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是寂静的山林,面前是咆哮的河水,天地茫茫,耶律宁忽地生出些不知所措的失落。
他只是太累太疲惫,才会在雪漪身边睡着的,可为什么他一醒过来,雪漪却不见了?他的确是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怀里停止呼吸的,又有谁能这样一声不响地带走她?
不管是谁带走她,不管她被带到了哪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天大地大,就算这一生都要在漂泊中度过,也一定要找到她。耶律宁打定主意,当真不管面前横亘多少艰险,都断然不会改变。
然而只是片刻,寂静唯有虫鸣的林间,忽然就被马蹄溅落尘笼罩上了一层肃杀。看来还是没有摆脱掉追兵。
“搜仔细些!不要遗漏了半点痕迹!”这声音很是熟悉,来人竟是三哥雅里手下得力部将萧铁奴。耶律宁暗暗心惊,这位萧将军十分难对付,半年前正是他和三哥的一力弹劾,让自己被迫留守燕京。
耶律宁方才终究还是受了两箭,虽然都未伤到要害,但此时对方人多势众,再这样围追堵截的打法,自己也未必能讨了好去。
“将军!发现了许王的马……”那“匹”字还未出口,这士兵已经被一支长箭当胸射中。萧铁奴听见他异常的响动,遣人过去查看,话音刚落,只见他疾向后仰,手中一伸一捉,一支箭被他接在手里。几乎是同时,他一左一右两人却同时发出一声惨呼,一个倒栽跌下马去。
“许王殿下好箭法,”萧铁奴缓缓开口了,“不过躲在暗处射杀自己将士弟兄,恐非是我堂堂契丹男儿的行事!”
耶律宁果然从树枝间纵身落下来,冲萧铁奴一抱拳:“萧将军。”虽然萧铁奴与他志不同道不合,但耶律宁心中却一直敬重他忠勇重义。难得到了这个时候,萧铁奴还肯尊称他一声许王殿下。
“萧铁奴奉命捉拿反贼,就请许王殿下不要为难在下了。”
“那依萧将军看来,我耶律宁会不会束手就擒呢?”
“许王殿下神勇无敌,今日弟兄们本已打算将这条性命丢在这里,”他挺胸昂首,脸上没有丝毫畏惧,“萧铁奴既然奉了圣喻,许王殿下如若要逃,便从弟兄们的尸体上跨过去。”他已是缓缓拔出了手中的弯刀。
“我同萧将军一样,不希望弟兄们多有损伤。不过萧将军与我目的相反,少不了一场拼杀——久闻萧将军三十二路斩虎刀之名,我便与萧将军一战如何?”
萧铁奴此人向来自负,对自己三十二路斩虎刀自视甚高,当下翻身下马:“承蒙许王殿下抬举,萧某便与殿下一战——咱们事先言明,若是殿下输了,便束手就擒,乖乖跟在下回去复命。”
“我若是侥幸赢了,萧将军便不得再纠缠于我。”耶律宁举起了手中的剑。
“好!”萧铁奴胸中热血上涌,“萧某便来领教许王殿下的中原剑法!”他一声长啸,已是闪电般出手!
契丹人向来看不起中原武功,一直以来萧铁奴也从来未真正将耶律宁的剑法放在心上。在他眼里,耶律宁的剑法不过是花拳绣腿,真正上阵对敌需要的,是他这样快如闪电的刀法!
萧铁奴的刀法胜在力道,也胜在迅捷,可是他凭着这些便轻视耶律宁,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耶律宁剑法的确远不如他勇猛,但迅捷灵动,却又远在他之上。即使在接连鏖战,身受重伤的境况下,耶律宁仍然是个令人忌惮的对手!
