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指很快便来看我。
她拿来一个小小的瓷瓶,画着美人与梅花。瓷瓶的白底晶莹圆润,映衬着美人鲜艳的唇,猩红的斗篷,娇艳的梅花,越发的热烈,竟有些诡异。
我出神地看着那瓶子,这般少见的瓷器,绝不是府里的物件。
小指便说:“这是杜先生送我的烫伤药,效用奇佳。姐姐抹在烫伤的地方,两三日便可痊愈,不留疤痕。”
我推辞:“只是不小心被热茶烫了,哪里那么娇贵,要用上姑娘的好药。”
小指深深看我,她的眸子里有种力量,吸住我,不由自主也看着她:“姐姐还是用点儿吧,我知道,这一次,姐姐你伤得不轻。”
我能感觉她在说的是另一层意思,我知道她必有下文。于是静静等着。
“姐姐恐怕怨我了?我十二岁便跟着姐姐,姐姐怎么便不信小指绝不会扔下姐姐不管?”
“我不敢。”
“姐姐不要这样说,小指受不起。”
“我不敢。”
“姐姐心里自然埋怨小指,姐姐就不想知道小指为何而走,又是为何要回来么?”
我想。
我心中有无数疑窦,我当然想要知道那些缘由。但,我默不作声,仅仅是抿了抿唇。
小指忽然笑了:“我真羡慕姐姐。”
我忍不住冷笑:“不敢当。”
小指的声音带点沮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真希望自己是姐姐,自从进了这里,就能将这里当家。”
我不由得反驳她:“这里本就是你的家,是姑娘你眼高,看不上这落魄的爵府。”
我气得只觉胸口烦闷,伸出手指着她:“且不论我,只说爵爷,他哪里对不住你了,姑娘自被他救回,哪件事情不曾替姑娘想到做到?若这样都不是一家人,姑娘还要怎样的家人?”
小指的脸色平静,她说:“被发配出关死在客中的父兄,他们是小指的家人。”
我当然不曾忘记当年的小指是如何跪在地上,如何哀求爵爷出手解救她踏上流放路途的父兄的。
我记得她一直在磕头,那额头碰触地面的声音如重鼓擂在心头最痛的地方。我记得我再也无法看下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想将她搀起,但她瘦小的身子却似被钉在了地上,我怎么都无法拉动她。
我的手紧紧抓牢她细小的胳臂,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气力,将我甩开。我伸出双臂想将她抱起,她却死死伏在地上,哀哀哭泣。
我抬头看爵爷,想向爵爷求助,但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看到了他的眼里的无能为力,他毫无生气站着,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手紧握成拳,他的脸上写着四个字:爱莫能助。
朝廷大事我不懂,但我深知爵爷一向的侠义心肠。也因此,对爵爷面对小指时那藏不住的愧疚与自责,感到心痛。
我不由再去搀扶小指,希望她不要再强人所难。
小指却看不到爵爷的难处。她眼前只有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已无法分辨,这根草,是不是连自己都无力保全?
她的头磕在地上,她的眼睛只看得到地下的冤魂与内心的哀伤。
她甚至看不到爵爷离开,看不到他不得不退败下去时有些踉跄的步伐。她的方寸之地,笼罩着遮住了世间一切的绝望。
她一直磕头至瘫软昏厥。
后来,她再也不提此事。后来,她接到了父兄的死讯。后来,我以为她已释然,但到了如今我才明白,其实,她仍活在那一刻,未曾走出。
我的声音发抖:“你怨爵爷?你怨爵爷没有尽力救出你的家人?”
我颓然躺倒在床上,泪水刹那间漫过心防,滚滚而落。我心灰意冷,又心寒如冰,我想让自己平静,但那是多么徒劳,我偏过头,背转身,我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来,任何言语,也不能将爵爷所受的委屈描述详尽。
我替爵爷不平。付出了那么多,竟只得到了她的化不开的怨愤。
小指任我哭了半日,才说:“姐姐是有福之人,姐姐有家。小指是无福的,小指父母兄长俱亡,小指在这世上再也没有自己的家。但是姐姐看错了,我没有怨过爵爷,我只怨自己。我只怨我枉活着,却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我的家人要死了,我除了看着他们去死,我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我的母亲是活活饿死的,我将她省给我的馊饭塞进她嘴里,但她一口都不肯咽下。我跪在地上求她吃一口,哪怕一口,只要她活着,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但她却说,她只想要我活下去。
她死了,我一粒一粒将她宁死都要留给我吃的馊饭塞进嘴里,因为她让我活下去。我想着活下去,也许还能再见到父亲和兄长。
我只有这样盼望着,才能不让自己用那块锋利的石片割破脖子。
但是我的父兄还是死了。
我想不出任何办法救他们,我除了求爵爷我什么办法也没有。
我不能替他们受死,我除了替他们继续活着,我什么也做不了。
姐姐,你一直问小指为何不喜欢笑?那是因为小指笑不出来。小指一个人活着,身上却叠着四个死人,我没法笑。”
我不由自主转过了头,坐直了身子,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她的脸色既不悲,也不哀,她似是在说着最平淡的事情,她甚至没有忘记替我擦了擦不知何时流下的泪。
“家破人亡,活下来是幸或不幸,我无法分辨。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活下去,一个连如何活下去都不知道的人,不配有家。”
我受不了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家,我冷冷地问:“所以你可以一句交代都不给,扬长而去?丢下这一百多口人?因为我们都不是你的家人?”
