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说什么,而我,却当然想起了给了我这个名字的孟眉。
那一年,她十八岁,初进京城。
爵爷刚刚高中武状元,连落脚的地方都没寻好。只能将她安置在驿馆内。她并不介意,站在驿馆院中四处打量,透着乍到繁华之地时,人特有的新奇和陌生。
我记得她的打扮,粉绿色色衣衫,只在衣角处绣银红色莲花。
带着特制的帷帽,帽子上的白色纱巾遮住了几乎整张脸。
她的衣物用料普通,剪裁绣花却考究精致。
她来自乡间,本应在京城的繁华里显得土气畏缩,却偏偏通身散发出从容的味道。
当年才十岁的我只齐到她的胸口。自卑与怯懦令我不敢抬头,只有低着头瞧看她裙底露出的秀气鞋面。
她的鞋面上绣着的花样是一对回巢的乳燕,绣工之精,燕子神态之灵动,我从未见过。
我出神地瞧着那对燕子,猜想着她面纱之下的姿容。
爵爷将我自船家手中买回已有三日,他早对我说过,夫人这就要入京,我,便会在日后,同夫人一起生活。
我注意到了他说起夫人时嘴角的浅笑,藏不住,那一年他也不过十八,还不懂得如何不露声色。
我有些害怕见到夫人,可以令年少英俊的新科武状元推去了所有送上门的美娇娘,一心一意专心致志爱着的女人,自然美貌如花。
而我当年,由衷畏惧那些美貌的女子。
与我同船进京的那些美少女,因为自身容貌出众,而对我有着天然的冷漠与蔑视。
我忘不了她们理所当然呼喝我的神情,红颜是武器,伤人伤到无所遁形。
我搞不懂爵爷为什么会向船家买我。那一****只是路过渡口,偶见被冲上岸的我,正作为商品,被同样侥幸上岸的船家再次贩卖。
我听着陌生的口音,在我头顶交杂出令人心烦的声音。偶尔有手伸过来,将我的头发揪住,好令我的脸在众人视线中暴露无余。
我听见哄堂大笑的声音,听得出那些嘲笑与嬉笑,我知道他们是在说,丑成了这样,倒贴都没人要,还想卖钱?
我默默地咽下所有辛酸,将自己当做一缕飞烟,一片水雾,一处谁也看不到的美丽风景。
后来爵爷过来了,他蹲在地上,试图与我对视。
我躲闪着,不敢看他。
爵爷的眼睛太过明亮,照进我的心里,忽然就将我那些飞烟水雾全部晒化。我盼着他带我走,又不敢存着这样的念头,心里头,忐忑不宁。
孟眉也有着与爵爷一样的眼,照的人心底色彩斑斓。
我要到很久以后才体会得出,她与爵爷,乃是互相映照着,才能各自散发出那样的神采。
自她离世,爵爷的眼,虽依旧明亮,却,再无那样夺目的耀眼光辉。
因为那双眼,所以当她摘下面纱时,我忍不住惊叫起来。
那么美的眼睛,怎么会长在那样丑陋的脸上?
孟眉的脸是被她自己毁去的。但当日,我却不知。我无法不死死盯着她,她脸上深一道浅一道交叠着扭曲着的丑陋疤痕,似有魔力,抓紧了我的视线。
爵爷自然早对面纱遮盖住的一切了若指掌,但他似乎从未习惯面对。
他用了几乎半生的时间试图掩饰对这些伤疤的痛心,但我从不相信,他能有片刻的安宁。
这些伤疤,结在了孟眉的脸上,刻在了爵爷的心中。
我一直不知道,究竟,他们两人,谁伤得更重?
但当日,我以为孟眉是无恙的。
她在我的惊诧中微笑,向爵爷询问我的来历,又低头轻声问我姓名年纪。
然后她揽着我的肩说:“好孩子,你再也不可自轻自贱叫什么丑娘。亲生父母及不容你要将你卖断,你不如以后跟着我姓孟。
至于名字……”她沉吟片刻,方说:“便叫非烟,好么?我要你记得,从今以后,你不可妄自菲薄,自比烟尘。”
我轻轻重复着,念着我的新名字:“孟非烟……”
我记得爵爷笑着插嘴:“怎么倒不是跟着我姓颜?”
孟眉眼波流转,她看着爵爷,笑着应道:“你知道我从小就盼着有个妹子。如今我有了非烟,便是全了心愿。从今以后,我同她两个人四只手,彼此拉扯着,便算是有了照应。”
爵爷抱怨:“我的手,你却不算上了?”
我听见孟眉说:“你的手自然不算。你的手是天下人的,我却沾不到光。”
那时的爵爷,只是一个正七品的把总,虽有武状元的荣耀,并无大将军的威风。
但那时节,孟眉便已知道,自爵爷离乡入京,他心中所求的,是出人头地。立志要走的,是青云之路。
只不过,那时节,爵爷与孟眉,谁都不曾想到,那条梦中的青云之路,竟也是铺满了悲伤,代价昂贵的不归之路。
皇帝不知何时坐到了琴桌边,这次,他弹奏的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我不明白为何他这种对有功之臣猜忌防备的阴狠之人,为何竟奏得出如此悠长宽广的意境的琴声。
我又一次身不由己陷入他的音律之中,呆呆望着他弹琴的侧脸,竟舍不得挪开视线。
他奏完良久,我依旧不能自拔,几乎已忘却身在何处,所遇何人。三魂七魄,皆在空中飘荡,无法回魂。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声轻叹。
如被雷击,我猛然回头。
小指,站在了房门口,正凝视着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