四周的辽兵奉萧铁奴之命,都远远退开。对于他们而言,功高谦逊的许王耶律宁,与忠勇无双的萧铁奴一样,一直都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当初皇上赐死晋王敖鲁斡时,已经是军心动摇,如今为什么连许王也成了反贼?他们亲眼看着眼前这场搏杀,心里却庆幸自己不用牵涉其中——不是他们害怕,只是他们真的不愿意向耶律宁拔剑,即便圣喻如此,他们永远不愿意相信,耶律宁会是什么反贼。
四周鸦雀无声,只闻刀剑相接。萧铁奴似长空苍鹰,耶律宁却是飘然无尘,即便此刻满身血污,他仍是那样超然清逸,面对生死相搏,他的眉宇间依然平静如镜湖,吹不起一丝波澜。
萧铁奴身披甲胄,然而他面颊肌肤却感受到了耶律宁剑气的鼓动。他大喝一声,手上猝然加劲!仿佛有看不见的力道在耶律宁身前聚集,在萧铁奴向他攻去的一瞬间却蓦然绽开,萧铁奴只觉被一股大力推得站立不稳,眼前便只剩下了耶律宁的剑光!
这一剑快到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他们还没有看清,萧铁奴已经一个后仰倒在地上,耶律宁的剑则停在了他身前。
萧铁奴瞪大了双眼,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
“许王殿下剑法如神,萧铁奴败阵,任凭宰割!”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迎着耶律宁冷冷的剑锋。他知自己从前对耶律宁所做的一切,免不了惹来怨恨,此刻死在他剑下也是理所当然了。
“只请萧将军履行诺言。”耶律宁却只是退了一步,收回了剑。
萧铁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不相信他会就这样放过自己。
“中原剑法变幻多端,虚实难测,日后萧将军与南蛮对战,可要小心了。”耶律宁只是微微一笑。
萧铁奴站起来,向耶律宁一抱拳:“多谢许王!许王胸襟,在下佩服!”他是个一诺千金的汉子,当下转身便走,一挥手:“撤退!”
辽兵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耶律宁才颓然坐倒下来,倚着一棵大树不住地喘息。背上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身上所有的血脉都随着他的打斗一齐喷张,那鲜血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渗。
他忽然很想闭上眼休息一下。可是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否则这一觉睡下去,他很有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至少……要找到雪漪。他撕下长衫,将臂上的伤口包扎好,可是背上的伤却有些鞭长莫及。
不能死……雪漪还在等着我。可是天地茫茫,此刻又向哪里去呢?他倚在树上,想要让自己恢复一点力气。
要是钟离前辈在就好了。
他想起钟离肃,忽然就想起了林雨薇。雪漪说,钟离前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定要让他们夫妻和好如初。现今雪漪不在了,她的心愿一定要代她完成。
耶律宁想到这里,似乎突然有了一点站起来的力气。
此地亦不可久留,萧铁奴空手而归,父皇说不定还会加派人手前来捉拿。他努力试图将注意力从全身传来的疼痛转移开去,却不料刚刚起身,便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正从树叶的空隙间倾洒下来,照得身上暖暖的很是受用。他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死去,反而觉得全身莫名其妙地舒服了很多,连纠缠他许久的疼痛也落荒而逃消失无踪了。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上伤口都包扎过了,而他身旁放着一个包袱,打开来却是一些干净衣物和伤药。
耶律宁朗声道:“多谢救命之恩,不知恩公可否现身一见?”然而等了许久,回答他的却只有林间的鸟鸣。这人救了他,却为何不肯现身?
带走雪漪和救他的,会是同一个人吗?这人是谁?他又为何要这样做?
他努力地想要想起一些自己昏迷之前的片段,可是后脑却没来由地一阵疼痛,让他脑海里蓦地一片空白。除了血还是血,还有便是震彻灵魂的痛。只要他停下剑,雪漪的面容便在他眼前挥之不去,那种钻心剜骨的痛便阴魂不散。这痛随着他的呼吸,一刀刀地刺进他的心脏,让他肺叶每开合一次,便接受一次鲜血淋漓的凌迟。
耶律宁站起身来,举目四顾,却不知该去向何处。他在一片汪洋中挣扎着,努力想要在疼痛的窒息中呼吸到一点点空气,努力想要用一点点念想驱赶那种汹涌而来的绝望,脑海中却突然跳出了一个名字——林雨薇。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钟离前辈救命之恩不可不报,即便是雪漪已经不需要林雨薇救命了。长安——南边,那里也是雪漪的故国。耶律宁想到此间,拾起地上的包袱,寻了自己的马,便沿着前面的河流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