沉默良久,她终于说:“我还是回来了。”
我除了说“谢姑娘不杀之恩”,不知道自己尚能说些什么。
她回来了,她先将我们都置于死地,然后她回来了,救了我们。于是,我该说什么?
她自然有她的悲苦,但我也有我的。
我闭上眼睛,想起孟眉很久以前说过:“这人啊,活着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若一个人活着,只为了自己,那他这一生,除了活着,便没有了别的。”
但是她没有告诉我,若有人活着,却背着四个死人在身上,这样的一生,又有什么意思?
若有人活着,却时刻担心自己会因为别人的故事而死去,又有什么意思?
若有人活着,却必须感念那个害得你差点死去的人,只因为她在害了你之后又用自己换回了你的命,又有什么意思?
不知何时,外头的天阴了下来,一个响雷劈过,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小指幽幽地说:“姐姐,你知道我为何在临走时留下了诗情么?”
我摇头,我不懂得她。
“我想留下一双眼睛,替我看清楚眼前,身后。”
我尽力平静地问:“你看清了么?”
“看清了,姐姐。”
“你看清了爵爷和先生,也看清了我,是不是觉得有些得意?
一百多口人的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是不是有些得意?
几句话便能将住天子,你是不是有些得意?
姑娘你已经不是当年的姑娘了,姑娘你如今拥有的,莫非才是你一直追寻的?
依我看,姑娘你若看清了,便该笑一笑了,我若是你,我一定笑出了声。”
她看牢我,漆黑的眼珠里氤出水光,有泪水顺着眼角滑下,落在她口边时,她的唇向上扯起,笑得凄凉。
“姐姐说得一点不错,姐姐只是少说了一句,小指还看清了自己。
小指看见自己是如何辜负了六年的关切,小指还看见了自己是如何愚蠢地作茧自缚。
姐姐,小指回来了,小指不敢说自己是回家,但,直到走了出去,我才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情居然是,回来。”
我没有料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怔怔看着她。她又笑了一声:“杜先生说皇帝自有皇帝的心思,我何苦将自己搭进去。
可我还是回来了,我看不到那么深,我也看不了那么远,我只知道,有人愿意为了成全我牺牲自己。
我从来不相信,但我不得不信。我想,杜先生错了,或许,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我有些感动:“…………姑娘……”
她握了我的手,诚心诚意地说:“姐姐,一切祸事都因小指而起,姐姐怪我怨我,小指都懂。”
我喃喃低语:“是,不分对错,只是分出了真假。我一心想成为的那个人,最终,只是我梦里的影子。不,我应该说,我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将自己活成她的影子,没有了光,我这影子,便也消失不见。”
“姐姐从来不是谁的影子,姐姐便是姐姐自己。”
我是我自己么?
我想是的,我终究,只是我自己,丑娘,孟非烟。
孟眉希望的,不也是这个么?
我看着小指,她的皮肤如上等的瓷,润滑光洁,在昏暗的屋内,皎洁生辉。她是破茧而出的蝶,我不知为何,会如此联想?
而我呢?
我困于往事,又暗藏着期待,我在自设的牢笼中,又要坐到几时呢?
我习惯性又在自问,若是孟眉,她该如何自处?
但我心内另一个声音在说:“孟眉是孟眉,非烟是非烟。”
我想要将如乱麻似的思绪理清,但我简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我听见小指说:“下雨了。”
她站起身来关窗,又替我倒了一杯茶。
她不是刚进府的小指,也不是那个出走时的小指。她是另一个小指,全新的,我需要重新认识的小指了。
但是我又暗自胆怯,只怕,这个小指,依旧无法成为我的家人。
我记得皇帝昨夜的话,我记得他叫她等他。
她是否真的会等?
她是否真的愿意去等?
我发现,她告诉了我很多,但她瞒着我的,更多。