大声叫好。
陈宇峰坐在发言台边上的位置。别人都听得心旌摇动,唯独他心不在焉。他不是来这里听故事的,他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完成。听到一半,陈宇峰便离开了座位,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向旁边的楼道走去。
“你做什么?”
跨上台阶,刚走到一半,一个人从后面跟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人一脸的精气神,可不正是陈中烈么?
陈中烈自视甚高,自认为比身边的同事更有本事更有头脑,可是从警校毕业至今,他更多的时候却只是被当做一个跑腿打杂的。陈中烈觉得自己的才能被埋没了,暗地里甚至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便在这时,郭荣国大胆地启用了他,让他全权负责本次发布会的安保工作。像这样出风头的事以往几乎都是由王宝坤一手操办,哪里轮得到他的头上?这一次,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王宝坤临时出任务,脱不开身;另一方面,也证明领导的眼里其实还有自己,所以才对他委以重任。
陈中烈一心想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表现一番。要知道参加这次发布会的都是重量级人物,这些人物关系到他的远大前程,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谨慎对待,决不能有半点马虎,出任何纰漏。
然而发布会还未开始,他布置的人墙就被人攻破了,那样冒冒失失,不成体统,差一点就引发其他记者的跟风效仿。幸而有人适时地露了一手,杀鸡儆猴,给了疯狗般的记者们一个下马威,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陈中烈一直注意着这个人。他认出了这个人,这个人曾经和周如海的儿子一起接受过自己的审讯。这个人一声不吭。陈中烈想起来,他从来没听这个人说过一句话。难不成是个哑巴么?管他是不是哑巴,他手上的功夫可不是吹的,周如海说这人习过武。可不是习过武么?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功力,那一巴掌也不可能有那么强的力道。
“我……我内急,想……想上洗手间……”
陈中烈笑了。这个人的表情带着一点卑怯和拘泥,明明是个开山裂石的高手,又是周如海的亲戚,换成别人,早就趾高气昂地横着走了,哪里会像他?陈中烈心里对陈宇峰产生了一丝好感,面上的笑意带着亲近,说:“洗手间一楼也有,不过都封起来了,你上二楼,顺着安全道走到底就是了。”
“哦……谢谢……”
陈中烈本想做一个自我介绍,但是陈宇峰已经飞叉叉地向二楼跑去。准是憋得急了,屎尿屁,水火不容情。陈中烈也不怪陈宇峰不给面子,心想等发布会结束,再找个机会结识他。于是带着愉快的心情,重新回到了岗位上。
陈宇峰哪里会猜到陈中烈心中所想,他巴不得早早地从他身边跑掉。还好陈中烈没有跟来。二楼一片沉寂,警员们都在楼下。除了一楼,整栋办公大楼都已被划为禁地,周如海这张金字招牌果然吃香,陈宇峰想要不是靠着他的名头,自己休想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
陈宇峰整层搂都看过了,没有人。他又跑上了三楼,还是没人。办公大楼共计有十二三层,陈宇峰逐一查找,越找越心慌,找到最后依然是一无所获。母亲在哪儿?如果母亲不在此地,他们又将母亲藏到了哪里呢?陈宇峰既心慌又胆寒,期望变成了失望,激动变成了冰冻。
陈宇峰猛然意识到自己离开已经有一会儿了,如果引起怀疑则大大不妙。陈宇峰叹了口气,无奈地跺跺脚,像一道闪电般又冲下楼来。到了二楼,他放缓脚步,再次贴着墙根,无声无息地溜下来,无声无息地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周如海的演讲已经结束,现在是自由发问的时间。有记者问:袭击周府的到底是普通的强盗还是有备而来的恐怖分子?周如海与看台边的郭、刘二人低声交谈了一会儿,说:“我不想欺骗大家,我可以肯定,是恐怖分子。”看台下一片哗然。
这时候,陈宇峰感觉有人靠近了他。
陈中烈踱到了陈宇峰身后,悄声问道:“怎么去这么久?”
“我……我有点拉肚子……”陈宇峰心惊胆战地说。
陈中烈没有继续追问,他说:“我叫陈中烈,你叫什么?”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追问自己叫什么呢?陈宇峰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名字对我们而言难道就真的那么重要?真的那么不可或缺?答案是肯定的。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可是名字不仅仅是一个代号,它更是我们人生必要的印记,从生到死,你最后留下的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所以说一个简单的名字下蕴含的其实是你整个人生的重要信息,你的经历和遭遇,你被赞美和唾弃的、被传诵和记忆的,归根到底就是你的名字所涵盖的。
“我……我姓陈……我叫……陈为过……”
是的,陈宇峰这个名字再也休要提起,它是一个过去式,它所代表的个人身份和角色定位已经与现在的他产生了参差。知道陈宇峰的都不会相信他就是陈宇峰,不知道的又何必纠缠于他的过去?过去因为一个概率学上的偶然被永远地抹杀掉了,但是现在,他却必须承担自己所犯下的过错。陈为过,这个名字的诞生是注定的,就像他变化出来的伪装,这个名字是、也应该是整个伪装的组成部分。“陈为过”的提出,终于让整个伪装变得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