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军如约撤退了五十里,明日一早便要拔营班师。
六月的天,连夜里都没有一丝风。帐中烛光明亮,即便备受辽军礼遇,赵雪漪却仍是心神难安。四个丫头也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真希望她们明白,入了这虎口,可就不能再把自己当成宗姬了。只愿辽军快快处决了自己,别让自己再受这等煎熬了。
“郡主就请在此歇息,明日一早大军开拔。”这位萧干萧大将军亲自将自己迎入,礼遇有加,赵雪漪几乎都想不起自己现在是他手上的俘虏了。
“将军,我听说契丹人有个规矩,若是在战场上落在谁的手里面,便是他的俘虏,便只听从他一人。”
萧干愣了愣,随即一笑:“的确如此。”他久与南人征战,汉语说得很是不错。
“既然如此,早在年前,我便已经是大辽许王的俘虏,况且我纵火烧粮,也是在许王军中。”赵雪漪看着萧干,她觉得自己的意思很明白了。
萧干点了点头,却没有直视赵雪漪的眼睛。“郡主,这支军队正是许王的旧部虎翼军,郡主难道没有看出来?”
这便是虎翼军?赵雪漪觉得有一只手在自己心口上狠狠地攥了一把。那么,这虎翼军的统帅哪里去了?
“天色不早了,郡主早些休息,我这就命人给郡主送些热水来。”萧干没有让她再问,便转身出帐去了。
这六月的天气,赵雪漪却是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虽然早已有了准备,其实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心里还是在盼望着奇迹发生,还在盼望着自己想的全是错的。可是……还有机会吗?她双腿一软,几乎是跪倒在地上,眼中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来,胸口却是令人窒息的疼痛。
有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站在她身后没有动。
“你们便将我就地处决了吧,省得带回燕京如此麻烦。”赵雪漪头也未回,冷冷道。
“我费了这许多心思救你,怎么舍得杀你?”
这声音让赵雪漪如遭雷击,她蓦地转过身,眼前的人一身铠甲英姿勃发,面容却是清秀文俊,正微笑看着自己,不是她朝思暮想的耶律宁是谁?她在梦里想了一千遍一万遍,在心里喊了一千遍一万遍,是上天终于听见了自己的祈求吗?
干涸的泪水瞬间便涌出了眼眶,赵雪漪的身体几乎不受自己支配就奔了过去。耶律宁将她搂得很紧,她听到了他与自己一样抑制不住的心跳和呼吸。
“宁哥哥……我还以为你……你……”
“以为我死了?”耶律宁笑了,轻抚她一头秀发,“不救你出来,我怎么能轻易就死了?”
赵雪漪破涕为笑,将头埋在他怀里,在他肩头一锤:“没良心的,弄了那萧将军来骗我。”
“我们哪有骗你?这不是虎翼军吗?萧将军说我死了吗?是你自己胡思乱想啊。”
赵雪漪轻轻挣脱他,抬起朦胧的泪眼:“大败宋军的,一直都是你?”
“我和萧将军。”耶律宁纠正道。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怎么了雪漪?”耶律宁低下头望着她,她却把脸转开了去。“生气了?你怪我没有早点来救你是不是?”赵雪漪一甩手,耶律宁却牢牢抓住了她:“我知道你被童贯那奸贼陷害,吃了很多苦,那时候我不闻不问,因为知道这样只会给你惹麻烦。我领兵南下,只是想要救你,我思前想后,只有这样的办法才能保全你和你兄嫂,能逼宋帝还你清白……”
赵雪漪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很是着急,又有些孩子般的委屈,仿佛恨不得马上把心掏出来给她看清楚。赵雪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看看你,急成什么样子,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知道?”
“雪漪……”
“怎么,就许你耍我,不许我跟你开个玩笑?”赵雪漪扬起了脸,狡黠地笑道。
耶律宁无奈地笑笑,只握紧了她的手。“雪漪,你不怪我逼得你背井离乡,从此再不能返回故国?”
赵雪漪淡淡一笑,靠在他胸口:“我以前天真地以为扳倒童贯,让皇上不再受奸臣蒙蔽,便可救大宋于水火,现在才知道,皇上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忠诚,他只是需要有人来配合他的软弱和怯懦而已。”在她被严刑拷打,奄奄一息的时候,心中却最是清明。看得透了,便不恨了,只是觉得很冷,很冷。
“雪漪,”耶律宁抱紧了她,轻轻触吻她绣眉玉颊,“只要我在一天,今后再也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
赵雪漪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一缕阳光透过车帘照进来。赵雪漪伸手去遮,她身旁的芳琴知觉,连忙将那车帘拢了拢,挡住那阳光。
“郡主,你醒了。”若棋兴高采烈地凑过来。
“大军已经开拔?我怎么了?”赵雪漪坐起身来,环顾四周,这车舆甚是豪华,里面的陈设也十分精巧。
“郡主,你昨晚突然晕倒,可把许王殿下吓得不轻,军医说你身体太过虚弱,需要好生调养。昨晚许王殿下可是守了你整整一宿呢。”芣画掩嘴笑道。
“死丫头,就知道笑!”芳琴笑骂道,“还不赶紧去告诉王爷。”
“是,姐姐。”芣画吐吐舌头做个鬼脸,转身掀起车帘去了外面。
芳琴拿过一个软垫放在赵雪漪背后让她枕着,又怕她热,拿了扇子在旁替她扇风,若棋和茗书则一左一右替她细细梳理一头青丝。赵雪漪笑道:“你们三个这是怎么了?还以为咱们是在王府里呢。”
“郡主,昨天看见那个萧将军把你带走,我们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若棋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了。也许是这么长时间的噩梦,让她直到现在还不能从中完全清醒过来,那种如山如海般的恐惧,轻而易举就能将她湮没。
“想不到这么快就峰回路转了。”芳琴接口道,“傻丫头,你哭什么,现下郡主安全了,咱们都安全了。”
“是啊,真没想到……”赵雪漪低头浅浅一笑。正巧耶律宁打车帘进来,一缕阳光斜斜照在赵雪漪身上,只见她未施脂粉,颔首微笑,眼波流转,比之昨晚的盛装精绝,又有别样的清丽绝俗。耶律宁忍不住想起了宋人苏东坡的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王爷请坐。”芳琴连忙让开赵雪漪身前的位子。这车舆里甚是宽敞,器物摆设一应俱全,俨然一个精致的小绣房。
“好一点了吗?燕京不远了,咱们天黑前应该可以赶到,等回宫再命太医替你好生诊治。”四个丫头在旁,耶律宁竟有些拘束,芣画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王爷想看郡主就看吧,别躲躲闪闪的了。”茗书掩嘴偷笑。
“王爷与我们也不是头一次见面了,怎么今日见了我们竟扭捏起来了?”若棋也笑着调侃。
“哪有,哪有。”耶律宁说着,脸上却不自觉地一红,若棋笑得更厉害了。
“行了行了,”芳琴及时道,“我们出去,让王爷跟郡主说会话。”
“不用了,”耶律宁连忙拦住芳琴,“你们照顾郡主就好了,我下车去了。”四个丫头的笑声中,耶律宁简直是落荒而逃,只听得背后赵雪漪笑道:“四个丫头疯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们!”
“哎呀呀,郡主这就开始护短了……”芣画还是不放弃调侃。
耶律宁纵马赶上萧干,萧干看了他一眼却忽然道:“王爷,你很热吗?”
“热?”耶律宁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头没脑地问这样一句。
“那你的脸为什么红得厉害?”
耶律宁身边的萧书阳连同其他的副将都一齐笑了起来。他这才知中计,清了清嗓道:“赶路要紧,谁再胡乱起哄的,军法从事!”
“哎,王爷,你这处罚属下可是不服,你带回这样美貌的南国郡主,还不让弟兄们跟着高兴高兴吗!”
一群契丹汉子爽朗的笑声,在这平坦的大道上远远传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